王遗风见她笔直站着不动,风吹得她衣衫翩然,她那纤细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乘风飞去,忍不住道:“你何出此言?就料定了我要死在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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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死在这里,”谢长宁道,“而是跟人拼命,死在这里。嗯,以你的年龄来说,算得是拼老命了。”
王遗风哈哈大笑:“我王遗风……”
砰!
王遗风硬顶下谢长宁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脸上青色一闪。谢长宁轻飘飘飞了回去,落地后再退了三步。
“若不是看在你救我的份上,你已经死了。”王遗风脸色铁青,说道:“你要做什么?”
谢长宁揉着火辣辣的手,冷笑道:“原来恶人谷主就这点本事,除了欺负我这样的小丫头,还能做什么?”
王遗风凝视着她,一时拿不准她的意图。
谢长宁道:“刚才我袭你背部,就看出你的问题。你的毒没有好,左边身体根本就是废的,所以别说一半了,就是三成功力能发出来,也持续不了多久。你,根本就已是半个废人了。”
王遗风冷哼一声:“即使只剩一成,我要杀你也易如反掌。”
谢长宁耸耸肩,无所谓地道:“那是当然。只不过我想不通的是,你如此虚弱不堪了,还一个劲的想要暴露自己行踪,究竟是为什么?难道真是在寒风中看了几个晚上的窗户,把脑子看傻了?”
王遗风脸上肌肉**,身体内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杀意。气息涌动之下,左边云门穴顿时一阵剧痛。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要费极大的耐力,才能把这痛楚、这愤怒都死死压住。
“你眼睛红红的,简直要喷火,”谢长宁道:“你想杀我,动手便是。”
“我……此刻还没有杀你的理由。”王遗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若你不立刻消失,我就有理由了。”
“哈哈哈哈……”谢长宁仰天大笑,“堂堂雪魔,杀一个小丫头还要理由吗?只是舍不得杀而已,说什么没理由?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王遗风的怒火已经冲到头顶,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他同时也无比困惑,眼前这小丫头好像真不怕死,一再撩拨自己的痛处,难道……她想借自己的手死不成?
在极度疑惑中,王遗风重新冷静下来,问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谢长宁一根指头对着王遗风点一点道,“你,想要引诱什么人前来自贡,尔后找个方法,跟他同归于尽……是不是?”
“这不是你能管的事。”王遗风道,“我已说过,自贡绝不安全,你要想保住小命重回大光明殿,就立刻离开,一刻都别耽搁。我言尽于此,听不听随你。”
说着便转身要走,却听谢长宁道:“文小月的魂魄……还在这里吧?”
王遗风觉得再不把这丫头弄死,自己就要疯了。他一转身,只见谢长宁弯腰四处望着,说道:“在哪里?在哪里躲着呢?”
王遗风全身骨骼咯咯作响,云门穴的剧烈痛楚都似乎感觉不到了。怒火快要烧光他的所有理智,他自觉眼神已经可以杀死恶人谷一半的人,偏偏谢长宁抬头看见了,吐了吐舌头,嫣然笑道:“别生气呀,我跟你开玩笑的,哈哈!可是我就是想不通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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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问题……”因为愤怒,王遗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文小月的墓在哪里?”谢长宁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来到自贡这么多日了,我却没见你去任何一个坟头。天下人都知道你为了这个女人屠尽自贡,你却在她祭日将临时,在酒楼骗吃骗喝。王遗风,原来天下人真的误会你了,原来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女人,原来你的所谓痴情,只是愚弄世人,博人同情而已!”
谢长宁只觉眼前一花,顿时魂飞魄散,急速向一侧纵去。手腕一紧,王遗风死死抓住了他,差点捏断她的尺骨。谢长宁尖叫一声,王遗风却没有下手,而是扯着她朝阴火山的方向疾奔。
谢长宁叫道:“你弄疼我了!快放手,我跟你走便是!”
