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天也是不错的,立冬前后,第一场雪下下来,雪花就好像止不住似的,一场接着一场,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一直到春节都在下雪,大雪将街道都填满了,我们由王府出门,只好在积雪里挖出雪巷来。雪巷宽大到可以赶马车,坐马车在雪洞里驰骋,我印象特别深。仆佣家的孩子裹着厚厚的狗皮袄子,还是将手脸都冻红了,天晴的时候,屋檐上垂下长长的冰溜子,他们就折下来咬在嘴里,然后去渭河上滑冰。我爹有时候也会将我赶到外面去玩,他最讨厌我待在紫铜火盆边懒洋洋的样子,他还喜欢下雪天带着人去打猎,黄昏时,举着火把,带着一身逼人的寒气回来,将射到的野兔麂子黄羊扔在院子里,它们身上的血都已经冻住了。进入腊月之后,长安城冰天雪地,但很快人们就会放烟花鞭炮迎接过年,冰雪中,烟火在奇寒的星空里散开的样子是好看的,烟火的光芒将城池的轮廓与屋顶钩画出来,几万万人在那里看,吃酒寻乐子,热闹之后,又是望不到边的冷清与荒凉。”这是李离讲到的长安的冬天,大家听到,都觉得周身清寒,不自觉地掌力也变得寒冥深邃,好像要将树都冻住的样子。眼见着枣子大小的裟椤果变得深红,像一束火苗似的透射出微光,好像再有一阵风雪,就会扑通一声由红珊瑚一般的枝条上折坠下来。
春夏秋冬又一春。
冬天的时候,让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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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果实在风雪里回到大地。
让回到大地的果实在春天生出新芽。
新芽怒发,一如少年。
想念雪,果然有雪花一片一片由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团团地回旋着,冰凉地擦着几个人的脸飘落下来,将他们与鲲与生死树一起,笼罩在茫茫的飞雪里。大伙大吃一惊,这是七月初七的晚上啊,刚才还好好的满天星光,哪里来的雪呢,抬头看去,只见鲲的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定了一个黑衣长剑的老者,白发飘飞,双掌轻推,腰腹内含,一边向风雪之上的星空微微发力,一边笑吟吟地朝下望着他们四人。
“方乾爷爷!”宇晴喜出望外,扬起脸打招呼。
“唉!你叫宇轩大哥,碧玲阿姨,又叫我爷爷,你这南蛮小妮子,还是没将辈分理清楚啊!”老人收起双掌,由鲲鹏的背上跃下,轻轻稳稳地落在四人的身边,“我看你们辛辛苦苦地造果子,就差这一阵雪了,这一刻钟的雪,够了吧!”
当然是够了,东方宇轩谷主的父亲,侠客岛的岛主,以他与当代剑圣相埒的功力,用内力引动气息的流转,在一小块天地造出几条惊雷与闪电,为孩子们下一场簸箕大的小雪助助兴,又算得了什么。积雪薄薄地铺在树叶上,鲲的背上,众人的肩膀上,只是片刻入骨的寒意,雪就化掉了,但这一点寒意,已经足够让成熟的裟椤果——宇晴想得到的“万花果”根蒂一缩,好像下定决心一般,自然而然地由一尺多长的树芽的顶端滚落下来了。
“小鲲,这不是给你吃的!”上官星雨挥手驱赶着探头探脑伸过脖子的鲲,的确,万花果很像一枚小小的玉核呢!鲲在一边盯了这么久——这几位主人,我驮他们飞这么远,现在,他们一定是良心发现,想做一点宵夜给我这一只了不起的大鹏吃。没承想上官星雨将它引以为傲的长脖子拨到一边,在果实离开树枝的一瞬,袁安伸手将它接在掌心里。小鲲只好讪讪地别过脸,那边落星湖被月亮照着,美得像一面魔镜。
“方乾爷爷您这次什么时候来万花谷的,也不来看我!”宇晴一脸的嗔怪。十多年前,她就认得这个老家伙,她随着六诏的难民北上中原,被十二连环坞的水贼们打劫,身边的族人一个一个中刀掉进大江,将水面染得一片血红,要不是方乾爷爷出手,一剑屠灭了那百余名水贼,她现在都会在他们的水寨里,由一个小丫环,一直做到一名贼婆娘吧!
