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亲国戚,自当行事谨慎,不能留丝毫差错。】
登州云县县志言:次女沐青岑,性稳重,好隐忍,才情盛名。从同县富豪李家长子,婚后安宁,生女名霜。后一年李家破败,逃亡。
青岑携女回沐家,女改名沐霜,独母供养,至三年后,与同县云府二子定亲。又过一年,长姐沐青嘉蒙受盛宠,风光无限,家族受皇恩。时沐霜六岁,随家迁至京城。
林墨鲵淡淡道:“县志中仅有这些,云县沐家举家至京城后,再无记载。”
沐霜叹了口气,徐徐道:“六岁那年我举家来到京城,彼时姨母长子虽已溺亡一年有余,但她又身怀龙种。得姨母怜惜,她时常召我进宫陪伴。因姨母身份之贵,母亲时常教我谨慎,不可妄言。就这样在京都生活了十多年,但当年母亲为我定下婚事,又因我年幼常与云椋玩耍,故即便迁往京城,也不忘每年回去一趟。”
林微阳一时恍然:“难怪姑娘身在京城,却与极远的云县子弟定了婚事。”
林墨鲵笑了笑,道:“所以我才说以沐霜姑娘的品性,绝不可能做出罔顾婚约、罔顾母亲教导的错事。姑娘既谨言慎行,那与许真定亲,又在婚礼前日逃离,应是确有内情了。”
云椋一噎,佩服道:“林兄高才。”
没想到仅仅几句话,他就能猜到沐霜性情。
林墨鲵道:“皇亲国戚,自当行事谨慎,不能出丝毫差错。”
“可是……”林微阳不解道,“沐宅现今为何成了荒凉模样?果真是半年前内贼作祟?”
林微阳说完后,下意识地去看沐霜,却见她眉头紧拧,面上一僵,林微阳顿觉疑惑。
沐霜闭了闭眼,一股浓浓的悲哀浮上她的心头。
“我们不过凡尘寻常百姓,但因姨母一念之差,就成了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宫深似海,世事蹉跎。
沐青嘉长子六岁溺亡后,她便日日哀伤。不出几月,整个人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面黄肌瘦,终日倦倦。
彼时先皇年迈,膝下无子。忧思成疾,缠绵病榻。
半年后,沐青嘉突然容光焕发,竟怀了身孕。先皇欣然开怀,身子越发健朗,沐青嘉重获盛宠。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沐青嘉将远在登州云县的亲人召来了京城,并在京都西桦门正街安置了一处华美宅院。
沐霜泫然欲泣:“可姨母的孩子终究还是胎死腹中。”
林微阳一惊,忙问道:“发生了什么?”
沐霜呼吸紊乱,想到那些过往,更觉心痛难当。云椋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沐霜揽入怀中安慰道:“霜儿,没事了。”
沐霜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才又重新坐直道:“那时我也不过七岁,只依稀记得自那日后,姨母身子越发差了。她每晚都会失眠,独自坐在窗前,看着远方,眉眼很温柔,是我从不曾见过的那种温柔。”
“很快,姨母又怀孕了。她每日胆战心惊,戒备十足,想着一定要将这个孩子留下,不惜一切代价。所以,她找来了云椋的父亲,那时登州云县的一位大夫。”
“云公子的父亲?”
“是,也是那时候,我与云郎才知道,原来……”
原来云家不是寻常百姓家。
云椋的祖祖辈辈都是仙山常客,他们中有些人身怀术法,可以去往仙山境界,寻访世间稀奇药材,云椋的父亲云风便是其中之一。
沐青嘉幼时机缘巧合见过一次,此后便一直心中惦念。在长子溺亡后,就开始寻找知晓云家术法的人,后来寻到云风,云风献药,使她怀上龙种,可终究还是胎死腹中。沐青嘉开始害怕了,于是她想方设法将云风带到身边,定要保证肚里正怀的这第二个孩子安好无虞。
林微阳放软了声音,问道:“那……后来如何了?”