王遗风丢开她的手,一声不吭地继续狂奔,身影快得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几乎看不分明。
谢长宁暗暗心惊,王遗风功力发挥不出五成,却仍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奔跑,真是匪夷所思。但她随即担心,以他目前重伤的体质,如此耗费功力,恐会加重伤势。
她发力跟着王遗风跑,一面叫道:“慢些,等等我啊!”
王遗风根本不理会,毫无减速的迹象。好在这段天然堤坝并不太长,两人跑出一里左右,便上了阴火山,不久来到那块岩石之前。
谢长宁装作茫然,见王遗风移开挡在洞口的岩石,惊讶地道:“这……这是文小月的墓?”
王遗风森然道:“你敢跟我进来看么?”
“有何不敢?”
“哼,”王遗风道,“你最好小心,死在这洞里可别怪我。”
“我才不怕你呢,走!”话是这样说,谢长宁想起那玄冰后的事物,心中砰砰乱跳。她跟在王遗风一丈之后,进了洞穴。
王遗风连火燎都不点,闷着头往前走,显然已不知多少次进入洞中,对每一级台阶、每一条岔路,甚至每一个坎都烂熟于胸。这可苦了谢长宁,一脚浅一脚深地跟着他,不时踩歪了点,踏空了阶梯,身体在洞壁上撞得生痛。她不肯示弱,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忽听王遗风道:“低头。”
谢长宁立即一低头,脑门险些撞到岩壁,吓出一身冷汗。又听他道:“下。”谢长宁跟着伸长了脚,果然下了两级台阶。
就这样王遗风一路提醒,谢长宁跟着做,虽仍不时因距离偏差而失误,却也好了很多。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小半个时辰,谢长宁估摸着已经越过了河,快要进入大厅了。
她低声问:“这是什么地方呀?这么大的墓穴?真可怕,真……阴森!”
“你在大光明殿待过,”王遗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会害怕这地道?”
“呵呵……”谢长宁尴尬地笑,“不一样嘛……大光明殿地道比这宽大多了,每隔几丈就有油灯,照亮每一寸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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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王遗风打断她,“我不想听。这些秘密,你自己带到坟墓里去好了。”
“呸呸!”谢长宁猛吐口水,“晦气!我才不那么蠢呢!总有一天我会回去,完成事情之后就把这秘密告示天下,谁爱去谁去。”
说话间,两人纵下石阶,进入大厅。此时已近申时,照理太阳还未下山,不过今日浓云密布,天阴沉沉的,大厅内也就阴森森的,远没有谢长宁那次看到的让人震撼。
“这是一口天然悬钟。”王遗风道,“不知什么年代,什么人找到的。进来的道路,有许多人工开凿的痕迹,但到了这里却完全是天然形成。”
“真是奇妙啊……”谢长宁赞叹道,“那洞口顶上是哪里?”
王遗风道:“我曾经找过,但没有找到。我猜是在河的对岸。这一片山势陡峭,应是悬崖上的某一处。下方的阴河冰冷,颜色很浅,与外面的河水截然不同。即使它最终注入外面的河,也是在河底深处,在岸上看不到任何痕迹。所以这里几乎无人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要有心,总能寻到。”
“……”谢长宁本想讥讽几句,可是想想……唉,这句话王遗风还真说得不谦虚。如此诡秘之地都被他寻到,可见当时他真是发了疯了……
“这便是小月的……所在之地了。”王遗风道:“还要继续看么?”
“看啊,怎么不看?”谢长宁道,“小月姐姐的墓在哪里?我想去拜一拜。”
王遗风不动声色地带着她爬上那个洞口。谢长宁紧张得手心出汗,呼吸急促,踌躇着不敢迈步。
“怎么了?”
王遗风的声音里充满了威压,目光像剑一样射过来。谢长宁立即感到了从未见过的杀意。
这是王遗风最深最深的秘密,走到这里,两人都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王遗风既无法阻止,谢长宁也不能拒绝了。唯一的区别是,王遗风手握生杀大权……
谢长宁道:“没什么……这里好矮小啊,我能不能点一根火燎?”
