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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弟子往后退,留出水月宫前更大的空地。诸圣客卿也撤去了几案,站起来退到潭边观战。刑天慢慢走到门前的阳光里,起手式即是花间游中的“倚天”:出左脚,右手举起司徒一一给他的一把两尺多长的尺子,尺子黑黝黝的,一边平直,可以画线,另外一边有锯齿,可以作锯,司徒一一自己不会武功,却常将这把尺子带在身边,将之称为“鲁班尺”。袁安使刀,李离用剑,上官星雨找颜真卿讨来了一对判官笔,喜气扬扬地抄在双手里,他们三人,自然是排成昨晚冲破万花七圣“七绝逍遥阵”的天地三才阵的架势,依旧是袁安在前,李离在后,上官星雨在中间。
“啪”颜真卿双掌一击,袁安持刀跃进,跳到刑天身后,李离以内力提纵,用剑格挡刑天的鲁班尺,刑天身前的空地,则由上官星雨挥舞判官笔上下跳动。这是三人眼神一对,拟出的第一个方案,袁安李离前后夹攻刑天的上半身,它前后应对时,由星雨以笔点穴:孙思邈老先生探查过刑天的脉息,它应该也是有简单的经脉与穴位的吧!
没想到,刑天虽然身材高大,身体却是出奇地灵活。它左手少明指一点,将袁安由身后劈来的刀刃捏在手里,右手鲁班尺搭住李离的剑,力量吞吐,一招傍花随柳,即将李离连人带剑,吸引在鲁班尺上。袁安、李离两个自小学艺,身体强壮,拳脚功夫本自不凡,可与刑天玄铁龙甲间的机械之力比较,却是小巫见大巫。刑天关节滑动,双手齐甩,将袁安带刀,李离持剑,越过众人头顶,扔到前面揽星潭里。“扑通”一声,“扑通”一声,“扑通”又一声,原来上官星雨也被它起左脚踢出来,正好落到袁安李离之间:司徒一一虽按经脉布置出刑天的身体,却并不完全依循人身的奇经八脉,而是改造得更加隐秘、坚韧、简易。上官星雨的判官笔全然不对孔窍,一通百花拂穴手下来,刑天不觉得疼,只觉得痒,它岂是惜香怜玉之辈,一脸平静,学着星雨一招“快雪时晴”,顺脚就将星雨踢飞出去。
三个少年由碧波中冒出头来,爬到岸边,早有弟子七手八脚将他们拖上草地,忙不迭地压胸捶背,控尽吞入口中的潭水。那边司徒一一冷笑道:“颜兄我看比试到此为止吧。我制造刑天的目的,除与诸位的七绝逍遥阵较量之外,还想令它与少林寺渡如方丈、剑圣拓跋思南较量。它研习既久,武技已出神入化,这三个少年,远不是对手,再往下比,难免有性命之虞。”
颜真卿沉着脸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岸边三个湿淋淋地站立着的少年。
“这是死架。我们继续打。”少年们抹净脸上的水珠,已双脚点地而起,流电弹丸一般朝刑天射来,空中运起花间游内力烘烤衣服,等到落到刑天面前,夏风已经能够干爽地掀动他们的衣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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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命,在风陵渡以北,本应该送给叛军与长安的,现在,刑天兄,你提前要的话,先拿去好了!
刀、剑与判官笔都留在了揽星潭底,让龙龟照看一下,等一会再去捞吧。我们仨来过万花谷,揍过刑天,然后死了,这就够了!
三人此番决意与刑天比拼内力。他们由万花因秘道出来,曲折的通道与奇妙的遇合,已令他们内丹初成。入谷六七个月,二百余天,受到七圣,特别是子虚道人与乌有先生的精心**,直到昨夜,孙思邈老神仙先后组两阵,以七绝逍遥阵为他们伐骨洗髓,以落星惊鸿阵的“长针”为他们渡入真气,尤其是后面一阵,诸位师父知道三人今天要大战刑天,事关万花谷存亡,非同小可,七人相加,五百余年的修为,三人取沧海一粟,都受用不尽。因此三人的内力,实则已非同凡响,才有后面宇晴领他们去炮制万花果之举。现在,该将这些由诸位老师由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领域里修养出来的灵力,派上用场了。
三人成扇形将刑天围住,踏着禹步团团转动,刑天前突,挡住它的人则后退,后面两个合力芙蓉并蒂攻击它的后腰,等刑天转过身,一人以阳明指接战后退,另外两个又攻击它后腰,依次轮转,场面难看,却也非常有效。刑天一时风车似的,在三个人的大圆中心转动,但是以刑天的体力,恐怕也要等游戏的三个少年累瘫,它才会站定下来定定神吧!
