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迷迷糊糊又跟着他回到了这个草屋。
赵萧坐在我面前,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一张帕子为我擦脸,将锅灰一一擦去。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任他摆布。
擦净脸之后,他又掏出一个瓷瓶,挖出白色的药膏擦在我脸上的伤疤上。
许久,他将瓷瓶“砰”的一声放在木桌上,严肃道:“你要离开,我不会阻拦。但我以为我们朝夕相处了这几日,你至少会把我当朋友,离开时会给我说一声。”
我讪讪道:“我不是给你留了信吗?”
赵萧厉声道:“我说的是当面道别。”
我有些心虚,随便找了个理由:“你今日走得太早了,我醒了后发现你不见了,所以才没当面道别……”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与我争辩,从怀里掏出一朵鹅黄色的小花,递给我道:“既然要走,那把这个带上吧。”
我接过植物,愣神道:“这是什么?”
他闷声回答:“甄玉草。”
过了半晌,他补充道:“活血生肌的。你把它捣烂涂在脸上就不会留疤了。”
我沉默片刻道:“谢谢。”
我本想转身就走,却又觉得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没甚重量。我又望着他认真道:“你对我的恩情我都记得。他日若有机会,必定涌泉相报。”
他失笑,脸上带着苦闷:“你又要许下什么完不成的承诺吗?”
“什么?什么叫又?”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苦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忘了。”
我越发疑惑了。我到这人间不过二十五年,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若是真许下过什么承诺,那我一定会记得。我前后思量了一番,觉得自己应当是没见过他。排除这些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难不成他是我以前在虚合山时抢劫过的哪个倒霉蛋?
我炯炯地望着他,他只得出言提醒:“烧鸡。”
片刻后,他又道:“还有礼荐。”
我依旧炯炯地望着他。
他叹息了一声:“你答应嫁给我。”
一口水从我鼻孔里喷了出来:“不可能!”
他脸一红,嗫嚅道:“为何不可能……不过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岁罢了。”
一些画面缓缓浮现了出来。
烧鸡,礼荐,七岁的赵萧。
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笑盈盈地将烧鸡递到我的面前:“姐姐,烧鸡给你了,你记得要嫁给我哦。”
我的娘嗳,我好像真的答应过这么荒唐的一档子事!但……但那时,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娃娃啊,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了?
他望着脸色难看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想起来了吗?”
我十分艰难地点了一回头。
“那你应当知道,我没有骗你了吧。”
我又十分艰难地点了一回头。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他沉默地望着我,半晌,淡淡道:“我让你想起这件事,并不是想强迫你兑现当年的诺言。毕竟,那时我只有七岁,你答应我时也不过是儿戏。”
我垂下脑袋,绞手指道:“你也未必想娶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庞,严肃道:“你看清楚这张脸,有哪个人二十五年都不会老的?你也应该猜到了,我不是人类。”
他怔怔地望着我,许久之后忽地笑了出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吗?对于我来说,你是人是妖都没甚关系,你只要是乔乔就好。我中意你,与你的身份无关。我知道你很孤独,我想给你一个家。”
我的心一抽。
——只要你是乔乔就好。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心。
沉默半晌,他忽地站起身来:“抱歉,是我唐突了。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请你把这甄玉草带上,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我答应你。”
“什么?”他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说,我答应嫁给你。”
他眼珠子瞪得几乎都要落出来了,嘴唇哆嗦地问:“你……你再说一遍?”
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终于听清了,喜不自胜,最后将我揽入怀中:“乔乔,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幸娶到你。”
是啊,我也从未想过,我居然会有嫁人的一日。尽管我只是想有个家,有个真正爱我的人。
在我与赵萧认识的第二十日,我答应嫁给他。
我并不爱他。只是像他说的那样,我太孤独了,我想有个家。
赵萧答应我,他会给我一个家。
我想,有了家以后就可以重新开始,抛弃一切过往,过只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当夜,赵萧将床榻搬进了房间里。因这茅草屋只有一张床,所以他平日都是在外面打地铺的。今日他搬了进来,也算是并榻,当作成亲了。
但赵萧只将床榻安在角落,离我很远,死活不愿与我睡在一张**。
他说我只是答应了嫁给他,但并未拜天地,还不算成亲,只有等成了亲以后才能睡一张**。
我晓得他一向迂腐,喜欢做什么正人君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勉强,反正成亲的日子定在了十日后,也只是个早晚的问题。
当夜,我睡在榻上,听到角落处他的翻身声。他的呼吸急促,并没有睡着。我也了无睡意,睁大眼睛望着窗外。
许久之后,我听到赵萧的声音:“乔乔,嫁给我,你会不会后悔?”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却听他又道:“我自知配不上你,我却想护你一生一世。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只小猫吗?那只因受了太多伤,而不愿相信人的小猫。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了,你在这凡尘俗世受了太多苦,现在只想找一个栖身之所安稳下来。乔乔,我只是一介凡人,但我会用我的命去护你。”
说完这些,他又翻了个身。许久之后,呼吸终于平稳下来,他已然入睡。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轻声道:“谢谢。”
02
我又被白夕召入幻境。
梦里腾起一层白雾,白夕站在浓雾中,影影绰绰拓出一个轮廓。她对我伸出了手:“乔乔,恭喜你了。”
我不语。
她又娇嗔似的道:“你也真是心急。女孩子嫁人乃是天大的事,你才与他相处了几日,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将自己送出去了?莫不是怕错过了这个,世间便无敢娶你之人?”
