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塞在等待的时候将自己蜷缩在骡车的座位上,这样可以让他整个身体都没入路边一棵大树投下的阴影里。这种感觉不知为什么给他带来一种安慰,好像这片荫泽可以将他从无奈的现实世界里暂时庇护起来。
他知道自己很难在三天之内写出一篇让潘曼丽满意的丁香月报道。张塞学历史出身,所擅长的是搜集史料、梳理逻辑、然后撰写深度分析。争分夺秒地去打听一个歌女的服饰,绝不是他的强项。
想到马上将要被解雇,失去生活的来源,张塞就感到胸口压抑的痛楚。他并不特别担忧自己,贫穷从小就与他如影随形,他所害怕的,是因此而无法承担别的一些职责……
他就这样蜷缩着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后,突然从“安护镖局”北面的方向传来了许多人急促的呼喝。这么大的动静听上去决不是普通街头的争执,似乎像失火或者出了什么大案子。
约定的时间已到,张塞不知道是应该等在原地,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他刚从左边探出头想看个究竟,却感到骡车微微一震。他转回头,一个裹着麻布长袍,戴着大圆斗笠的瘦长之人灵巧地从右边滑进车里,打开后面的行李厢盖板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这人合上盖板之前急促地对张塞说道,“快赶车,往南出盘门!”
张塞在恍惚中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他虽然没有看清来人的面目却认出了声音,于是慌乱地挥手朝骡背上甩了一鞭。骡车启动,橐橐地沿着三元坊朝南驶去。过不多久便有十四、五匹快马追了上来,夹着路上每一辆车子盘查询问。
很快他们就拦住了张塞的骡车,两个表情严肃的官差一左一右撩开篷帘,朝里扫了一眼,然后大声说道,“证件!”
张塞看那两个官差都着黑黄色制服,胸口绣着“苏浙”两字,便知道他们是苏浙省的缉尉。安护镖局事件发生后,苏浙缉尉营和斜塘的城安军都介入了姑苏城的城防。除了普通的偷盗凶杀案子仍由姑苏巡捕负责,其余凡是涉及城市安全的事件,一律由这两个部门追究。
张塞从腰间摸出采记的身份牌,缉尉仔细看了一眼又问道,“你看到一个穿黑袍子的男人跑过去了吗?”
“没有。”张塞尽可能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缉尉们把身份牌还给张塞,准备放下帘子去查下一辆车,但这时一匹高大精瘦的白马突然从后面疾驰而至,马上蹬坐着一个一身白袍、方脸暴眼的武官,一看就善于骑射,久经阵仗。
张塞只偷偷瞥了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叫方烈,是苏浙府著名的四大府监之一。传说四大府监的武功全都高深莫测,他们都直接受命于新任苏浙巡抚侯瑞侯大人。
方烈一到,两个缉尉都停下来等他示下。
“就你一个人吗?”方烈狐疑地看着张塞,他的目光扫过明显过于宽敞的两座车厢,落到后面的行李柜上。
“就只有……我一个。”张塞心脏怦怦跳动起来。
方烈怀疑的神情变得更重。
“哦……对了,我刚才倒是看到一个戴斗笠的男人……往那边鬼鬼祟祟跑了。”张塞运用他仅有的一点急智,胡乱往左后方一指。
“的确戴着斗笠!”两个缉尉确认。
方烈立刻朝周围的缉尉呼喝了几句命令,拨转白马,顺着张塞所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张塞等他们走远,狠狠朝那头看上去年岁已经不小的牲口背上抽了两鞭,骡子卖力地蹬开四蹄,可是因为车上多了个人,速度并没怎么加快。好在没有更多的缉尉追来,待他来到南边的陆城门“盘门”时,两扇大门依然敞开着。
和平时一样,盘门的四条通道有三条用来进城,只有一条用来出城。但是出城的道路通行得很快,而进城的那三条道却都排着有半里长的队伍。每一个行人每一辆马车都要接受非常仔细的检查。
姑苏城现在常说的一个笑话是,运一袋面粉进城比偷运皇上的玉玺还要难。
为了防止空气传播的大规模伤害性毒药入城,守城的军士对密封起来的粉状物检查得格外仔细。据说药督府还专门拨给姑苏城十几条受过特训的官犬,配置在水、陆八个城门口,用来闻嗅可疑的毒药成分。
张塞看到出城的车流很顺畅,心中大喜,却突然看到斜前方的天空掠过一只毛色纯白的信鸽,直向城头的一个瞭望塔飞去。在姑苏成的天空看到信鸽并不稀奇,但是毛色如此纯白的信鸽显然是一只官鸽,张塞马上预感到了麻烦,果然不一会儿,城楼里就涌出来一队城安军,拦住出城的车辆开始仔细检查起来。
张塞忙使劲一拉缰绳,骡车在城门前最后一条小巷拐了个急弯。
那是一条狭窄的碎石路,骡车从大路的石板道上疾驰而入,顿时剧烈地颠簸起来。行李厢里发出一声轻叫,过了一会儿,盖板打开,一个穿着白色衣裤的修长女生轻盈地钻出来。她迅速前后观察了两眼,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到张塞身旁。
“这是怎么回事?”张塞惊惶地问。
“没什么。”女生若无其事地回答,“前面左转吧,哎哟,这路真是的……”
“没什么?”张塞急了,“刚才有好多苏浙缉尉呢,城门都戒严了,那是在抓你吗?”
