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未识回到闻笛房门外的时候,薄阙正站在门口。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袖边儿掐得全是褶子,明显在故作镇定。
见到她手中的药,薄阙终于勉强舒了口气,进屋前又瞪了她一眼,“等这边儿完事儿了再收拾你。”
阿廿没什么表情,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在闻笛已经岔音的哭喊声中看着小院落的墙头发呆。
闻笛说的没错,倘若她念境尚在,远不至于如此苦苦纠缠。
她本可以像笙闲所说的那样,成为世间最干净的孩子,穿透一切伪装看破浮尘间每寸真伪,本该有一张不假遮饰的脸和一颗不为悲喜撼动、不被光阴侵蚀的心。
可如今,她只能困在这鸡飞狗跳的乱局里昧着良心步步为营。
哪怕明知道自己这一招并不算害了闻笛,相反,可能还会救下一条小生命,但她心底的凄凉却丝毫不减。
凄凉于自己终究还是成了笙闲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更凄凉于,自己算计人的时候,竟如此游刃有余……
阿廿突然想起夜悬阳。
那位尊使大人似乎总活在一个又一个的圈套之下,每逢危机,却往往不会把事做绝。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他不能杀人,还是因为他心底原本就没有赶尽杀绝的打算……
他是否,也会厌恶一个机关算尽的自己呢?
阿廿拍拍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自从回到别云涧,外面的消息薄阙一个字都不告诉她,她也不会主动问起,如今夜悬阳身在何处,是死是活,她一无所知。
他本是她最不该想起的人才对……
一声婴儿啼哭打破了鹿未识的思绪,她站起身,一时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正犹豫着,房门开了。
薄阙抱着襁褓要往外走,在他脚下,是死死拖着他衣摆的闻笛。那女子早已气若游丝,苦苦哀求着,“薄阙,求你让我看一眼孩子……”
薄阙努力伪装着冷漠,“你身为别云涧大师姐,也该留着自己的体面,把手放开。”
“就看一眼,求你了薄阙……我真的就看一眼……”
薄阙眉头皱出两道深壑,伸手扯开被她拽着的衣摆,“这个孩子会平安长大的,你也该好好休息了……陈婆婆,烦请照料她。”
“大公子放心。”
他不再停留,把襁褓遮严,迈步离去,没再看闻笛一眼,也没有看鹿未识。
早已耗尽所有力气的闻笛还伏在那儿,汗水洇湿了身下冰凉的地面,她目光呆滞,凌乱又破碎,似一张无知无魂的薄纸。
陈婆子伸手搀起闻笛,半挟半扶着把她弄回**。
闻笛是戴罪将死之人,这老婆子也图个轻省,眼看着她头发衣服都湿透了,浑身黏着地上的灰,裙摆上污迹斑斑,也懒得给她擦洗,便胡乱拽了被子把她裹起来,勉强算是照料。
回过头,见鹿未识还站在门口,陈婆子有点尴尬,碎着小脚往外躲,“那个,我去熬点药来……”
鹿未识没理她,直接迈步进了屋,走到闻笛床边。
闻笛脏兮兮的头发贴在惨白的脸上,目光空洞洞的,阿廿伸手把那几缕头发拨开,看着这位师姐瘦得颧骨高耸的脸。
几个月前,眼前这个女子连院中一花一木都要打理得规规矩矩,如今却沦落至此,阿廿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
闻笛的眼珠转了一下,看到鹿未识的那一刻,她似乎有瞬间的清醒,微微动了嘴唇,好像要说什么。
鹿未识俯下身,凑在她耳边,听到她艰涩的嗓音里慢慢吐出一个名字……
“卫……清茗。”
这名字如凭空一道惊雷,炸得阿廿浑身汗毛陡然而立。
卫清茗,笙闲当年的挚爱,薄云天的夫人,薄阙和薄晓的母亲,那个几乎不迈出慎语堂半步的女人……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低头看向闻笛,想再听她说一次,闻笛却又回到了活死人一样的空茫面目,再无心力多说一个字了。
鹿未识脑子完全乱了,魂不守舍的出了门去。
卫清茗能和夜悬阳有什么恩怨?还是说,舍寻的死和卫清茗有关?难道真如晏悉阶所说,舍寻的死与笙闲的失踪冥冥中有某种牵连吗?可卫清茗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如何能瞒得住薄云天,去杀害一个远在风蝉山的人呢?
有那么一瞬,阿廿甚至怀疑闻笛故意说了个毫不相干的人来干扰她的判断,可闻笛那般高傲的性子,哪怕已到了这步田地,若不想说,也不会吐出一个字,完全没必要牵扯这么离谱的人进来……
可如果真的是卫清茗,那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做过的一切,薄阙和薄晓知道吗?
阿廿突然想起上次她在林中遇刺,夜悬阳曾说,别云涧有刺客的内应,而薄阙顺着线索一路查到闲岔关,却戛然而止,转头去了问雷谷。
他是真的一无所获,还是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不敢再查下去了……
鹿未识头晕得厉害,她原以为自己和夜悬阳的种种羁绊已经足够混乱,可那些混乱加在一起都不如此刻来的汹涌。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好像一丝风随随便便就能吹偏她的脚步,等她走到家门口时,日已偏西了。
薄阙站在院门口,明显在等她。
她努力醒了醒神,“闻笛的孩子已经送走了?”
“嗯,前几日不是你劝我给她的孩子一条出路吗?我早就安排好了。”
“男孩女孩?”
“女孩。”
“取名字了吗?”
薄阙抬头看了看天边渐落的日头,“没有,关于这孩子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最好也别知道,这个孩子与别云涧没有任何关系才最好。”
“嗯,我明白。”
鹿未识仍是魂不守舍,说了两句话便挪着脚步要进去,薄阙又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