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头子身体可硬实啦。”程少斌说,他语气里颇不恭敬,倒像是不喜欢自己父亲身体健康似的。
“他现在还忙着行医吗?”
“诊所的大部分事现在都是我来做了。”程少斌说,“那些老主顾们都想我早点接手,毕竟青出于蓝么,不过一些最重要的客人老头子还在亲自出诊,比如像侯大人还有你们钱庄的黄老板他们几个……”
这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嘈杂,原来桑央已经到屏风后面完成了调配,端出来一杯带着奇异的碧绿色泽的香茗来。
章大可接过茶,端到差不多胸口的高度,右手轻轻挥动,然后闭上眼睛浅浅一吸。桑央站在对面,满脸的自信。
台下的人虽然嫉妒章大可抽到“如坐春风”这样的好签,但他们都是竟陵子台的常客,知道阿玛妮桑央调茶辩茶的技术俱是一流,从来没有输过,因此都只等着看这个燕子坞毕业生丢丑。只有周云松心里知道这场比试根本没有悬念。
所谓“斗茗”其实无非比两点,一是对香料佐茗成分的熟悉程度,再就是辨味的能力。章大可出生医药世家,又是药理系高材生,不光是香草蔬果,对中原异域的各种植物花卉的涉猎都极其丰富。至于辨味,章大可完全就是一个天才。在他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就喜欢跑到父亲工作的宫廷药房里,在高高的墙梯上爬上爬下,拉开一个个小抽屉去闻里面的药。到了七八岁,父亲把任何一碗药端到他面前,章大可只闻一下就立即可以随口把每一味成分都讲出来。
果然,章大可甚至都不品尝,只闻了短短几秒钟就说道,“是东竹绿牡丹茶,配上姜桂汁、兰芷、卷溪梨、苏蜜、蕙柑……还有曼丹宁。这最后一味是本朝初年从波斯传到西番的香料,中原很少可以见到,没想到竟陵子台也有进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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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大可行云流水般地回答完,却没有高兴之色,反而是一脸的不自在。
桑央听完章大可的答案,顿时呆立在那里。她之前的自信,全都是因为这味曼丹宁,如章大可所说,其实只在西番国才有,她是特意为了斗茗托人从家乡带来,以为无人能识,却没想到章大可只闻了一闻就知道了。
粉袍少女看了一眼事先递交的配方单,宣布道,“回答无误,西首的公子获胜!”
此言一出,整个斗茗台四周顿时一阵哄然。章大可脸已通红,忙朝桑央抱拳,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桑央小姐,斗茗只是为一个情趣,又何必拘泥输赢。惩罚不提也罢。”
可是桑央虽然心中懊恼,却仍大大方方地说道,“竟陵子台上从来愿赌服输,章公子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说着便端茶走到章大可的面前。仲裁少女已经拿来一张椅子给章大可坐下,桑央盈盈一倚,便似沾未沾地坐到章大可腿上,把茶递到他的口边。
人群里山呼海啸地狂嚎起来,就连周云松都忍不住笑了,心中都叹这番国来的少女不似多数汉族姑娘那般腼腆,倒也显得可爱。
季菲顾不得看这有趣的画面,仍抓紧这机会向程少斌问道:“那令尊迟早也会把侯大人那样的重要主顾交给你接管的吧。”
“早就该交了。”程少斌语气里颇不耐烦,“不过老头子非说要等我娶亲成家以后,才把医堂整个传给我。”
程少斌说到“娶亲”时,眼光热烈地看着季菲。
“那……应该会有不少压力吧?”季菲躲开他的目光,“侯大人那样重要的人物,诊断开药都出不得半点差错的。要是还有个疑难杂症什么的,一定更不好办。”
程少斌一听这话,脸色突然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先前的神情说道,“咦,菲菲,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来了?你若真体谅我,不如考虑做我们程家的媳妇,老头子就能早点把医堂传给我了。”
程少斌说完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他从来就自我感觉良好,季菲一反常态地对他表露出兴趣,让他禁不住飘飘然起来了。
他瞥见台上的章大可正窘迫地在喝桑央小姐敬的茶,因为紧张,一口茶倒有大半都滴到了衣襟上。他又看看身边娇美的季菲,不禁想入非非起来。
“怎么样菲菲,我们也去打一场擂吧,很有趣的!走吧!”他不由分说,已经一把拉着季菲的手,把她往台上拽去。
