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鸾师父,刑天是人,又不是人。”上官星雨咬着牙说。
“那你们怕吗?”雨鸾问。
星雨回头去看看李离与袁安,摇摇头。
接下来是听琴之试。七秀坊出身的雨鸾师父沉思半天,提出来的题目是以琴声来描绘中秋的明月在揽星潭与落星湖徘徊的样子。雨鸾目送袁安、上官星雨、李离、木人刑天、曾天河依次走进水月宫,曾天河回头小心翼翼将两扇大门掩上。不久,水月宫内响起了琴声,琴声忽高忽低,回环曲折,明月在天上徘徊,皎皎其光,忽然又没入云层里,明珠投暗,月光下照,将虚幻的影子投入揽星潭与落星湖两湖的湖心,随波心一起**漾,钩引得一干听众忽而悲伤,忽而欢喜,忽然悲喜交集,想起自己在人世间的种种经历,摸索入谷的千难万阻,人生苦短,艺业难寻,不由得一边微笑,一边又洒下了热泪。
琴声戛然而止,又袅袅不绝,散入水月宫以上的苍绿林樾,将众人悬停在中秋的水月梦幻中,悬停在悲欣无定的人生里,不愿出来。雨鸾凝神谛听,心中感慨不已,正准备听第二支曲子,一边司徒一一站起身,对水月宫里喊道:“弹琴者停。”果然,第二阵琴声未起,就铮的一声停息下来,余弦袅袅,散入空山深潭林树。司徒一一转身问道:“请问雨鸾姑娘,刚才弹琴的,是袁李等少年,还是刑天?琴圣你音律天下第一,知音知人,聪慧绝伦,如果猜对,这一回合就算我输了如何?”
他们在门内商量奏琴的先后,以刚才画试中刑天的思路,大概是稍慢于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三人,依据他们的行动,进而模仿变化,以求争胜,这一回,刑天大概也会借机推让,让三人先奏琴吧,何况,琴曲中的悲欢离合,缠绵悱恻,哪里又是一个木人能够领悟得到的?可是,司徒一一心思周密,为什么要截断第二组的琴声,他担心雨鸾经过比较,就能够分辨出来彼此的调性吗?
雨鸾犹豫半晌,去看林白轩、颜真卿等人,也是一脸的犹疑不定。她下定了决心道:“这第一阵琴声,应是袁安、李离、上官星雨所为,他们借明月照入二潭,来比兴少年情怀,很不错的。”
司徒一一听了,一脸沉静如水,又朝门内喊道:“曾天河你们出来!”三个少年与刑天又出来,依次排开,站在水月宫前枫杨掩映的空地上。司徒一一问曾天河:“刚才先去古琴上奏琴的,是谁?”
曾天河转身指着刑天,一脸迷惑地说:“是他,他身材高,几乎是折着上身趴在古琴上,样子好难看。不是说好演奏两场的吗,怎么中途喊我们出来呢?”