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人心中既有计划,施展轻功,左一招瑶台枕鹤,右一招凌霄揽胜,前一个蹑云追月,后一个迎风回浪,向上又是扶摇直上,不慌不忙,蛱蝶穿花一般与刑天周旋。时间一久,围观的弟子看得疲了,心想,说好的比试成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嘛。一边诸圣客卿却深知厉害,知道这三个人慢慢地越转越快,身体中的内力随着掌力激发出来,与刑天的内力纠缠在一起,在织成看不见的内力的网,稍不注意,被甩出来的人,就会遭形神俱灭之祸。
三人踏正禹步,慢慢想起七绝逍遥阵诸多变化,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三人六掌,六种掌力也产生出变化,带动刑天因应。刑天虽然灵活机变,但身形庞大,又处在三人中心,之前弈棋时头脑中龙甲转动飞快,散发出奇热,它仿佛知道自己宜慢不宜快,遂慢慢将速度放下来。所以在众人看来,好像越转越快的阵圈,又回过头越来越慢,到后来,刑天索性盘腿坐下,平抬双掌,任由三人提纵往来,它自己倒是屏息运气,以不变应万变了。
李离等的就是这一刻,毫不犹豫地站到刑天身前,双掌一推,就贴到了它巨大的木掌之上,后面上官星雨、袁安随即移动身形,星雨将双手印上李离后背,袁安将双手印上星雨后背,三人一起发力,梦歌夜思,水月无间,花间游内力如三条河流汇合到一起,源源不断经李离的掌心,冲向刑天的木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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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的经脉虽是由司徒一一仿照人的身体,一经一脉搭建而成,后来司徒一一又有修正,增加了不少新路,由玄铁串连起来,故刑天的内力遇强则强,像一面经过改造的镜子,可将得到的光数倍反射出去。三人甫一运气,就觉得刑天返回的真气浩然无匹,生寒噬骨,如海潮一般,向他们兜头笼罩过来,原来,刑天坐地,就是来引动他们三人前来与他比拼内力的。李离脸色通红,形色惨然,一边颜真卿已经看出三人被刑天诱入内力比拼,头上白汽如云蒸霞蔚一般涌起,低呼一声不好,一边站着的苏雨鸾林白轩夫妇就想下场去助三人一臂之力。司徒一一一脸怒容,双眼红赤如火,将他们拦了下来。
李离看到刑天的头顶亦蒸腾出白汽,觉得它的手掌越来越热,它会像刚才弈棋时一样冒出火苗吗?如果它内火攻心,它对战的我们,也会被烧成焦炭一般,李离心中惕然,只觉得自己双掌如炙,好像是贴在两块烧红的铁块上,司徒一一完全可以将它的内力转换成火焰喷射出来吧,他放弃掉,可能是觉得一个会喷火的木人,这样太像变戏法吧!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原来这句诗也可以说这个!刑天的暗火会黏着手掌,钻入对手的经脉,对方越是内力强悍,所受到的暗火的席卷就会越快。小时候,李离听父亲讲厨子们烤熊掌,就是让冬眠醒来的熊在烧红的铁板上站立跳动,直到双掌被烤熟为止。唉,我们三个人,也被刑天变成三头狗熊了。
打不过,就躲啊!
想起宇晴的话,李离一咬牙,将内力传递到左手,右手收回,手刀骤起,向自己的手腕切去。喀喇一声,手腕应声而断,鲜血射到刑天身上,令它悚然一缩,不防备之下,它左手一空,内力反噬,眼中红光闪烁,颓然向身后倒去!