王遗风道:“好,反正我也想看看。”
谢长宁掏出火燎,却丢给王遗风:“你在前面,你来。”说着趁蹲下之际,偷偷抓了一大把盐,藏进袖子里。
王遗风点着火燎,就着火光观察谢长宁,但见她脸色惨白,满脸汗珠,眼圈不知为啥乌黑一圈,头发披散下来,乱蓬蓬的活像女鬼。
“你怕?”
“笑话,”谢长宁道,“当初我可也是在尸体堆里爬出大光明殿的。这是什么东西?沙?”
“是井盐,”王遗风道,“最初打上来的盐,别尝,有毒。”
“干嘛堆这么些井盐啊?这儿也冷死了……真是邪门!”
王遗风冷笑一声:“害怕了?你还可以回头。”
回头?当我是三岁小孩?只要自己一回头,这不要脸的老家伙就是一巴掌!那就真死了!谢长宁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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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遗风不再说话,领着她走入洞窟深处。当他把火燎举起来时,谢长宁心都快停止跳动——火光照亮了那小小的石台,照亮了石台上的万年玄冰,也照亮了……
那颗女人的头颅。
不知道当初切下这颗头颅的刀有多快,她的颈项整整齐齐。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有多从容,脸上兀自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颗头颅被万年玄冰包裹,时隔多年,仍然栩栩如生。只是脸白得发青,青得仿佛不是人的肌肤,而是冰冷玉石的表面。
她的眼睛真是漂亮,长长的,眼角向上飞起,眼帘微垂,躲在眼帘后的那对眸子隐隐闪着光芒……当年这双眼睛,这对眸子,不知迷倒了多少人,或许身旁这个呼吸急促、身体微微颤抖的男人,便是被这对仿佛掩藏着烟波一般的眸子所深深吸引,从而发疯发狂的吧……
她的眉头微敛,失去血色的嘴唇轻轻抿着,这神情既妩媚,又略感伤,让人见了,打心底深处升起想要爱惜保护的冲动。
“文……小月……”谢长宁哆哆嗦嗦道,“原来……你……你……真的……”
她转头看王遗风,见他整个人僵硬,脸皮耷拉下来,一瞬间仿佛老了二十岁。他的目光呆滞,定定地看着文小月的头颅……
王遗风的目光刚好越过两块万年玄冰中间的缝隙,直视到文小月的眼睛。她的眼睛……她那从未见过这个世界,从未见过自己面容的眼睛,却散发出那么温柔的光。她的头发凝固,鬓角隐约爬上了一丝白霜。她那淡淡的嘴唇啊……
王遗风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尽管已千百次的如此凝视过,他却每一次都会被这张脸散发出的温柔、恬静所震撼,心底砰然跳动,酸楚的滋味慢慢爬上鼻尖……
自己终有要死的那一刻,也许就在明天……如果可能,便和小月永远守在一起……等到自己化为枯骨,化为尘土,小月仍是如此美丽,长长久久地美丽下去……
她的脸庞……
王遗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等等……那是……
一只手摸到了文小月的头顶。
那一瞬间,王遗风忘了喊,忘了尖叫,忘了出手阻止,只呆呆地看着谢长宁摸到文小月头顶的发髻,跟着慢慢往下,摸到她的额头、脸颊……
“你……”因为全身的血都冲到脑子里,王遗风耳朵嗡嗡尖叫,几乎听不到自己说的话。
“嘘……”谢长宁竖起手指,“别出声……我听见她说的话了。”
“她……你……”王遗风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高速旋转起来,禁不住后退两步,伸手用力扶着洞壁才算站稳了身体。
谢长宁尽管全身都是冷汗,却也不退。她低下头,把耳朵凑到文小月头颅面前,像在聆听她说话,不住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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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王遗风快要呼吸不过来,脸憋得通红,颤抖着道:“她说什……么?”
