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远和王素在听香水榭经历匪夷所思的冒险与奇遇的时候,张塞却在琴韵小筑的山洞里度过了此生最痛苦的一晚。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然时近中午。长期的读书生涯让他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而过去两天的经历也让他耗尽心力,疲惫不堪。
他用手狠命地揉脸,心底里期盼睁开眼睛时发现只是做了一个荒唐透顶的噩梦,但是他的手指很快就触到脸上污渍和泪水一起被风干后的混合物,嗓子眼也透上来干涩的疼痛。山洞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黄毓教授冰冷的遗体就躺在他的近旁,提醒着他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真实。
黄毓教授去世了。
他为了拯救峨眉和燕子坞的师生,故意让自己染上剧毒,然后用内力将自己的血变成了解毒催化剂。
张塞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在他面前死亡,爷爷去世时,他就一直守在床边,但九十高龄的他原本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苍老的面容只是渐渐凝固,平静而安详地失去了最后的生命气息。
而黄毓教授却不同,他仍拥有着强大的内力,和坚韧的意志,但越是这样,当眼睁睁地看着这强健的生命被剧毒侵蚀到最后的一刻,仍兀自用难以想象的毅力坚持完极为痛苦的“以血化毒”的过程,直到最后一次心跳停止,最后一口呼吸干涸才轰然倒下时,却让人格外地不忍卒睹。
黄教授昨晚在开始“以血化毒”之前,先用“须弥山掌”替张塞驱走了围堵在洞口的怪物,到外面山坡上和他一起采集了足够多的兰实草。在黄教授使用内功的时候,剧毒立刻趁机侵入到他脏腑的深处,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毒素进入得越深,“以血化毒”的效率就越高。
当黄教授回到洞中坐下时,满脸都泛满了黑气,肤色已呈枯槁,竟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他抬头用憔悴的目光久久望着张塞,轻声地说,“你还没有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呢。”
黄教授此时的模样和神情是不容拒绝的,但张塞还是哀求着说道,“我认识周远好多年了,他只是一个书呆子,怎么可能是魔教的新教主?”
黄毓教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我和柳依仙子二十一年前曾来过鬼蒿林……我们在格致庄里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周暮明,他就是你们昨晚过夜的布郎屋的主人……”
“和你的那位叫周远的同学一样,他的丹田通径也是小得出奇,他同样精于算学,沉浸在计算中的时候,同样也会忘乎所以,全然顾不得身外的事情。”黄教授又继续说,“他后来循着阳光去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慕容家书》预言里的那个会和一名岛外女子相爱的青年。现在看来,他们不仅会相爱,而且还会孕育出下一代的魔教教主。”
黄毓教授的意思很明白,这个周暮明就是周远的父亲。
“可是……”张塞迟疑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道,“黄教授,我不是要冒犯您,可是我在想,就算《慕容家书》真是一部奇书,那里面的预言就一定会实现吗?”
“在进鬼蒿林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对《慕容家书》的传说进行多方考证。”黄毓教授说道,“太湖战役后,我拒绝了少林武当的邀请,选择留在燕子坞历史研究所,就是为了可以离听琴双岛近一些,继续研究这片神秘的地域和《慕容家书》。到目前为止,家书上所有的预言都不折不扣实现了,比如今天早上出现的阳光,就和预言符合得分毫不差……”
张塞看着黄教授,说不出话来。关于这鬼蒿林里定时出现的阳光,实在是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以外。
“你怀疑预言的真实性,是很正常的。”黄毓教授的气息明显渐渐衰弱,但还是强提着精神说道,“杨冰川教授、陶昂教授他们就都不相信有人能够准确预言千年以后发生的事情……”
张塞一听这话,便又鼓起勇气说道,“我也觉得,仅仅以一个古老的预言为凭据,就在现世中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实在是有一点……太过草率了。”
张塞边说边带着怯意看着黄毓教授,生怕自己的话让他感到不高兴。
黄毓教授点了点头,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张塞,我当然不希望你去错杀一个无辜的人,目前的线索还远不能确定周远就是魔教下一代转生的教主,不过《慕容家书》上还说,新一代的魔教首领将会在听、琴两岛上分别使出威力无穷的降龙掌法,来昭示他的重生。这降龙掌法绝不是普通人能够突然领悟,所以如果符合这一条的话,他就必是魔教教主无疑了……”