这边李离已趁断腕的工夫,顺势向前,带着身后的上官星雨与袁安飞箭一般射向水月宫的屋顶,三人在屋瓦中翻滚不已,半晌才稳住身形。
上官星雨撕下早上刚换的白裙子的裙摆,就去替李离裹伤,他的左腕空****的,左手已经赫然留在了水月宫门前的空地上,五个手指头还在微微震颤。上官星雨一招“春泥护花”,发动离经心法,以手为针,弹指,生息,月华,清疏,微潮,行气血,束彼,渐催,述怀,零落,夜思,展秋,十指纷飞,如琴圣弹琴,棋圣布子,工圣凿木,画圣点墨,书圣行笔,击出“南柯”“青屋”诸奇穴,指法奇准,内力在指间哧哧激发出来。又一招“听风吹雪”,手掌贴住李离的中丹田,将自己的内力缓慢而坚定输给他。瞬间止住血,扯动白绸条缠着缠着,小姑娘的眼泪就像雨水一样滚落出来,开始还是抽抽噎噎,很快就成了倾盆雨。一边哭,一边将太素九针做得这么好,洛阳城的女儿,上官家的丫头,厉害的。李离咬紧牙关,用右手拍着她的肩:“你别哭啊,泪水里有盐,疼的。这只能怪我爹没有将我的名字取好,离了长安,离了家,乱世流离,现在左手也离开了我。你看你叫星雨,就会哭得像下雨似的。袁安的名字多好,他就没事,本来他是大哥,他应打头接掌的啊。吴耕,你看人家都不用来,种田打猎,多好啊。不过现在你武功这么好,以后也没谁能欺负你了,去江湖上行医救人,也会是响当当的万花名医,我这下半辈子,也有得指望了。”星雨被李离哄得又是哭又是笑,心想,没左手也没什么,好妮妮,以后我照顾你好了,等血止住了,打垮了这个贼木人,去求一行大师做一个假手,虽然比不上你那个熊掌腴白清肥,也能凑合用。本来司徒一一可能会做得更好,但现在这样子,我也不想求他了。司徒先生,我们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日后得暇,上官星雨会向您请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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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边袁安也支起身体,从屋顶上手脚并用爬过来,一只手上还扯着一头巨大的鸟。
小鲲!
原来我们在水月宫前搏命的时候,你躲在上面偷看啊!不要怕,木人没什么了不起,我们都知道你是一头勇敢的讲义气的鹏。
下面司徒一一大声喝道:“你们三个,赶快认输,刑天已经站起来了。”
他们三人往下看去,果然木人刑天已经摇摇晃晃由地上爬起来,定定地站到了空地的中央,双手叉在腰上,抹去李离溅射到它脸上的血,一双石眼,抬头看着屋顶上的三个人,一脸的淡漠。
“等等,我们就来。”星雨将李离的手腕裹好,与袁安一起,将李离扶到鲲的背上,然后星雨与袁安一前一后爬到李离的身体前后。星雨一拍鲲的脖子:“走,鲲,我们跟这个坏蛋木人还没完!”
