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众人都有顾虑,不敢多喝。
次日。
林孤生醒来,发现是在一小木屋内,身上还盖着很是细腻的丝绸轻棉,有一股熟悉的清香,他觉得渴,一抬头就看到了一旁柜子上的一杯清水,囫囵解渴,很是痛快。昨日好不容易和大哥重逢,便没有用真气炼化酒精,只记得朦朦胧胧中,和大哥勾肩搭背,在众人拥簇下返回了营地。
出了军帐,发现是一处较为冷清的军营,三三两两的士兵在操练,且都是熟悉的面孔。
“孤生,醒了?”
正看得怔怔出神,转头才发现林萧策提着一荷叶包走来,笑道:“昨夜你喝多了,翻来覆去的呕吐,我想你肚子这会儿空着呢,给你带点吃的,嗯,清蒸的,不油腻……桃止山地大物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肉。来,趁热吃。”
林孤生心里感动,尽管数年不见,兄弟之间的感情还是没有淡,林萧策还是那样细心、贴心。
“你胆子是真大啊,你的事情我有略有耳闻……里面睡着的,就是打败江一的传说中的年轻剑圣?”
“是啊。”林孤生一边吃着,随口笑道:“萧策哥,你和大哥,这次就跟着我回江城吧。”
林萧策苦笑,“孤生,我们恐怕……走不了了。”
林孤生神色凝重,的确,如果走得了,早就走了。林萧策看着人丁稀少的军营,叹了口气,说道:“许多士兵都在这里安了家、立了业,还有山上也有袁沛在盯着,他想利用你大哥对抗中州铁军,是不愿意放我们走的。”
“萧策哥,只要你说服我大哥,无论面临什么样的阻拦,我都要带你们走。”林孤生目光坚定。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你大哥……他不会愿意跟你走的。”
话题沉重。
林孤命直到现在,仍然敌视一切反抗朝廷的势力,忠于朝廷,恪守祖训,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很难动摇。
这无疑是触碰他的信仰,是他的逆鳞。
“萧策哥,你且等着,我要先去广陵一趟,等我回来,我就带你们走。”
“你去广陵干什么?”林萧策露出忧虑之色,“孤生,广陵和余杭是袁沛的大本营,可不比桃止山,在那里,袁沛能轻易调动数十万军队,且沿途一路设伏,如果袁沛不顾一切截杀你们的话,纵使你们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活着离开那里。”
“我明白。”
林孤生摇头,可是他有不得不去广陵的理由。
四月这么年幼,就患上了家族的遗传性血液病,危在旦夕,他如果不寻找治疗的方法,那如何有脸面回江城?如何回去见周子依?
林萧策不是外人,乃是林破军的义子,林孤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始末讲述了一便,从自己如何辗转到江城,落雁山庄如何帮助自己,最后又和周家小姐结为良缘,有了一个孩子,又提到了这个血液病。林萧策听完,先是长叹一口气,拍了怕林孤生的肩膀:“那些年,苦了你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
旋即,他又绷着脸,很是严肃道:“药王谷你就不必去了,这血液病无药可医,乃是绝症,据说是魔尊的诅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按理来说,这种血液病,最早也应在十六岁发病,甚至许多要等到三十岁,但不管怎么说,六十岁是一个坎,咱们林氏嫡系,在六十岁以后都难逃血液病的纠缠。你大哥是,义父也是……其实义父是自知时日无多,才毅然决然抬棺出征的。”
“为何四月他……他才刚满月啊,他那么小,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这个世界的景色。”林孤生心痛。
“诅咒加深了,前几日我军的军师夏嘉夜观星象,窥探出了咱们林氏的星群运行轨迹,逐渐倾斜,应该是雪国深渊那边发生了动静,兴许……兴许可能是封印松动了。”
“什么?”林孤生也跟着凝重起来,雪国封印松动……岂不是意味着魔族将重新肆虐大地?
“也不一定,害,原因可能很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林孤生不管他安慰的自欺欺人的话语,面色难看,深宫内,皇帝身边可是养了许多修习魔功的人,这件事不能深想,可能更深处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可是,就没有其他什么办法了吗?”
“孤生,节哀……如果有办法,皇族、四大武门、三大文宗,在这四百多年费尽心思,如果真有办法,早就寻找出来了。”
“不,我不相信!”