“这样的话,那就绝不可能是周远了。”张塞的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一点武功都不会的。”
黄毓教授没有再去和张塞争辩,而是同时用充满慈爱和悲苦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张塞,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可是你也一定明白,如果周远果真命中注定会成为一个大魔头,而你出于同学之谊错过了将他消灭在鬼蒿林里的机会的话,那么武林中可能会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生命因此惨遭劫难……四十五年前的扬州惨案的历史细节,你和我一样清楚。”
黄毓教授不需要再说更多,杀一人而救万民的道理张塞非常明白。他于是对黄毓教授点了点头,说道,“假若周远真的突然使出了降龙掌法,那么……那么我一定不让他活着离开鬼蒿林。”
黄毓教授听了周远的保证后,从嘴角很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却更加的黯淡无光。黄教授知道自己的内力很快就要耗到尽头,剧毒将侵占他的全身,而武林上空的阴霾正沉沉压过来。自己却被迫把这黑暗中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瘦削文弱,武功普通,且充满了犹疑的年轻人的身上……
张塞将自己从昨夜痛苦的记忆里拉回来。
他朝洞外张望了两眼,那些变异的猿猴已经都被黄毓教授用须弥山掌杀死和驱散。他在长满了兰实草的原野上挖了一个浅坑,将黄教授的遗体掩埋,然后坐在坟边,忍着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将已经调制完成的解药和剩余的解毒催化剂一起装入一个包裹中。他望着四周美丽的兰实草在阳光下泛出的微光,从来没有感觉到在天地间如此的寂寞无助。他呆呆地坐了好久,才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三个躬以后,背着包裹朝着阳光的方向走去。
他沿着昨天的来路走下山坡,穿过黑幽幽的树林,转回到格致庄的前方。他迫不及待要去找周远和王素,可是等他一走出树林,整个人就立刻惊呆了!
格致庄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
张塞无法相信他所看到的。他惊恐中不由的想起小闻昨晚说的话,天上将有彩云幻日,地上有九龙啸天,第十九世魔头将在这里转世重生……然后格致庄会陷入一片地狱烈火之中……
“王仙子!周远!”张塞焦急地冲入庄内,可是布郎屋和其余的房屋一样,已经都化为灰烬。
土路的两旁都是庄民的尸体,张塞急速地在庄内寻找,希望能够发现幸存者。等他走到靠近庄门的地方时,看到一老一少躺在路边,正是小闻和他的爷爷。
“小闻!”张塞冲过去,发现昨晚出题刁难他们的老爷子已经被刺穿了咽喉,而小闻的腹部也被鲜血染透。
张塞伸手抵住小闻的人中,将内力传输过去,过了一会儿,小闻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小闻,发生了什么事?”张塞急切地问。
小闻呆滞地望着张塞,眼睛里倏地流下眼泪来。
“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格致庄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干的?”
“是魔教的人……”
“魔教?”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小闻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张塞不懂他话的意思,“你看到周远和丁姑娘了吗?”
小闻听到周远的名字,眼中露出恨意,“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全村的人!都怪我不听爷爷的话,把大魔头带进庄里来。”
“大魔头?”
“对!周远……他就是预言里转世的大魔头!”
张塞没料到小闻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放开扶住小闻的手,跌坐到地上。
“周远……和魔教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今早魔教的人突然出现,是周远……他用降龙掌法打倒了护墙,让魔教的人冲了进来……”小闻说。
“降龙掌法?”张塞颤抖着声音重复,“这怎么可能……周远他不会武功的。”
“是我亲眼看到的。”小闻艰难地抬起手,指着远处布郎屋的方向。
他的眼神里满是悔恨和不甘,他最后又轻轻说了句“这都是我的错”,然后手臂缓缓放了下来,不再动弹。
张塞俯过身去搭小闻的脉门,发现他的手臂已经冰凉。这个昨天偷偷将他们带进庄里避难,用可口的食物招待他们的善良少年已经没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