“我昨天来,晚上忙着去看颜真卿写字,这老小子写得更好了;又去看孙思邈写好的《千金方》,老神仙又长进了。你们炼出来的这个万花果不错,过几天再来弄一枚给他送去,给他做寿礼,他要是死了,活不过两百岁,你们万花谷养老的招牌就倒了!今晚上,我约你们的东方大谷主去你碧玲阿姨那里吃饭。三个人吃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讲,你们东方大谷主就是一根大木头,无趣得紧啊!我从来都没搞懂,这样的男人,碧玲为什么还喜欢得要死要活。吃完饭,我就由他们那个小亭子逃出来,来找你这个南蛮小丫头了!”方乾笑吟吟地看着宇晴,也一手摸着下颏的胡须,那样子,活脱脱就是宇轩大哥的模样,不对,应是宇轩大哥学他的才对啊,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倒并不像父子,而是年纪相近的兄弟,孙老神仙这是拿多少返老还童的丹药给方乾爷爷吃下去了!说宇轩大哥是大木头……那是因为您是他爹啊,您老人家在蓬莱岛,在您那了不起的亲爹面前,还不是像一根长蘑菇的大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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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乾爷爷知道我们来到这棵生死树采药,对吗?您一定找我很久!”宇晴激动得泪花闪闪的。
“我就住在树下的那个树洞里啊。”方乾有一点不好意思,酒困人乏,七月初七的晚上,他匆匆扒拉下饭粒,由儿子与准儿媳那里告退,由绝情谷回到他钟爱的这个树洞里,是来睡觉的嘛。
“您个老猴子,就是放心不下碧玲阿姨的那几坛猴儿酒,又骗我!”宇晴涨红脸,举着拳头敲打方乾爷爷的肩膀。十年前,这个呼风唤雨引雷下雪的爷爷,也是这样骗她留在了万花谷,没有将她带去侠客岛看海鸥。“海岛太荒凉,不是你们女孩儿待的地方,你在这里种花栽树,将万花谷变成名副其实的万花谷。爷爷我会常来看你的!”可谁知道,他到万花谷来,到底是看她这个南蛮小丫头,还是看他的木头儿子呢?
唉,宇晴师父,你还有三个好徒弟,打坐在树顶上,贼头贼脑地看着你呐,这样的娇嗔,可不太像刚刚研发出天下第一疗伤圣药——万花果,看起来非常厉害的花圣宇晴老师的样子。
三
“明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就能开口说话了,等你们由司徒一一的水月宫回来,用落星惊鸿阵的办法,可以用‘长针’,替他恢复气血,补上花间游的内力,他大概就可以跟上你们的进度。他的脉象不错,气息也足,他在聋哑村听不见、说不出话,却还在坚持练习内力,你看他手上的茧子,聋哑村村头的枫杨树,可吃了他不少拳掌,很勤奋的小伙子啊!”宇晴摸索着吴耕右手上的脉搏,吴耕被袁安横抱着,放在鲲的背上。
他们已经由聋哑村返回,将吴耕由黑黢黢的柴房里带出来,去山涧里取来泉水,让他服下了万花果。就像猪八戒吃人生果似的,明天早上吴耕睁开眼,头脑一片清明,喊出袁安、李离、上官星雨的名字的时候,他一定说不出万花果的味道吧,忙了小半晚上,又是破阵,又是制药,连这枚果子的味道都不晓得,可惜了。等这阵子忙过了,就是不为给孙老神仙做寿礼,我们几个也要偷偷地劳烦生死树再长出几枚来尝尝啊。
由逍遥林到落星湖,鲲拐了一个弯,又来到生死树的上空,方乾爷爷已经钻进那个树洞里睡着了,这么远,都可以听到他传来的隐隐的鼾声,好像海浪一般,将生死树的树干一会儿撑大,一会儿收细。刚刚经过四季的劳作,长出来一枚万花果的裟椤双树,一定是烦死这个老家伙了,这时候,如果有一百只乌鸦撞进树洞,来一场鸟粪雪将老家伙埋起来才好呢。
“袁安、妮妮、星雨,你们快走啊!”星月的微光里,吴耕已翕动着嘴唇说梦话了,听得三人喜极而泣,这吴耕,他还以为,他们没有走出万花因吧,困在黑暗的地宫里,石头的牡丹花下,在铺天盖地的花瓣雨里,他们生死一线,他推着他们,让他们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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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欠你们的啦,你们三个,快去好好睡,明天早上起晚一点也没有关系,打不赢刑天也没有关系,吴耕醒来,就让他去晴昼海弄花猴的腱子肉、野鹿的鹿茸、晴狼的舌头吧,我好久没有做飞龙卧雪这道菜了!”宇晴跳下鲲背,与他们三个,不,四个告别。