沐霜喃喃道:“后来那个孩子,倒是安稳生下。可不过三月,便夭折了。”
林微阳呼吸一滞。
庭院中久久无人说话,四下一片静谧。
林墨鲵打破了这一寂静,他拿着耳坠摩挲着,试探般问道:“这个,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沐霜没有说话,倒是云椋无奈道:“林兄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说起,我的名字正取自于椋子木。”
林墨鲵一怔。
云椋又道:“椋子木生于山谷林中,有花,梗色鲜红,黄花小瓣。入药,养血安胎。”
他将目光投到林墨鲵手中的耳坠,缓缓道:“世间最后一棵椋子木,木心灵气郁郁,为防止被贼人所掳,族长便炼化灵气,藏于耳坠间。此乃家族至宝,后归于我父亲。父亲用它使得沐青嘉两次身怀龙种,但还是抵不过皇室暗涌。”
皇位之争,何其惨烈。
先皇年迈无子,诸王横生乱心。沐青嘉这才知晓,原来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为争皇位,首先要杀害的,便是她的孩子。孩子一而再地死去,早已让沐青嘉心思郁结,浑浑终日。
在这个时候,她才幡然悔悟,或许在多年前,她就不应该来到皇宫,来这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三个孩子相继死去,沐青嘉亦心如死灰。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便是先皇驾临也不愿再见。慢慢地,先皇也心死了,他不再来看沐青嘉,于官家和民间广招秀女,意图留下一个继承人。可先皇早已年迈,身体更是虚弱至极,短短数月,就驾崩了。
先皇驾崩后,因无子嗣,便由亲王赵金煜登上皇位,沐青嘉身为后妃,本应随君入陵,奈何先皇留有遗诏,遂封沐青嘉为静太妃。后沐青嘉长居深宫,再不理内宫诸事。
西桦门沐宅一日间没了沐青嘉照拂,地位一落千丈。但平日沐家二老与沐青岑行事谨慎,不落人把柄,故在京城尚有一席之地。至此后,沐宅更为低调,渐渐淡出了京中贵族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数年,直到半年前,被内贼所害。
听到这些宫闱秘事,林微阳一时感慨万分,不由得问道:“查出来了吗,真的是府里内贼谋财害命吗?”
沐霜讽刺一笑:“那些不过是坊间传言罢了。”
“事实上。”云椋气急败坏,“当今圣上多疑,自上位开始便心浮气躁,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线索。”
“什么线索?”林墨鲵问道。
云椋叹了口气:“应是他为祸太多,他常常梦到沐太妃死去的三个孩子。时间一久,他竟开始担忧当初的三个孩子是否尚在人间,你们说是不是很荒谬?”
听完云椋的话后,林微阳直言道:“长子溺亡,后面两个孩子也早夭了,确实荒谬。”
林墨鲵嘴角浮现出一丝晦涩的笑,沉声道:“为恶之人,自有天收。因缘种种,早已定下。”
“是啊。”云椋冷冷道,“于是他开始寻找,想方设法都要找到那三个孩子,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帝王血脉。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他心乱如麻的当头,那个溺亡的孩子让霜儿碰到了。”
“什么?”林家兄妹大惊。
林微阳唏嘘不已:“原来当日他没有被溺死?”
云椋道:“按年岁,当日溺亡的皇子比霜儿还大一些,霜儿遇见他后不敢张扬,想着偷偷进宫去见沐太妃。这些事也是我不久前来到京城与霜儿碰面后才知道的。”
林墨鲵眼皮子狠狠一跳,不禁问道:“莫非是许真?”
“对。原来当日皇子被人所救,带回了扬州。扬州许家无子,以为他不过是弃婴,便将他当作亲儿。许真苦读数年,于半年前赴京赶考。”
沐霜不假思索道:“我发现许真身份后,心知此事重大,恐累及家中妇孺。便将沐宅一干人等在几日内全部迁回了登州老家,又怕官家心疑,故才编造是被内贼谋财害命。”
林墨鲵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初到京城在百瑛亭遇见云椋的时候,听他说沐宅遭难,是因为当时他尚未遇见沐霜。后来再见云椋时,他并无伤怀之色,应是晓得了沐霜所做之事。
林微阳不禁问道:“姑娘接近许大人,是为了保护他?”