“她说……你要听吗?”
啪!王遗风一掌拍碎了身后一块乳石。
“好,我告诉你。”谢长宁手腕翻动,袖子里藏着的井盐无声无息的落入她手掌中。她弓着身,双腿灌足了力量,面上毫无动静,一字一句:“她说:我好冷啊,王遗风,我既不能生,也不能死,永生永世在这里,在这孤独冰冷的洞里慢慢腐烂,我……我好冷……王遗风,我……我好恨啊!”
轰——
谢长宁头一偏,那铺天盖地的掌力擦着她的脸飞过,打得她身后的洞壁砰然破裂。石屑乱飞,谢长宁肩头、背部吃痛,大叫:“小月被打碎了!”
王遗风一怔,谢长宁在喊出这一声时,往前猛地一扑,以贴近地面的姿势飞蹿,一瞬间蹿过了王遗风身侧。
砰!
王遗风的掌力透过谢长宁的裙子,打碎了地面的岩石,激得无数井盐向外激射。但谢长宁在往前蹿的时候,双腿在裙子里卷缩起来,王遗风这一掌再次落空。
尽管在狂怒之中,王遗风仍是回头看了看——文小月的头颅并没有变化。
砰砰砰——
王遗风双手连拍,一道道冰寒之气激射而出。谢长宁始终紧贴地面,身体扭曲着向前,像一条泥鳅般灵活。王遗风的掌力打得她周围的洞壁纷纷破碎崩裂,石屑乱飞,她却每一次都险险避开。
噗——王遗风云门穴之气陡然翻腾,如重锤一般撞击在他胸口。他喷出一口热血,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站立不稳。但胸中的愤怒无法可遏制,他跨前一步,拼着气息紊乱的危险,右手掰断一根乳石,目光死死盯着那夺路狂奔的小小身影。
洞穴通道也就两、三丈远,谢长宁蹿到了洞口,略弓了一下身体,就要往下跳。王遗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在谢长宁尚未站起来之前,手中的乳石就闪电般掷了出去。
谢长宁早就料到王遗风会趁此机会攻击,但料不到他攻击的方位。她在身体弓起之前,反手将井盐向后抛去。粗大的井盐散开,形成一片雾状。王遗风根本没留意到井盐雾的展开,乳石抛出,射破了井盐之雾,那一瞬间的变化,被谢长宁看到了!
谢长宁身已在空中,急切间脚在洞壁顶猛的一踢,急速向下冲去。噗嗤一声,乳石划破了她的襦裙。谢长宁重重摔在大厅底部,就势一滚,爬起来时浑身湿透,但总算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她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跳上来时的洞穴,闷着头狂奔。身后风声大作,王遗风也追了上来。王遗风的轻功本远在她之上,但一来洞穴矮小,转弯又多,谢长宁娇小的身体占了大便宜;二来王遗风左边身体几乎是废的,每跨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是以两人一前一后地跑着,既追不上,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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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跑出洞口,天地一宽,王遗风立时追了上来。谢长宁却不往来时的路跑,直直冲着河谷而去。只听王遗风怒喝道:“留下命来!”
谢长宁双肩一松,纱衣褪了下来,扑向王遗风。王遗风一把拂开纱衣,但见谢长宁已经身在半空。
她展开了双臂,双腿绷直,身体舒展得极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钻入河中。汹涌的河水奔腾,轰然如雷鸣,霎时吞没了一切。
王遗风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愤怒加上痛楚,还有说不出来的绝望,他喉咙里挤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人慢慢向后躺倒,两行血泪从眼中流出。
过去的十年,像一场梦,一场似乎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直到今天。今天,有个人……谢长宁……这个恶毒的女人,突然间活生生、血淋淋的把这个梦撕破。
直到今天,直到谢长宁站在文小月的头颅面前,说出那番话,他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文小月……
文小月已经死了!
真的已经死了!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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