当他们洗漱完毕,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的时候,他们还算不上今晚万花谷里睡得最晚的人。
鲲?它送走乘客,缓缓地往落星湖边的宿处飞,星月交映,微明的黑暗中,它的翅翼像一朵黑云,经过三星望月时,一颗巨大的流星从它伸直的脖颈儿前划过,鲲忽然发出金声玉振的悲鸣。
鲲,在这个山谷里已经有三百年。
千百的宝石,都抵不过那只南飞未返的公鹏吧。
它的征途是星空大海。
我的家是万花谷。
鲲,你觉得孤单吗?
还有一盏灯,跳闪在绝情谷小荷塘的凉亭里,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的中年人,隔着石桌在谈话,桌子上冲泡着宇晴姑娘春上送来的漱玉茶,茶已经凉了。七月初七,星汉滚滚,牛郎星正向织女星迢迢银河暗渡。两个双鬓斑白的中年人,他们的谈话,还会有关风月吗?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们蓬莱岛。你给爷爷拜完寿之后,到我家里做客,我端我们蓬莱的八仙茶给你喝,你说八仙茶虽然苦,虽然烫,但有一股板栗的香气。我的丫鬟阿朱在堂后悄悄跟我讲,说这个方公子长得好秀气、好风雅,这一回喝了我们家的茶,就要做我们家的人了。我在门帘后面悄悄地看你和我父亲讲话,你比离开蓬莱岛前的那几年长高了许多,晒得有点黑,但剑眉星目,神采奕奕,举止有礼,你跟父亲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见,只觉得耳朵里轰轰作响,血都在往脸上涌。阿朱拉着我的袖子将我往后扯,生怕别人笑话我偷看‘女婿’。”
“是啊,要是当年不离开侠客岛,遵守家长们的约定完婚,我们的孩子,也有今天参加万花七试的几个孩子那么大了。他们会在海外的侠客岛跟爷爷奶奶玩,在蓬莱岛上跟外公外婆玩,弹琴吹箫,学剑练气,在沙滩上晒得黑黢黢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一身圆滚滚的肉,就像当年我们一样。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我的选择对不对,只是觉得,特别对不住你。”其实,我并没有忘记那刀光剑影的宴席上流淌的琴声,这么多年来,它都缠绕在我的梦境里,也没有忘记那阳光如瀑的客厅里,白衣黑发的女孩儿端上的清茶的袅袅茶香,它混合着你衣袖与头发的幽香,一直缠绕在我的生命里……十八年前,我无声无息地离开侠客岛,未曾给你留下一封书信,是希望你能彻底将我忘记,少年的心既在远方,他就应该鼓足勇气,斩断情丝,让心爱的女人去爱上别人,结婚生子,过平静的生活。真正的爱,有时候,其实就是要做一个陌生人。我没有想到你会来中原找我,你自小都没有离开过蓬莱,一个人千余里跋山涉水找过来,你敲着觅星殿厚厚的木门,由重逢的喜悦,生出满腹的疑惑,你又难过,又伤感,流眼泪,隔着门对我说:“你不见我,那也由你,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堂堂正正未过门的妻子。你不等我,我却要等你,我自寻一处等你回心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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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殿内,背靠着大门,手里握着我的剑,呆坐了一夜。全世界的男男女女都会嘲笑我的无情无义吧,我只是觉得,我没有勇气面对你。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我希望你碰到这一扇紧闭的门之后,能够回头,带着对我的愤恨与不齿回蓬莱去,一个逃掉婚约,又回绝了千里寻夫的未婚妻的男人,是不应该被原谅的。