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那个名唤苏叶的姑娘身上,自她死以后,太阿门中便再无顾清让,有的仅是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那不停叫唤着的弟子匆匆赶来,而顾清让的视线仍黏在那抹残红之上。
那弟子苏叶也曾见过的,正是百年前与她一同在太虚秘境内结过伴的叶连召。
而今顾清让已是门中长老,叶连召为首席弟子。
叶连召一见到顾清让便行了个大礼,随后才问道:“顾师叔,我方才察觉到了一丝可疑的能量波动。”他边说这话,目光边往苏叶离去的方向瞥,显然也是看到了苏叶。
也就在这时,顾清让那飘飞的思绪方才抽了回来。
他的容貌一如百年前那般俊美,可他的眼就像彻底死了一样。
从前的他不说话的时候永远都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距离感,而今的他身上同样有那股子距离感,却不再是苏叶初见他时的那种宛若神祇般的感觉,他虽依旧活在你眼前,他的那双眼却早已死去,一如最初的苏叶那般空洞死寂无一物。
顾清让目光扫来的瞬间,叶连召下意识便觉心中一凉。
他那双空洞的眸里不曾透露出任何情绪,表情亦十分冷淡,却又不同于百年前苏叶初识他时的那种,现在的他对叶连召全然就是一副敷衍的态度:“不知道。”
叶连召欲言又止,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清让半晌,顾清让方才又补充道:“大抵是个妖孽吧。”
叶连召心中的白眼几乎就要翻破天际,这话说了不等于没说,是个人都能看出方才逃走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碍于他们之间身份悬殊,叶连召总不能真指着他鼻子大骂“你这都说的是什么废话”。
他寻思片刻,方才又道:“那您为何要放她走呀?”
这下顾清让可真懒得搭理他了。
叶连召亦算是对自家这位师叔了解颇深,便也不再与他废话,道了句“师侄告退”,便欲追上去。
他前脚才迈出去,后脚都还没跟上呢,便已被顾清让拽住了衣领。
他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淡淡道了句:“别去。”
“为什么呀?”叶连召这下是真不明白了,他目光仍定在了顾清让脸上,仿佛想从顾清让脸上看出一点端倪。
顾清让只淡然道出了一句十分伤人的话:“你去了只会送死。”
顾清让所言属实,修为到了他这种级别,纵然就只是远远看对方一眼便能看出对方的修为究竟如何。
顾清让这话虽说得直接了些,叶连召倒是虚心接受了。
而今的顾清让已是太阿门第一人,是放眼整个修仙界都堪称魁首的存在。
不论他变成了何种模样,太阿门人都将他奉为神祇。
顾清让说完那话便走了,却不是去往苏叶消失的方向。
叶连召望着顾清让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从前的顾清让风光霁月、疾恶如仇,纵然身为首席弟子却从来都奔在一线。
而今的他与从前相比,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那个名唤苏叶的姑娘身上,自她死了以后,太阿门中便再无顾清让,有的仅是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如果说苏叶与顾清让之间的情就如同那疯长的藤蔓,枝枝蔓蔓纠缠不清,却又不断在生长蔓延,那么苏叶与苏木之间便是那被人斩断主干,却又抽出新枝的树。
她与苏木就像是换了一种方式来重新认识。
苏木与苏叶再一次相遇是在苏叶觉醒后的第三日。
此时的苏叶就像一个问世不足三日的婴儿,这个世界的一切于她来说都很陌生。
她漫无目的地在太阿山脚下游**了整整三日,三日后再无去处的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坟前,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般坐在自己坟头上晃着脚玩。
此时已近日暮,苏木又提着一壶酒来到她坟前。
此后不论再隔多少年,苏木都总能想起,他与苏叶再相遇时的场景。
西方天际燃起了一团玫瑰色的火烧云,整片天都被染成红与橘交织的色调,那个穿着一袭血红嫁衣的女子静静坐在坟头,傍晚的凉风徐徐吹来,一下又一下掀起她破烂不堪的裙摆,露出一截宛若白玉雕琢而成的脚踝。
看到苏叶的刹那,苏木心口猛地一抽搐,原本被他提在手中的那壶酒就这么“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兴许是酒壶砸落在地的声响着实大了些,本还在自顾自望天发呆的苏叶不禁微微侧过了头,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望着苏木。
就在她目光扫来的瞬间,苏木突然明白了何为一眼万年。
这一百多年来他曾在脑中构想过无数次,再一次与苏叶相遇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可真正到了相见的时候,他竟紧张到手足无措。
他那两瓣薄凉的唇才要张开却又闭上,他甚至都不知与苏叶重逢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到头来还是苏叶先开口,她微微眯着眼,满脸戒备:“你是谁?”
