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宽衣的功夫,阿廿已经躲到门边儿,随时准备逃跑,回避的视线却还是忍不住朝他扫了一眼。
然后,呆住了。
她看到这男人的肩胛上穿着三圈银链。
“你……这银链,怎么会……”
“我师父留给我的,许是怕我造孽太多,便用这东西时时管束。”
他的语气很轻松,却掩不住皮肉和银链相接处已经结成坨的疤,那疮疤一直没有完全长好,而是红肿着,微微渗血,更显得夜悬阳惨白的身躯惨不忍睹。
阿廿突然想起上次夜悬阳中咒对她不轨,便是这银链将他抽醒。她那时一直以为银链只是缠在他手臂上的灵器,原来,竟是生生打在他身体里的枷锁……
这银链该有很多年了吧?这个看上去阴鸷不近人情的寂牢尊使,过得便是这样的日子吗?
阿廿看得心紧,目光一直盯到失焦,眼中刚刚散去的潮湿又重新涌上来,缓和好一会儿,才慢慢问:“你之前有几次,突然很痛苦……就是因为这个吗?”
夜悬阳眉头动了动,这倒是个好理由,在他还没想好如何与她解释念境之前,似乎可以用无恕来搪塞那些不该属于他的痛楚。
他不置可否,把她的问题含糊过去,谆谆缓言道:“人生在世,困缚在所难免,每个人身上都有些事不便与外人知晓。”
他将衣袍一件件慢慢穿回去,口中轻道:“此物着实折磨我不少,虽可炼化成兵器,却并非完全受我操控。所以想着借你念境一用,设法将它解去,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如果一直解不掉,你……会死吗?”
夜悬阳整理衣服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阿廿是盼我死,还是舍不得我死?”
“我……”阿廿努力守着最后一点清醒,“没盼你死。”
夜悬阳穿好衣服走近阿廿几步,突然孩子似的笑了,“你是第一个不盼着我死的人。”
这一笑,阿廿发现夜悬阳的眼睛似乎没有平日里那么深不见底了,眼底暗藏的情绪随着他愿意示与人看的秘密一道流露出来,甚至带着点掏心掏肺的脆弱和真诚。
“才隔了一日,尊使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就当我是良心发现吧……阿廿,寂牢尊使这条贼船,船下流的是忘川死水,行处皆是腐骨蝇蛆,我从未渡过人,也不该渡人。可你自己跳上来了,我便不能轻易让你下船,因为随便哪里跳下去,都是万劫不复。”
“那……在哪儿可以靠岸?”
夜悬阳伸手摸了摸阿廿还半懵的脑袋,“你如此聪明,真正靠岸的时候必然会知晓,不过,显然不是现在。”
“倘若我觉得现在就该靠岸呢?”
“这恐怕不行,我还舍不得你。”
鹿小师姐从前一直自认为练就了一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心境,如今在夜悬阳面前却是全无用处,含糊着不知如何回应。
夜悬阳也不逼她,“罢了,我给你时间考虑,一切随你,可好?”
阿廿受宠若惊,“嗯……”
“不早了,你还有伤,早点睡。”
她不敢看他,“哦。”
夜悬阳又站了一会儿,无奈道:“阿廿堵着门,是不想让我走吗?”
阿廿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正挡在门口,连忙逃得老远,“你走……走吧!”
夜悬阳苦笑,想起初识她时那装得八面威风的样子,谁知道关起门来竟怂成这幅模样。
他不再为难她,开门出去了。
下楼,坐在客栈大堂里,又要了壶酒,眼角瞥见客栈门口处有个白衣身影。
晏迟似乎是刚从街上收服念伥回来,呼吸比平时重了些,少了些翩翩公子的仙气,多了点人间烟火味儿。
悬阳两指将桌上的酒杯推到自己对面的空位,果然,片刻后,晏迟在他对面落了座。
“我倒不知,寂牢尊使何时成了别云涧的小师弟?”
夜悬阳面无表情的仰头灌下一杯酒,似乎方才与阿廿话说太多,累着了,此刻又恢复了以往沉默阴鸷的模样。
“你接近鹿姑娘,是想借她的声势保全自己吗?如今时局纷乱,尊使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仇家无数,藏在鹿姑娘身边,就不怕给她带来麻烦吗?”
夜悬阳已经喝了好几杯,听了这话终于停下来,“你若在三天前对我说这些话,或许我真能良心发现放过她。”
“如今又有何区别?”
夜悬阳长指压着杯沿,恬不知耻,“如今纠缠不清,难舍难离。”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身份公之于众?”
夜悬阳抬眼看他,“随便。”
晏迟避之不及,转头躲开他的目光。
问雷谷晏家少谷主,天生伺境师血脉,不管念境深浅有无,随便瞧上几眼便知一二,却唯独看不破夜悬阳。
当年夜悬阳触手便碎了一块观境石,刚刚继承了伺境师之位的晏悉阶心生好奇,专程跑到风蝉山下蹲夜悬阳。直等了数日,才逮着夜悬阳下山的一次机会。他兴冲冲上前叫住对方,那黑袍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差点要了这位少谷主的命。
晏迟一双眼睛缠了半个月纱布才重见天日,从此,他再没见过夜悬阳。
如今,他的修为已远胜当年,虽不至于看一眼就瞎上半个月,但仍是无法看清夜悬阳的念境,甚至,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夜悬阳长什么模样,只是突然遇到一个让他无法直视的人,便猜到此人必然是那寂牢尊使。
“晏少谷主,物极必反,有些东西,太灵和太迟钝可论同罪。”
“怎么?尊使要给在下定罪吗?”
悬阳摇头,“天真只能算蠢,倒不至于定罪。”
“……夜悬阳,你不要太过分。”
“只要你别打鹿未识的主意,你我自然相安无事。”
“现在是你在打她的注意,你知不知道你会害了她的!”
夜悬阳目光搭在小客店灰黪黪的窗纸上,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撂下酒杯,起身上楼了。
路过阿廿的房间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看晏悉阶坐在楼下略显惆怅的瘦影,默默答了方才那句话:我早就害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