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是冬天。
大片枯萎的蓝堇草从眼前一直烧到天边,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了整个虚合山。
我站在这虚合山的边缘,朝外望了望,顺手丢了块石头,不出意外地被弹了回来,在地上滚了两滚。唔,这结界的质量倒是一如既往的不错。
我又锲而不舍地丢了许多石头,无一例外都被弹了回来。我有些困了,打个呵欠,将手上的灰抖掉。
今日的训练算完成了,该回洞睡觉了。
我是乔乔,从小在这虚合山里长大的没皮狐狸。我每日最爱做的事便是吃饱喝足后在这山里闲逛,虽说这虚合山我早已不知道逛了多少遍,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紧,但吃饱喝足后又无事可做,出来消消食也是极好的。本来没皮的狐狸就是极丑的,若是一个不幸再长得变形了,那可委实愁人。
身为一只胸无大志的狐狸,我天生擅长粉饰太平,即使活在这狭隘贫瘠的虚合山里也依然吃得睡得,以一日三两膘的速度稳健生长着。
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吃饱喝足后躺在蓝堇草上舒舒服服地晒太阳,顺道数一数我的狐狸崽子有没有跑丢。呃,数崽子这事儿还尚早了一些,我现在还是一只干干净净的黄花狐狸。对,黄花狐狸。
虚合山与世隔绝,娱乐实在少得可怜。我唯一的乐趣就是闲时吃睡,忙时躲差。若是能捧个话本子在蓝堇草上打滚,那便是最大的享受。
思及此,我便在草地里滚了两遭,谁知草地里碎屑甚多,不出意外将我衣裳扎了许多个窟窿。
我将衣裳翻了起来,对着微蓝色的日光透去。日光透过结界,又透过衣裳,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有些郁结,好好的一件衣裳,怕是不能穿了。
若是变回原身,自然是不需要衣裳这些身外之物。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不能变回原形。五百年来,我连个变幻之术都没学到,当妖精也当得不称职,难怪总让姑姑头疼。罢了,不想这些让人头疼的事情。我抚平衣裳,躺在一块石头上,沉沉睡去。
我做了个美梦。
梦里的我长了一身皮,也能变回原形,我变成狐狸身在漫山遍野的蓝堇草里打滚。
姑姑站在山顶,远远地望着我,她身后是一片软绵绵的白云。
姑姑和煦地朝我招招手。我跑过去,一窜跃进她的怀里撒娇。姑姑抚摸一阵,忽地拍拍手,身后出现几个大汉,吭哧吭哧地抬着一柄三丈长、两尺宽的巨剑朝我们走来。
姑姑慈爱地拍拍我的脑袋:“乔乔,挥动这剑,破开结界,我们狐族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巨剑?我?我这一条胸无大志的狐狸怎能挥动此物?我抖了抖,刚想变身,却发现自己不能变回人形。
姑姑见我半晌不动,怒了,面色阴沉道:“乔乔,你怎么了,快变回人形啊。”
我呜咽一声,急得在原地打转,又抬起蹄子指了指身后的尾巴,希望姑姑能明白我的意思。
显然,姑姑并未明白,一张脸越发深沉。
不知何时,我周围围了许多人,都是虚合山的子民。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同时夹杂着几个支离破碎的词,“白眼狼”“没心的狐狸崽子”。
姑姑气急,咬牙切齿道:“好你个乔乔,我好心收留你,养你成人,教你法术,就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救我狐族于水火。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你却这番捣乱。既然这样,那我干脆扒了你的皮,铡了你的脑袋!”
说罢,姑姑“啊呀呀”一唱,一把揪住我的尾巴,将我倒吊起来。“咻”的一声,即刻间皮肉分离,姑姑揪着皮麻利地扒下去,边扒还边打我的屁股:“ 《达摩二十四式》学会了吗?《岚摩十八手》学会了吗?《阿扎尔浮屠》学会了吗?”
咦,这是考功课的时候吗?
正当我疑惑时,头顶传来凉凉的声音,与姑姑的声音合为一体:“看你如此悠闲,想必《达摩二十四式》应当是学会了。起来,与我耍上几招。”
一惊,一抖,一踉跄,我从梦中醒来。
睁眼,面前那狰狞恐怖的脸,不是梦中扒我皮的姑姑是谁?
随后,姑姑问的同梦中分毫不差。
“《达摩二十四式》学会了吗?《岚摩十八手》学会了吗?《阿扎尔浮屠》学会了吗?”