她的容貌虽与从前相差甚远,嗓音却始终未变,依旧是那样冰冰冷冷不掺杂一丝别的情绪。
苏木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觉醒后的苏叶竟已忘了生前的一切。
他试图走近些去靠近苏叶,苏叶眼中却已有杀意隐现。
她又将那话冷冷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我是苏木。”苏木的步伐已停下,他试图挤出一个善意的笑,“小叶儿,你不记得我了吗?”
苏叶对眼前这个华服加身的紫袍男子当真无一丝印象,可“小叶儿”那三个字像一根极细的针,在她心口上狠狠刺了一下。
苏叶又坐直了身子,目光一寸一寸地将苏木细细打量着。
可不论她在脑中搜索多少遍,她都始终记不起这个人,唯一有感觉的,也仅仅是“小叶儿”那三个字。
苏木瞧她神思恍然,不禁又悄悄往前走了一步,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一如儿时哄她吃药的时候。
他道:“小叶儿过来,木哥哥接你回家了。”
这一次苏叶的反应很是明显,她整个人都微微颤了颤,旋即用一种错综复杂的目光望向苏木,她道:“我好像记得木哥哥这个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低低垂着脑袋,她试图将记忆挖掘得更深,可不论她如何去回想,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
她想,眼前这人大抵是能去信任的,只因一听到“木哥哥”这三个字,她便忍不住想要去靠近。
于是,她又问:“还有,我是谁?”
“你是小叶儿,名唤……楼璃。”
“楼璃?”苏叶喃喃念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苏木笑意盈盈地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对,楼璃。”
“你说你要带我回家,家在哪里?”
苏叶问起这一问题的时候,苏木已悄悄靠近,他朝她伸出了手:“把手给我,木哥哥带你回家。”
兴许是这一刻他的神情太过温柔,只消一眼,苏叶便已沦陷,不自觉地伸出了手覆在他手掌上。
二、苏叶就像一只将要狩猎的豹,双目直勾勾盯着白芷的眼,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最后甚至像个登徒子一样挑起了她的下巴,微微眯着眼道:“你看起来可真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苏木带着苏叶回到了魔宫。
这一百年间他除却在等苏叶,还做了一件大事。
早在五十年前,苏木便已成了这座魔宫的新主人,那是一场血的洗礼,残酷到连苏木本人都不愿再去回想。他在魔宗中的口碑本就称不上好,那一战以后,他更是背负了弑父的罪名。
可那又如何?
他的世界里只有弱肉强食并无忠义廉孝,这些皆是苏释天教他的。
苏木将苏叶带回魔宫的时候,整个魔宫都沸腾了。
“楼璃”这个名字像是生了翅膀般于一夜间传遍了整个魔宗。
住在魔宫的日子里,苏叶总觉浑身不自在,她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猴,不论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总有一堆人暗中观望着。
着实被那群人看得不耐烦了的苏叶不禁问苏木:“为什么总有人像看猴一样望着我?”