“好像是的吧。”女生表情淡然,像是在讨论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个女生就是和张塞约了见面的人,名叫谢雪莹,毕业于五岳恒山剑校,现在是《江湖周刊》的采记。她比张塞小两岁,但已经工作了一年多。
“所以你才特意叫我租一辆带行李厢的马车?”张塞顿时恼了。
他是一个多月前遇到谢雪莹的,当时她也在查访姑苏城连环人口失踪案,虽然相识不久,但这位同行胆大妄为、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却让他无法忘记。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成为谢雪莹精心设计的脱身计划里的一枚棋子。
“哼,你也记得是让你准备一辆马车!”谢雪莹把重音放在“马”字上,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她鹅蛋脸形,小巧的鼻翼和嘴巴,眼睛里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历练。
“你听出来刚才那人是谁了吗?”张塞提高了声音问道,他被谢雪莹这种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态度激怒了,“那是四大府监之一的方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如果刚才他打开行李厢检查怎么办?我也会被牵连进去的!到时候叫我怎么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这本来就算是同谋。”谢雪莹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
张塞不敢相信谢雪莹居然压根就没有替他的安危考虑过,他正要发作,谢雪莹却突然把食指按在唇上,压低声音说道,“有人追上来了……你刚才弯拐是没错的,不过就是太急了,人家一看就会起疑。”
张塞屏息静听,果然听到身后隐隐有马蹄声接近。
“那……那怎么办?”他一阵慌乱,扬起手中的鞭子就要往骡子身上落下去。
“你怕什么!”谢雪莹拦住他,“在那边停一下……”
“停下来?”张塞惊惧交加,不知道谢雪莹究竟想干什么。
“快一点,就是那里!”谢雪莹催促道。
张塞不情愿地将车子在巷口停下。谢雪莹从行李厢里拿出麻布长袍和斗笠,仔细地塞到一堆垃圾下面。
“好了,现在被拦下来也找不到证据了。”她说道,“接下来你遇到路口就先右转,下一个路口再左转,就这样走‘之’字形,只要他们看不到你,就只能散开来慢慢搜查……”
张塞不得不佩服谢雪莹遇事的镇定,他依言驾驭着骡车在岔道纵横的狭窄小巷里左右迂回前行,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果然缓了下来。可是不一会儿,空中又掠过一只白鸽,朝着前方飞去。
张塞知道这一定是去通知前方的官兵设卡拦截,心里焦急,却见谢雪莹探身从路上捡起两枚石子,就要发出去。张塞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丢开缰绳,去拉谢雪莹的手臂。
骡子失去控制,往斜里歪跑了几步,正好遇着个大坑,车子狠狠颠了一下。
谢雪莹已无法瞄准,眼看着白鸽消失在射程外。
“射杀传讯的官鸽可是重罪!”张塞余悸未消地说,“要坐五年牢的。”
“你以为现在被逮住,就不会坐牢了吗!”谢雪莹满脸恼怒地瞪着他呵斥道,“现在前边官兵已得了讯息,必然四处围堵我们,你就等着被逮吧!”
张塞一听,知道自己慌乱中干了傻事,后悔却又不知如何补救,“那……我们怎么办呀?”
谢雪莹看张塞的样子是真心着急绝望,颇觉解恨,她朝右边一指道,“快从那条巷子拐进去。”
张塞此时已经完全六神无主,狠命揽住缰绳,依言拐入右手边一条幽暗的巷子。
“前边是什么地方?”张塞紧张地问。
“你马上就知道了。”
谢雪莹显得胸有成竹,但是张塞总觉得她神情里憋着一股顽皮促狭,像是预见到有什么事情发生。
骡车在黑巷子里快速前行,过了片刻,眼前突然开朗。
张塞吓得惊叫起来,巷子的尽头,竟然是一条泛着污迹,发臭的小河。他手忙脚乱地去拉缰绳想停住骡车,但是谢雪莹已经抓住他的后领一提,两人凌空而起,稳稳落在了旁边的土路上。
老迈的骡子看到前方路尽,也本能地想停下脚步,但是后面车厢的惯性巨大,在它屁股上狠狠一撞,推着它一起翻入河里。可怜的牲口拼命挣扎,但是很快和车厢一起陷入了河滩的淤泥里,不一会儿就没有了踪影。
张塞站在那里几乎要哭出来,“我交了十两银子的押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