姑姑每问一个,我脑袋便垂得越低。问完后,我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想来不现实,就算我将这虚合山刨通了也躲不开姑姑,还是早些认错聪明些。
于是,我便垂手蓄泪,开始绞尽脑汁地自我检讨。
“姑姑,是乔乔不好,是乔乔贪玩,是乔乔脑袋不好使,如今学了几百年还是什么都没学会,让姑姑操心了。”
姑姑凉凉地看了我一眼,不曾感受到我的真心。
我顿了顿,抖了抖又道:“姑姑本就贵人事忙,每日处理山中大小事务便已十分繁忙,如今还要抽出时间精力来操心我这只不成器的狐狸。乔乔不争气,事事惹姑姑伤心,简直罪该万死。请姑姑莫要生气,只要姑姑能开心,就是拍死乔乔,乔乔也心甘情愿!”
最后一句我吼得十分用力,若现在有个什么刀剑匕首之类,我恐怕就要当场以死明志了。但直到垂头垂得脖子都僵了,也没能得到姑姑一句回应,我疑心姑姑是不是早就离开了,不过施法变了个傀儡来吓唬我,便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
“嗯?”
一个凉凉的“嗯”字传来,我险些跪倒在地,心肝脾肺皆颤上一颤。
姑姑不“嗯”则已,一“嗯”便会有人死无全尸。
我出生的时候,姑姑已经是狐族首领。
听说,自打三千年前天帝将我们封印在虚合山时,狐族的各大家族打成一团。姑姑虽是女流之辈,但拳头是实打实的硬朗,愣是靠一双拳脚将狐族收纳在了一起,变成了如今的“铁板”。
但“铁板”中也有冒起的刺头,其中有一支族人以涅荌为首,想向天帝服软,要求姑姑交出狐族圣宝。
姑姑自然是不屑搭理这种败类的。
涅荌将姑姑的不屑当作软弱,口出狂言。其间,不知如何惹怒了姑姑。只见姑姑一派端庄地站了起来,将涅荌拎到后山去,收拾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了。
涅荌的亲妈真的就找上了门来,叫嚷着要姑姑给个说法。
姑姑冷冷一瞟:“嗯?”
涅荌当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所以,姑姑这个“嗯”字着实让我胆战心惊。
姑姑不是我的亲姑姑,只是因为当年她心善,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捡到了我,顺便抚养了我。一向铁血手段的姑姑在我身上犯了难。
按理说,我们狐狸虽说被打到了六道牲畜的最底层,但好歹也算个妖。但我这个妖也当得不大负责,苦苦修炼了五百年,愣是一个法术都没学会。
姑姑一腔复族热血沸腾,到我这里来又被浇了个透心凉。
她常常推出一个板车,里面摞着一人高的书籍,语重心长道:“乔乔,我们狐族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只要学会了这些,你才能劈开结界,把我们族人都放出来。”接着,姑姑眼中寒光一闪,“若是学会了我们狐族圣宝,要杀掉那九天之上的天帝也不是不可能。”
我颇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些书,莫说学会它们,如今看着我就有些头疼。这些书的厚度,若是往天帝老儿的脑门上一拍,登时给他开瓢也不是不可能的。但若是让我正儿八经地把法术都学会,然后劈开结界带一众狐狸杀出去,恐怕也是万万年之后的事情了。
如今,我跟在姑姑身后,一路往回走一路磕磕巴巴地背着律条。二十条律条,我堪堪只记得七八条。姑姑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直接转过了头,死死地盯着我:“这就是你学了一天的成果?”
我轻轻地“唔”了一声。
姑姑十分震惊地望着我:“你可曾用心学过?”
我低头不语,有些心虚地绞手。
姑姑这个话问得有些自欺欺人了。俗话说铁树不能开花,朽木不能结果。
我大约就是铁树中的铁树,朽木中的翘楚。多少人都对我失望透顶,但姑姑依旧希冀着,还不能接受现实。事实证明,无论我如何用功,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连个变幻腾云术都没能学会。所以我也是破罐子破摔,现在是能怎么偷懒就怎么偷懒。
姑姑的脸色有些难看,几欲发作。半晌,姑姑重重地一顿,咧出一个无比凄惨的笑。她似乎在问我,又似乎在问自己:“嗬,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她?”