其实这也不能怪苏叶,魔宫中人也不是生来就这般八卦,他们之所以会这般诧异,不过是因自打苏叶当年逃婚离开以后,苏木身边再未出现过任何一个姑娘,他就这般清心寡欲地独自过了百年。
甚至宗内还有传言说苏木与苏释天一战伤到了命根,从此便不举。
此外,说他乃是断袖的轶闻也有不少。
那些谣言纵然无根无据,可就这般肆无忌惮地传了近百年,即便是假的也会被人视作真的来看。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苏叶一来,魔宗那群教众就像疯了一样四处打探楼璃的消息。
苏叶对自己一下便成为整个魔宗焦点之事早就释怀。
苏木对她的宠几乎已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她想要摘天上的星星,他便为她建了一栋高耸入云的摘星楼。楼上虽摘不到真正的星,却被他嵌了近万枚夜光石,每当入了夜,那些如星星一般亮的夜光石便在云层中闪烁着,宛若真正的繁星。
苏木对苏叶的宠已毫无原则,宗内又有谣言在传,说苏叶是狐妖艳鬼化成的人,早就将苏木勾得丢了魂。
唯有苏木自己知晓,不论奉上多少东西在苏叶眼前,都弥补不了。
苏叶便这般彻底被他宠坏了。
她娇纵蛮横又任性,与生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纵然如此,苏木对她的宠也未有削减。
苏叶就像是一株枝繁叶茂的蔷薇,吞吐着甜蜜的毒液、张开她的刺笼罩整个魔宫。
变故也在这时候来到。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一如从前度过的无数个普通日子一样。
唯一打破平静的是一个尖厉的嗓音,短促而音调极高,猝不及防地撕裂了虚空,就像一柄破空而来的短小匕首。
苏叶本在凭栏眺望,却被那一声尖叫惊得皱起了眉头。
此时的她正立于魔宫之巅摘星楼上,整个魔宫内的景象一览无遗地落入她眼睛里。
她能看到发出那声尖叫的是个穿绿衣的低阶婢子,而杀死她的青衣婢子却不曾就此饶过她,又往她身上泼了一瓶化骨水方才匆匆逃离。青衣婢子所不知的是,自己那一系列毁尸灭迹的动作究竟引来了多大的后患。
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便有穿着重甲的魔兵闻声而来。
青衣婢子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想突然从花丛中伸出了一只手,将她一把拽了出去。
看到此处,苏叶紧皱的眉心已全然舒展开,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两名青衣婢子如阴沟里的耗子般抱头逃窜。
苏叶若仍存有生前的记忆,她定然一眼便能认出,方才杀绿衣婢子之人是在太虚秘境内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钟年年,而突然出现救钟年年的则是她生前唯一的挚友白芷。
钟年年与白芷之所以会潜入魔宫正是为了苏叶。
苏叶自坟茔中钻出已有三载,也正因她再出世那三日的异象,这三年内修仙界从未放弃过对那异象的探索与追踪,最终有人发现了她的残坟,并且将那残坟与魔宫连为一线,也就有了太阿门亲传弟子钟年年与精英弟子白芷的这一番动作。
百无聊赖的苏叶就像看戏似的望着白芷与钟年年逃亡。
可也就那么一恍神的工夫,那两个女子竟突然脱离了她的视线,当那两人再度出现在苏叶面前的时候,她们已换了副“面孔”。
本被白芷拽着手腕不停往前跑的钟年年突然居高临下地扣住了白芷的手腕,她的声音尖锐且刺耳,叫人想要装作没听见都难。
“我抓住细作了!快来人呀!我抓住修仙界来的细作了!”
苏叶身居高楼,纵然她目力再好也因距离太远而看不清钟年年与白芷面上的表情。
可纵然如此,她仍觉钟年年身上所散发出的那一股子气息令她感到十分不悦。
白芷就这么怔怔地站在原地,纵然被钟年年引来的魔兵把剑架在了脖子上都未替自己辩解半句。
苏叶本不是个爱管闲事之人,可不知为何,她看了总觉心中不是滋味。
在魔兵即将要把白芷押走之际,苏叶那冷冷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就此传入了在场所有人耳中。
“把那两个女人一同给我带过来。”
她话音才落,钟年年脸上的表情便僵了。
魔宫的天是怎样皆由苏叶说了算,她既已发言,自无人敢忤逆。
脸上本无一丝表情的白芷在见到苏叶的那一瞬间便瞪大了眼,她愣了足有半晌,直至押着她的魔兵们莫名有些不耐烦了,她方才盯着苏叶喃喃道:“苏苏?”