小鲲铁铸一般的双爪往屋顶上一撑,挺直脖颈儿,带着三人往水月宫黑云一般俯冲下去。
三
吴耕背着麻袋,小心翼翼地由枫杨树皱纹密布的树干后走出来,脸上斑斑点点溅着晴狼血。他可不知道这是一对奇异父子古怪的告别,两个人对着别人有说不完的话,单独遇到一起,就是两根木头。之前,两人在亭中枯坐,讷讷无言,枫杨树上的一对灰喜鹊差一点就要冲下来在他们的头发上做窝。
“你叫吴耕,你昨天吃了万花果,你现在是帮你宇晴师父去找晴狼舌、鹿茸、花猴肉做飞龙卧雪,对吗?”东方宇轩盯着这个孩子,之前他们四个由万花因秘道钻出来,他五感俱失,被送去聋哑村,算是运气最差的。现在,他得到第一枚万花果,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吧,这可是孙思邈老神仙也求不到的好运气。
“是的,谷主,我已经在晴昼海边猎到十五匹晴狼,现在来逍遥林,还要找十五头麋鹿与十五只花猴,它们藏在树林深处,并不好找,打扰到谷主与这位爷爷,抱歉。”挺懂礼貌的小子嘛,看样子并没有被聋哑村的那一批恶仆带坏。
“这个爷爷可以帮你找!”方乾睁大了眼睛,之前在东方宇轩面前,他都板着一张苦脸,但是在宇晴和其他孩子面前,他的苦瓜脸一下子就跳闪出慈爱的光辉。
“谢谢爷爷!”那小子将麻袋放到亭子中间,乖乖地坐到方乾旁边,方乾将手搭到他的肩上,说:“你看这逍遥林,几万棵树,阳光照着,风吹着,被大路与小路串连起来。你闭上眼睛,想象这片树林被淹没在水里面,你会听见各种不同的声音,鸟叫、虫鸣,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每一种树,被风吹响的声音都不一样,大树与小树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你能听出它们离你有的远、有的近,对不对?”方乾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内力通过吴耕的肩井穴一丝一缕传入他的经脉里,嗯,这孩子的内力并不弱啊,内息之强,如海潮一般,万花谷随便钻出来一个孩子,都有这么好的资质,宇轩自己武功尚可,识人之能却百倍于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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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宇轩听出来了,是的,这是海岛武学中的“海龙眠”。小时候,他带我去沙滩上游泳,也教过我,说海龙雌雄一对,常常翻转身子,将肚皮朝向蓝天,在大海上漂浮,在海浪里睁开眼睛,张开耳朵,去看,去听,去了解大海,人在大海里,也可以这样的,好像你溶入了整个海洋,而海洋也溶入了你,所以是练内功一个好办法。我按照他教我的办法去试,慢慢地,就可以看到铺满细沙的海底,各种海鱼一层一层在水中嬉游,看到红红绿绿的珊瑚上,水母缤纷,海蟹与海龟小心地爬动,海虾忽然跳出来,搅起一片沙尘;可以听到海浪摩擦着海浪,在不远的地方,啃咬着海岸,而在更深的深海里,大船由海面上经过,鲸鱼与海豚一群一群地游过去,它们会唱着歌,慢慢地,你听得出它们分属蓝鲸、白鲸、虎鲸、抹香鲸,有白海豚,也有鼠海豚,它们谈话、吵架,在和天丽日与狂风暴雨之下的大海里游弋。它们喜欢唱歌,不同的曲调,又繁复又好听。鲸鱼的歌,海豚的歌,只有拼命去听,才能隐约听到几个乐句,如果不是这样用“海龙眠”的内力去听,平时是根本听不到如此美妙的歌声的。那时候,他与母亲刚刚成亲,生下我,我们在蓬莱岛上,的确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
吴耕依言闭上眼睛,去听树林。果然,夏风吹过一棵一棵树,发出不同的声响,每一棵树上,都有不同的甲虫、飞蛾、鸟,在树林的深处,藏着不同的动物,随着它们的大小、种类不同,呼吸的声息、发出的声响也完全不一样。在整个树林之上,风吹着云,呼呼地南来北往,在树林之下,蚯蚓与蚂蚁翻动褐色温润的泥土,泥土之下,是哗哗流动的泉水。这些声响,又被各种各样的气味缠绕,丝丝缕缕,厚薄不一,像一张网,网上的每一个结点,就是一棵树,一只动物,一只飞鸟。它们稍一动弹,就会让整张网颤动起来。多么奇妙的世界,这是昨天在聋哑村外的水稻田里举着镰刀满头热汗收割稻子的吴耕无法想象的。
“你知道鹿的叫声,鹿的皮毛的气味的,再听听看?”方乾道。
果然,吴耕发现了鹿!在离亭南三五十丈的地方,有三五只鹿正在小口小口地啃着青草,再往南去二三十丈,又有五六只鹿,在几棵大树围成的一片空地上散步,将身体唰唰地蹭到树背上,好大的树,风都很难吹动它们。再往南去,七八只鹿,它们好像……是在为争夺一头母鹿打架吧,好几只鹿都呼哧呼哧喘着气,啊啊啊地叫着,它们身上也有一股特别浓的香气,深远绵长,沁人心脾,缠绕在幽暗的林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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