“唉。”
“萧策哥,你告诉我……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吗?他才那么小,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我啊,萧策哥,你说话啊,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林孤生语气颤抖,竟有些哭腔,如果这真是林氏背负的诅咒,真的没有药可以医治,他该怎么办啊……
林萧策双手握紧林孤生的肩膀,认认真真看着他,也是眼睛红了,他一点不比林孤生哀伤,因为林孤命也没多久的日子可以活了,“孤生,你要振作起来。”
两个大男人在军帐内哭成了泪人。
这时,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不就是诅咒吗?既然能下,自然能解。”
须臾,一袭黑衣的东漫步而来,他依旧那般孤寒,斗笠,面具,怀里是两柄古拙的宝剑。
林孤生眼前一亮。
林萧策心里叹息,能解……能解魔尊诅咒的,翻遍历史,恐怕也只有仙皇,连姬无涯也最终没有逃出诅咒的命运,他也适时安慰了一句:“是啊孤生,不要着急,血液病从显现到结束,会有一个周期,往往是三到五年,还有机会,只是……”
他没说完,只是这中途会遭受很长一段时间来自病魔的折磨。
林孤生重新燃起了斗志。
军帐之外不远处,林孤命和夏嘉站在那,林孤生的对话他全部都听见了,显得格外沉默。
“雁行……你不会是想?”
夏嘉轻声开口。
袁沛在之前走访过药王谷,并且赠予了林孤命一枚玉盒,里面有延缓血液病的药,虽不能治本,但延缓疼痛,让血液病蔓延周身的时间减缓,还伴随有止痛。
“他不会接受的,我了解他。”林孤命这么开口。
“可你也一定是想把这个药留给你侄子的是吧?”夏嘉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关切。
林孤命不做言语,似下定了决心,毅然返回中军大帐,开始研墨,打算书写一封遗书。
他希望林孤生破除魔尊的诅咒。
他也希望林孤生的孩子好好活着,活下去。
其实真正的林孤命早就死了。他死在了自己的信仰里,死在了自己的理想中,死在亲人的等候里,死在了孤独的抑郁里,死的干干净净。以前的他太年轻了,年轻好啊,有理想,有抱负,以为世界上的所有问题都能找到答案。但并不是,他一生都在争取把一切做到最好,做得更好,做得无可挑剔,他曾把林氏的荣誉视为自己奋斗终身的一切,可是在探寻的路上,他发现并不是,偌大的林氏,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父亲更多的希望他快快乐乐,简简单单的过完这短暂一生,正是他年轻,他不理解,也不懂,因此才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于一生,无法逃逸。
当年,太安帝驾崩,天授帝登基,他还懵懵懂懂,在问天学宫修习兵法,奋发图强,只等学成归来,带兵打仗,也学习父亲那样为皇帝陛下肃清一切外敌。他满脑子都想的是统兵治军,建功立业,只为林氏荣耀,便轻易下了决定,要奉献自己的一生。可是他越来越迷茫,因为父亲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暮气沉沉,变得忧心忡忡。少年的他,当然不理解新皇对中州铁军的忌惮,不理解皇帝陛下对一个满是荣誉的前朝元帅的担心。更何况,随着新皇登基,南方的纷乱,帝国各地如同脱缰的野马,无数满心抱负不甘平庸的反抗武装兴起,这个节骨眼,新皇如何能放任军权在外?他什么都不理解。再有,他的弟弟,出生整整延迟了一个月,怀胎十一月才出生,因此他的娘亲燕翩难产而死,殊不知,因为为了避免星轨碰撞,林孤生本应该和新皇的小公主姬子衿赶在同一天出生,但就是这种动**的风声鹤唳的形势下,林破军只能为了保全林氏基业,请了仙尊天枢为其蒙蔽天机。
天枢仙尊说,林孤生的出生,背负着这个王朝末日的诅咒,而大凉公主的出生,是强行为帝国续命。这是一场气运的争夺。为了保全林氏,免得遭到宫内精通勘星术的大能察觉,林破军只能忍痛采取这种措施,眼睁睁看着夫人离世。可惜尽管如此,新皇仍然忌惮,推断出了林氏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万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奇才,林破军只能将幼子送入宫中,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成长为一个让他放心的废物。
其实燕翩离世那一刻,林破军才幡然醒悟,他做错了。
从那时,林破军便认命了一般,放弃了军务,有卸甲归田的意味,他再也没有任何的想法,唯一希望的,那就是两个孩子快快乐乐、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可惜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
林孤命艰难书写遗书,这个冷漠的,不苟言笑的将军,眼中有泪水闪烁,却是忽然,他咳嗽了一声,一大摊鲜血咳在纸上,夏嘉急忙关切走来,轻轻拍着他的背。
“之亭,这辈子,世中得尔,知己一二,胜过所有泛泛之交。”
夏嘉勉强一笑,笑容背后是数不尽的悲伤。
故人即将离去,他怎能不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