白芷这一声让本在发怵的钟年年将目光死死地定在了苏叶身上,她与苏叶不过是有着两面之缘——第一次,是在太虚秘境内;第二次,则已是苏叶那完全僵硬了的尸首。她早就不记得苏叶的容貌了,可这并不代表她已忘了苏叶这个人。
直至如今钟年年都仍能记得苏叶死后,名震天下的太阿门首席弟子顾清让的堕落。
彼时的她对苏叶的了解也仅限于那些真假难辨的传言,后来她与叶连召越走越近,纵然是结识了白芷,也仍对那个太阿门中无人不知的女子一无所知。
叶连召说苏叶生得柔弱,却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倨傲。
白芷一提起苏叶便又是哭来又是笑,一会儿说她傻,一会儿又说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痴的姑娘家。
苏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仿佛无一人能知晓,能看透。
钟年年的目光牢牢黏在了苏叶的脸上。
而今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副张扬到毫不掩饰的绝世容颜,都说本身就生得好看的姑娘总会不经意拿自己的容貌去与别人进行比较,可自打她见了而今的苏叶,便无端生出了一股自惭形秽之感,根本不需要去进行比较,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全方位碾压。
苏叶的目光却始终都在白芷身上游走,她挥了挥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随后又朝白芷勾了勾手指头,笑意盈盈地说:“你被她出卖了。”
白芷没有接话,她又笑着补充:“我看到了,你们都是细作,你救她一命,她反倒恩将仇报咬你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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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仍未作答,本就觉着无聊得紧的苏叶越发觉着没意思,苏叶就像一只将要狩猎的豹,双目直勾勾盯着白芷的眼,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最后甚至像个登徒子一样挑起了她的下巴,微微眯着眼道:“你看起来可真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不待白芷作答,她又自顾自地补充了句:“还有,你方才唤我苏苏?苏苏又是谁?”
白芷心中百感交集,沉默良久才道:“是我认错了,你和我一个故人生得很像,可她早就死了,死在了一百多年前。”
苏叶对白芷口中的故人倒是颇感兴趣:“她怎么死的?”
“是误杀,她死于自己最爱的人剑下。”
像是丝毫未感受到白芷话语中的情绪,苏叶仍是笑意盈盈,十分不以为然地道了句:“真是个无聊的故事。”
苏叶那短暂而悲情的一生就这么被率性地定义为无聊,换作从前白芷定然要扑上去与人争执,而今的她虽未有行动,却也仍忍不住替苏叶争辩了一句:“他们是真心相爱,错的是那个世间。”
苏叶对那样的故事显然完全不感兴趣,任凭白芷如何去说她也不理,待到白芷闭嘴不再提那事,她方才又笑嘻嘻地道了句:“不过,我瞧你还挺顺眼的,你别回那劳什子修仙界了,留在魔宫陪我玩可好?”这句话明明是疑问句,她却压根儿就没准备给白芷回答的机会,她尾音才落,双眼便微微眯了起来,原本浮现在她眼睛里的笑意**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森冷的杀意,“至于另一个人我着实不喜,你看该如何来处置,该不该杀?”
白芷被她这眼神看得浑身发颤,原本还在自欺欺人,强行将她与苏叶扯上关系的白芷顿时就否认了自己心中所想。
她的苏苏是那么傻的一个姑娘,明明生而为修魔者,却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正道修士都要柔软痴情,又岂是这副模样?
苏叶对白芷起了兴致,开始套她的话,一会儿问她叫什么名字,一会儿又问她是哪个门派的。
白芷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嘴巴就像是被人给封上了似的。
苏叶着实无聊透顶了,连声对白芷道:“你这人可真没意思,若再令我提不起兴致,当心我把你给杀了哦。”
她说这话的时候始终都是笑嘻嘻的,白芷却只觉遍体生寒。
确认自己无法从白芷口中挖出一个字的苏叶,索性又唤人将钟年年给抓了过来。
在眼角余光瞥到钟年年的刹那,她面上的笑便已**然无存。她一把拽住钟年年散乱的发,目光森冷地问道:“你可知她是何人?”
苏叶力气极大,就那么轻轻地一抓,钟年年便被拽掉了大把头发,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作答,便已痛得流下泪来,而后只听她断断续续地道出了白芷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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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这时苏叶方才知晓,白芷不仅仅是太阿门中的精英弟子,还是四大修仙世家之白家嫡长女,同时又是四大修仙世家之首叶家大少爷叶连召的未婚妻。
白芷这样的出身着实尊贵无比,苏叶便越发不明白如她这样的世家大小姐何须涉险潜入魔宫当细作。她虽有这样的疑惑,却也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反而又重重拽了一把钟年年的发,继续皮笑肉不笑地逼问着:“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为何要陷害她?”
钟年年一听这话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她尚未开口,便又有一股力顺着她的发丝直达头皮,她疼得几乎就要哭出声。
她好不容易搭上叶连召享了近百年的福,又岂经得住被人这般折腾,当下便一五一十地全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