颜真卿一脸苦笑道:“难为刑天了,琴弹得好。司徒一一,这画、琴两试,三个孩子已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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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还记得我离开侠客岛的前夜,所参详的武功,是我们海岛武学中的“若归阵”,阵法繁复多变,已经记不太清楚,“若归”两个字却好像一阵雪风吹进了我的脑子里,清寒中有一丝温暖。世界上会有两种人,一种是生在家乡,长在家乡,最后死了,血肉也埋到家乡的泥土里;还会有另外一种人,他会离开自己的家乡,会在外面想念它,流着热泪,但他再也不会回来,他的骸骨都会埋在异乡,这样,他才会由世界认识他的家乡,认识他自己,明白他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真正的使命。父亲在第一种与第二种之间挣扎,他的荣耀与悲伤,都来自这里。
我呢?若归,当归,胡不归?开元十五年的春天,侠客岛上的最后一场春雪消融之后,我给母亲与父亲留下书信,离开了侠客岛,我想母亲虽然会哭,但心里会暗暗为我高兴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虽然心头难舍,其实也愿意儿子去外面的世界,去过自己的生活,去做一个在心里牵挂着她的游子,所以才会一针一线地缝儿子的征衣。当然,她会希望她的丈夫在她的身边,特别是当他们头发斑白,已经来到暮年的时候。至于父亲他看到我的信之后,会怎么想,会暴跳如雷,还是心里有一丝宽慰,我不能确定,也不愿多想。只是希望碧玲能够原谅我,此生还长,蓬莱岛上的少侠们也不少,个个英气风华,方鹤影对她痴迷之深,尤胜于我,她移情别恋,终身有托,我自作自受,当然是毫无怨言。
李白有一首诗,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却是在沧海中挂上云帆,直奔中原,去“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我们的行路方向恰恰相反,但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十八岁出门远行,志在远方。
我们应该将年轻的岁月消磨在歧路重重的路上,而不是老死在自己的家乡。
中华大地东西南北中,山河庄严,辽阔无垠,地广人稠,人才济济,比较起来,蓬莱岛与侠客岛就像是一口深井,我们都是井里自鸣得意的青蛙,我们自小就会的“海龙凫”内力,无非就是学来了青蛙在水井中摊开四肢舒服地仰泳的样子。我去看洛阳城池,牡丹花会中的牡丹,去看洞庭湖的明月,湖畔的青草,去西域看黄沙大漠,看绿洲中的牛羊,去闽越看海,吃垂在路边的荔枝与龙眼,去川西看雪山,雪山之下开满野花的草甸。有七八年的光景,我一人一剑,按图索骥,走遍了我所知道的有名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角,由冰天雪地的北国到四季如夏的南方,由日出的东岳到日落的昆仑。我差一点就登上了去南洋的海船,只是到广州的那几天,台风大作,翻珠江,倒南海,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拼命阻拦,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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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结识了很多朋友。我已经感受到,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前所未有的时代,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聚居在东海之滨的这一片大陆上,在和平相处了近百年之后,一个城镇接一个城镇被建造出来,货物山积,人流潮涌,几乎每个城市都会有奇能艺士,三教九流,百业匠作,将人的技艺研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人人向前,不舍昼夜,这就是盛世。“药王爷,本姓孙,提龙跨虎手捻针。孙思邈,医术高,三十二岁入唐朝。一针治好娘娘病,两针扎好龙一条。万岁爷一见龙心喜,亲身赐他大黄袍。”我在长安结识了孙思邈老神仙,他是父亲的老相识了,我周游天下,盘缠花完的时候,常去找他老人家打秋风,反正他常去皇宫出诊,挣下了花不完的钱。我也向他学习医术与医道,好几次我都想拜他做老师,都被谢绝了,按他的意思,他不仅要与我父亲做朋友,还要与我做朋友:“方乾那小子固执骄傲,养的儿子却老实得很,有趣有趣,他是我小友,你也是!”他当年最烦恼的事,就是武后当朝,要他研制长生不老丹,他跑到我们侠客岛上,藏了好几年,等武后逝世,才重新出来行医问药。