我派宇晴悄悄地跟着你,怕你有事。你下定了决心,真的住进了绝情谷。我们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蓬莱方家的叔伯兄弟们,觉得脸上无光,痛恨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子弟,他们在万花谷与绝情谷之间,布下了九九八十一道机关,以免你与我重新见面。我其实对他们心里面充满了感谢之情,为我们立起来这一堵隔离的墙。这并不是不能克服的难关,真正的八十一道机关是在我们的心里,被日渐长进的岁月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密布着荆棘与花朵,让我们失去将之清理出来、重新开始的勇气。一个男人,不到四十岁,如何能够回头,认识到自己的错?我希望自己还不算太晚。碧玲,我已经不是你少女时代看到的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我的自私、我的怯懦、我的无情,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常常像火苗一样烧烤着我的心,我不配得到你的谅解。”
“宇轩你不用这样想的。我自己愿意来中原,愿意住在绝情谷里,住在离你只隔着一条溪流、一条秘道、八十一道机关的地方。我看着万花谷里的草木一天比一天繁盛,屋宇一天比一天广大,大唐的奇能异士慕名来到这里,愿意在这里切磋技艺,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度过他们的后半生,我就明白了,万花谷并不是一次赌气、一次逃学、一个玩笑、一个梦,它是一个奇迹、一个创造,令我觉得骄傲,没有万花谷的大唐,没有书圣、画圣、琴圣、药圣、花圣、工圣、棋圣的大唐,会是多么令人乏味!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我。宇晴常常到我这里来,将你的事情讲给我听。宇轩我觉得我们是在一起的,我们并没有分开过。那些背后议论你的人,哪里知道,绝情胜过有情的道理。”
“要是明天,如果孩子们败给了司徒一一,万花谷就会变成木人谷了……到时候,我们就回侠客岛吧。”
“他们不会输的,我相信你**出来的孩子,不可能输给司徒一一教出来的木人。我要你留在万花谷。”
“要是明天,父亲逼我比试武功,我输给了他,我就只好将谷主之位交给宇晴,到时候,我们就回侠客岛吧。”
“侠客岛武学未必就是万花武学的对手……你们二三百人切磋出来的武功,不是方伯伯一个人在侠客岛上苦思冥想可以达到的,想得到天下第一的人,往往最难得到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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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输给过剑圣一次,他为与我的比试,已经准备了十年了。”
在迢迢的星河里,在喜鹊们用鸟背拱出来的鹊桥上,牛郎与织女讨论的可不是这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黄金般的新月已经沉没在万花谷外的群山里,来自星空的清露珍珠般凝结在荷塘之中的荷叶上,泼剌一声,新长成的鱼儿由水底跳上来,闪现出它们银子一样的鳞片。青草上流动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忙忙地飞,但愿它们尽早找到各自的情缘。
流年似水,太上忘情,纵是雄姿英发、情久自抑、名满天下的东方谷主,对着他已徐娘半老的心上人,对着她温和的面容、被岁月涂抹的皱纹、染霜的发髻,也是亢龙知悔、心有戚戚。
“碧玲,如果回到二十年前,我一定不会离开侠客岛。”
“宇轩我知道的。”
“原谅我二十年后,留在了万花谷。”
“好的。”
“谢谢你的陪伴。”
“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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