“非也。”沐霜摇摇头。
林微阳顿时怔住。
倒是林墨鲵沉思了片刻,低低道:“恐怕是为了隐瞒身份。”
沐霜没料到面前的公子如此聪慧,点了点头:“嗯,我正是奉姨母之命,将许真的皇子身份瞒天过海。”
林微阳微微皱眉:“瞒天过海?”
沐宅外,许真按了按太阳穴,显得很无奈,身边有小厮道:“大人,天色不早了,不如您先回府休息。”
许真摆了摆手,继续等在门外。
夜色已深,周遭越发安静。许真坐在小厮搬来的椅子上,头往后仰着,看着无垠天空。他想起初见慕子霜的时候,那时他是真正地相信,他们两人是有缘的。一样的爱好,一样的品性,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慕子霜对他的关怀。那种不加半分藏掩和修饰的爱护,寸寸俘虏了许真的心。
所以他不顾慕子霜的孤女身份,不顾门楣,只愿娶她为妻,一生相伴。
明明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明明今日就该是他们成婚之日。但一切都被打乱了,他心爱的姑娘看起来对他全无感情,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现在满心都是无奈。
许真眯了眯眼睛,似是想起了往日里相处的时光,嘴角不自觉便滑出一丝浅笑:“子霜……”
突然身边的小厮喊出了声:“大人,那边有人!”
许真略有些诧异,偏头就看见一个白净小子鬼鬼祟祟地站在沐宅旁巷口的角落里。
“将他带来。”
小厮领命,气势汹汹地过去,倒把屠萌吓了一跳。
“喂!你们干吗啊!”
“我们大人唤你过去!”
“什么大人啊……”屠萌被拖着过来,在看见许真时惊讶不已,顿时扒拉开身边的小厮,对着许真笑道:“原来是许大人,幸会幸会。”
许真微微一笑。
“您怎么会在这里?”屠萌望了望周围,讪讪道,“还有这么多小厮,这是在做什么呢?”
许真并不回答,而是反问道:“月黑风高,屠小哥怎么过来了?”
屠萌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他办了林微阳交代的事情之后就回客栈了,可久久不见林微阳回来,他就去找林墨鲵,结果也不见人。无奈只好来沐宅看看,却没想到原来许真也来了。
屠萌自然而然地以为许真得到了林微阳的消息,过来抓人的,便直言道:“微阳使计说要引慕小姐现身,但到现在她还没回去,我担忧微阳,所以来看看。”
听屠萌一言,许真愣了一愣,忍不住问道:“屠小哥和林微阳相识?”
“当然!”屠萌点点头,“还是我之前在街市招摇,引得慕小姐来这边的。许大人,您是不是已经找到慕小姐了?”
许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屠萌看着他,目光忽然变得轻松,欢喜道:“真是太好了!”
“很好,很好。”许真扯开嘴角,从椅子上起来,走近屠萌,缓缓道,“好计策……来人,给我把他抓住!”
屠萌听了这话,猛然一愣。下一刻就见身边的小厮熟练地压着他跪在地上。
惊慌之下屠萌低吼道:“许大人,你什么意思?”
只见许真面色深沉,冷哼一声,才道:“有你在这里,不怕他们不出来了!”
“啊……”屠萌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了张嘴,泄出一声低叹。
利箭在空中划过,狠狠射向了桂树的枝干。
坐在桂树边的林微阳吓了一跳,林墨鲵见箭上有封信,便连忙从树上将箭拔出,展信看去,越看脸色越黑,林微阳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林墨鲵将信丢在几人中间的石桌上,沉声道:“屠萌被抓了。”
林微阳噌地站起来,面上焦急。
对面的两人疑问道:“屠萌是?”
林微阳莫名地看了沐霜一眼,讪讪道:“便是之前在街市引姑娘过来的那人。”
“是他?”沐霜脸色变了,意味深长地看向林微阳,似笑非笑道,“林姑娘果然心思细腻。”
“沐姑娘客气了。”林微阳支支吾吾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