他自己内丹术成,已为长生所苦,如果人活着真的没有死亡,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他觉得这是逆天而行;另外一方面,作为医术大师的他未尝不跃跃欲试,多少名医术士想炼出长生不老药而不得,现在其实已经到了最接近这一痴念的时刻。子虚道人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道士,烛花掌无双无对,有人讲这是他倚红偎翠时练出来的绝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手抱美人入红罗帐,一手向后一挥,灭掉灯烛。有的人成了风流鬼,他却由肉蒲团上坐出了风流禅。之后他精研道术,就是他力劝孙老神仙不要配制不老药以犯天条,小心被天帝弄到荧惑星上去种地瓜,嫦娥不是因为不老药被天帝弄去月亮上种桂花树了吗。乌有先生李冀是皇族中人,摇着一把鹅毛扇子,点穴的功夫很好,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特别爱说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得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后来是因为他的徒弟李弘被武后下毒,他救治无方,反而令李弘早死,因此十分悔恨,话也变少了,来找孙老神仙的次数也变多了。刚开始我多与这三个老头子来往,后来我们的茶会与酒席上,又多了一个颜真卿。
那年冬天,大雪封城,我常去张九龄先生府上做客,与散朝的九龄先生谈诗论艺,常常是陪他吃过了晚饭,喝下好几碗酒,才会微醺着由丞相府的后门走出来,满脑子都是九龄先生的音容笑貌、卓越学识、优雅风度。我大唐兴起百年,人文荟萃,人杰地灵,才会出现这样优渥从容的人物吧,学医当如孙老神仙,学道当如子虚道人还有吕洞宾先生,要是入朝做官的话,姚崇宋璟诸相之外,九龄先生就是楷模了,就是这样迎来送往尊上容下的俗事,他也能周旋得如此淡定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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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朱雀大街出皇城朱雀门,左拐进入东市,我住在东市放生池边的悦来客栈。起更时分,宫城皇城中的皇家国戚达官贵人已然宴息,东西市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北风如刀,冰天雪地,都无损这万丈软红的热闹分毫,好像由一段奇寒里,盛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烈才能真正地焕发出来。牛羊狗肉混合着西域的香料,在巷边的酒肆里蒸煮炙烤出热辣的香气。纸窗下食客们喝的是嫩绿的三勒浆、漆黑的龙膏酒、鲜红的葡萄酒、琥珀般的绍兴酒,风卷残云般,吃的是烧饼、胡饼、搭纳等风传天下的胡麻饼;往后是供食客们消食的歌舞坊,华阴老腔、碗碗腔、皮影,种种杂剧,霓裳舞衣曲,由外州县与西域来到京城讨生活的汉女与胡姬鲜衣靓衫、抵死作乐、挥汗如雨,引得众人兴发如狂;再往前走,就是闻名长安的妓院“百花谷”,院里灯火楼台,衣香鬓影,娇笑阵阵,妓女们燃起的沉水香的香气隐隐约约地散到街上,香气中又有婉转的歌声,令百花谷缥缈如同天宫。我听说那几年的百花谷,来自山西大同的袁嫦娥唱曲最为有名,婉转刚烈,柔媚清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惜乎无缘得见得闻。在街前的空地上,裹在簇簇新的羊皮袄子中的马夫们点起木炭,为自己与马匹烤火御寒,笼着手,扯着闲话,不慌不忙等着去寻欢作乐的主人归来。我其实是喜欢看这些热闹的,由街坊“鸣锣三百下,夜市千灯照”的繁华里,会理解海岛上寂寞的可贵,可是你不由荒凉的海岛里逃出来的话,又如何能想象出此番万人如海的盛景?
由兴庆宫墙外的洪达巷拐到放生池,就可以看到放生池外的悦来客栈,飞檐下三层客舍,间间灯火通明,温暖如家,后来我在黄梁村兴建黄梁驿,就是仿的它的形制。巷子在东市边上,地处偏僻,行人也少,由坊街转到巷口,就觉得那些五光十色的繁华都转到了背后。巷内积雪未除,两边屋檐下,密密麻麻垂挂着粗大的冰溜。巷子上空裂出来的一线夜空,布满星斗,好像由这条巷子,这些星斗才可以在“千灯照”里显现出来。我甫一转入巷口,就觉得巷中雪光里夹杂着锐利的杀气,丝丝缕缕,迎面袭来,割向我酒意未消的温热的双颊。这些暗巷,是城里的野狗叼来骨头大快朵颐的地方,也是京城里的游侠儿舍命死斗的地方。生死由命,闲事莫问,我转身想走,忽然又觉得,袭到脸上的杀气并非一般的拳掌兵刃,而隐隐缠绕着凌雪阁秘术的阴寒。精通凌雪阁秘术的杀手多半来自凌雪阁,买动他们出手,所费也是以千两黄金计。他们要除灭的,也绝非奸恶之徒。而夹杂在阴寒杀气之中,与之缠斗的另外一股杀气,也并不太弱,刚直坚韧,席卷活跃,隐隐有一点书家挥毫的气势。我将身子贴到巷内的墙壁,心里决心已定,这个闲事我得管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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