我怔了片刻,冷冷道:“不关你的事。”
白夕侧着头,表情凛冽,眼睛却是笑的:“怎么不关我的事?现在你我是一体的,你嫁人,却也是我嫁人。倘若我不同意你这个婚事呢?”
我漠然道:“你若捣乱,我就杀了你。”
狂风大作,风声呼啸着涌过,拍打在山峦上。常年笼罩的浓雾第一次被吹开,白夕的脸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她站在浓雾中,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你杀得了我吗?”
我摸向自己的脸,光洁如新。因是幻境里,感觉不到那凸起的伤疤,但也足够了。
“我杀不了你,却杀得了自己。你若敢捣乱,毁了我的婚事,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与你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你好过。白夕,你不要逼我。”
这是我最大的把柄。
白夕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变换。她忽然道:“倘若是顾奕呢?”
我僵在原地。
白夕继续道:“倘若是顾奕来找你,让你跟他走,让你放弃这个婚礼呢。”
顿了许久,我喉咙有些干涩:“他已经和别人成亲了。”
“倘若他并未成亲呢?他不过是被什么事耽误了,所以没来找你……”
我的心底一片喧嚣,有微微的苦楚泛起,却像一颗朽掉的莲子。许久之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算是他来,我也杀。”
这是我的婚礼,我不容任何人破坏。
婚礼将至,赵萧变得日益繁忙。
因前段时间出现了疫疾,这里许多人都受到了牵连,赵萧每日忙得脚不着地,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他还要去集市上采购。
不过几日的工夫,赵萧嘴角上起了一串燎泡。
我知道,他是在为钱着急。
婚丧娶嫁,哪个不是花钱的事情?赵萧只是一个乡村大夫,平时收入本就不多。再加上他宅心仁厚,时常为来看病的穷人减少药费,甚至还常常搭钱进去。以至于行医多年一穷二白,办个婚事很是捉襟见肘。
我也不在意这些俗礼,多次劝他,随随便便拜个天地就成了,不必那么麻烦。
他笑着道:“乔乔,你不知道,这结婚是女孩子一辈子仅有的一次,草率不得。再怎么简化,凤冠霞帔总得有吧?”
说完这句话,他戴上草帽,提着灯笼走了出去。
远方是一条羊肠小道,他要走到小道尽头去给人看病。
我摸了摸头上的银簪,明白了。
成亲,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如今我既然要和过去划清界限,那这过去的银簪也没必要留着了。
我用这簪子换了几两碎银,放在了他的钱袋里。
成婚当日,赵萧送上一套凤冠霞帔。
这衣服果真如人类的婚礼一般烦琐,我费了极大的劲儿才穿好。
现在是五月,天气已经隐隐转热,我却得里三层外三层地套着,像个活生生的粽子。最后还绾了一个极复杂的发髻,又盖上一张缀满珍珠的喜帕。
目不能视物,我只得扶着墙壁往外走。刚刚走了两步,门外惊起一声唢呐,紧接着便是如雨点般密集的擂鼓。
一时间锣鼓冲天,似热闹非凡。
我微微掀起喜帕,却并未见着什么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道红影缓缓走来,腰间拴着一个绣球,手里捧着一个唢呐。
每走一步便奏响一声,最后走到我的面前,他将绣球放在我的掌中:“乔乔,我来了。”
青天白日飘过几片锦云,树缝间的阳光稀稀疏疏地落下。
我们对着皇天厚土行了礼。
三根香烛袅袅生烟,他又递过一杯酒:“乔乔,这是交杯酒。喝了这个,你就是我的妻了。”
我的手有些发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接过酒杯。
这酒杯仿佛有千斤重,坠在手里始终抬不起来。赵萧问道:“怎么了,乔乔,身体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