姑姑摇摇晃晃地走了。
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这虚合山里的狐狸千千万万,有能力有天赋的翘楚也多不胜数。但姑姑就一心放在我的身上,期待我这棵朽木开花,哪日一剑劈开结界,将族人都解救出去。
可惜,朽木就是朽木,最多只能当柴烧。
我也曾暗示姑姑,自个儿就是块朽木,姑姑莫要费心了。但姑姑眼神灼灼,十分笃定地告诉我:“乔乔,你就是我们狐族的希望,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如今看来,姑姑错得有些离谱。
姑姑走后,我又回到自己的狐狸洞,从角落刨出两颗果子,一口口地往嘴里送。不消片刻,酸涩味直冲脑门,涕泗横流。我在洞口上蹿下跳了一阵,最后对着橙色的月亮吐涎水。
02
夜半星空,我沉沉睡去,有人在我脑中搭了个戏台子。
混沌中,似有人敲响一室丧乐。有人嗒嗒嗒地跨步而来,身上仿佛套着厚厚的行头,将一支长缨枪耍得圆滑。
忽而,有冰冷的声音传来:“大胆白夕,竟敢冒犯我天族威严!”
接着,唱戏人又敲响铜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似有人被带了上来。
“来人啊,扒了她的皮!”
混沌中,幽暗的长明灯戳出一两个光点。只见地上忽然出现一白衣女子,正软软伏在地上。
片刻后她直起了身子,我这才看见她身上赫然绑着两条刀绳。拇指粗的绳子上缠着三角形的刀刃,颇有章法地将那女子捆着。女子一动,绳子便自然收紧,刀刃划破衣裳扎进皮肤,瞬间鲜血淋漓。
她一直很安静,安静到与周围格格不入。即使是听到如此残酷的刑罚,她也没有丝毫反应,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片刻后,上刑了。
两个光膀子大汉合力抬了一把巨刀上来。刀刃凌寒,映出四周。光膀大汉朝前面鞠了一躬,随后一手拎起女子,如拎小鸡一般将她放在刀架上。
随后,好戏上演。
女子先是被一个咒法打回原形,变成了一只九尾狐。大汉摆弄着九尾狐,一把长刀寒光凛凛,终于在脖颈处寻到一落刀处。长刀插入,开了一个口子。大汉将手伸了进去,慢条斯理地撕扯着。很快,皮肉分离,一张带满血的皮被随意丢在脚边,九尾狐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唔,有些血腥。
我看得有些无趣。果真是一只烈性但无趣的狐狸,亏得我一腔热血了。开始我还以为自己能看见这狐狸奋起反抗,然后被坏人压住;接着再奋起反抗,然后再次镇压。如此反复个三五次后,男主角就该手持长剑然后“哇呀”一声上场了。
英雄救美,深得我心。
只可惜,自始至终我也没能见着这英雄。人间的话本子上都是这样描述的,但凡是漂亮的姑娘,一般都会出现身穿白衣的潇洒公子骑着一匹拉风的白马带着一把同样拉风的宝剑在一众少女闪闪发光的注视下再以一个更加拉风的方式出场,救女主角于水火危难以及色狼的魔掌之中。
我寻思着这英雄一直没出现,大约是这姑娘长得不尽如人意。我没了继续看的兴趣,便躲在一旁打呵欠,瞅着这大戏该怎样唱。
那姑娘被扒了皮后又变回了人形,还得接受别的刑罚,似乎要丢到哪个地方去镇魂。俩光膀子大汉便一人拽住姑娘一脚,往门外拖去。直到南天门边,降池前,一直没反应的姑娘终于说话了,呢喃了两个破碎的字眼。
大约是她情郎的名字吧。
随后,大汉拎着姑娘的头发往池里一甩,一张始终垂着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蒙蒙雾气下,似乎伤心欲绝。
然后,我就惊醒了。
梦醒了,我便再也睡不着了。在洞里窝了许久,横竖睡不着,我终于决定出去溜达一番。
夜晚的风拔凉拔凉的,吹得我脑门一阵发疼,仅有的睡意也没了。月亮倒好,把整片虚合山都照得透亮,还能识字看书。我顺手从拖板车上抽出一本书,边溜达边看。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北门时刚刚将《三界史》看完。
咂吧着嘴品味一番,觉得故事果然脱胎于现实,但现实却又比故事荒诞几分。
话说,七万年前,老一代的天帝殁了,由于殁得太过突然,没能立下储君。他所掌管的三界六道打成一团。这一打就是五千年,史称“神战”。新任的天帝便是在这场大战里打出来的。
五千年间,天地之间都被天火烧成焦土。以新天帝为首的龙族虽然胜了,但也是个惨胜,龙子龙孙死的死跑的跑,所剩无几。
新天帝红着眼收拾了神战时最大的对手凤族,将其首领颜雍剁成十八块,又分别葬在三界六道,防其重生。又顺道将鲛人族打了个半死,只因神战时鲛人族站在凤族那边,让天帝吃了些苦头。而我们以九尾狐为首的狐族是凤族的左膀右臂,更是被天帝赶尽杀绝。
这场神战耗尽了三界元气,足足花了两百年才堪堪缓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