周云松一直在关注季菲这边,他想过去阻止,但是季菲回身微微对他摆了摆手。她知道程少斌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如果这样当众回绝他,给他难堪的话,接下来是别想从他那里打听到任何的信息了。
“我们来比一场!”程少斌拉着季菲兴高采烈地冲上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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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大可此时已经面红耳赤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上去就像受惩罚的是他一般。季菲从怀内掏出一块手绢,替章大可擦去衣襟上的茶水。
“菲菲你没关系吧?”章大可趁机悄悄问她。
“不用担心。”季菲轻声说。
章大可于是从台上退回来走到周云松身边,两人脸上都有不安的神色。
斗茗开始,由季菲先抽了签。她抽到的男生惩罚是“金鸡独立”。而程少斌抽到的则是“相濡以沫”。
台下的人一听仲裁少女报出“相濡以沫”的名目,立即近乎疯狂地嘶喊起来,不少人对着季菲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周云松看这气氛,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他转头去问身边的一个年轻公子。那公子哥立刻一脸兴奋地告诉他,“相濡以沫就是女生用嘴给男生喂茶。锦盒里一共有两百多支签,而相濡以沫只有一支,十天半个月里才有人能抽到一回呢!”
台上的季菲也从仲裁少女口中得悉了“相濡以沫”的意义,顿时涨红了脸。周云松暗自运起内力,做好了准备。季菲如果此时说要退出,程少斌必然愤怒,周围到处是他的狐朋狗友,还有各种身怀武功、来历不明的人物,难保不会有人突然发难,到时候就只能凭武力解决问题了。
可是季菲却什么都没有说,径自向柜台后面走去。
周围的气氛已经热烈到了顶点,“竟陵子台”上常有在乔家宅、阿玛妮做试装女郎的美女出现,可是像季菲这样气质不凡的武校女孩却绝不多见。
周云松心中越来越担心,程少斌自小接受医堂教育,辨味能力应当也是极强的。他思索了几秒钟,转头低声向章大可询问,“如果内力足够强,应该可以改变佐茗的口味吧?”
“燕子坞高级内功心法的确可以做到用一种佐茗模拟另一种茶料,”章大可回答。
周云松略松了一口气。程少斌没有读过武校,如果内力可以改变茶味,那么季菲应当有胜算。
“但是我怕菲菲会过于轻敌。”章大可又说,“程少斌虽然没有接受过正规武学教育,但是程府里却有一大批拳师、护卫,其中不乏高手,程少斌或许受过他们的指点……”
周云松听完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大约五分钟后,季菲也端着一杯绿莹莹的茶款款走了出来,那颜色看上去跟刚才桑央调的那杯几乎一样。负责取料的伙计也同时将写着正确配方的纸笺递给了仲裁少女。
程少斌带着笑意接过茶,微微啜了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回味。他先是有些狐疑,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嘴角露出得意。他将茶吞下以后对着季菲说道,“菲菲你好调皮,你调配的分明和桑央小姐刚才的那杯一模一样,是也不是?”
仲裁少女正要说话,程少斌却伸手做了个“且慢”的手势,又道,“不过我知道季姑娘是不会给我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的,这底茶确实是东竹绿牡丹,姜桂汁、兰芷、卷溪梨、蕙柑还有曼丹宁五种配料也和刚才的一样,只是苏蜜换成了芦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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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菲一听他的回答脸立刻红了。台下同时“轰”地爆发出一片议论。
“程兄确定吗?”
“苏蜜和芦蔗差好远哪!”
“芦蔗太简单了吧,我都尝得出来哩!”
程少斌转过来对着台下满脸得意地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像季姑娘这样的武校高材生,是可以用内力来改变佐茗的香味的!”
此言一出,台下大部分人都惊呼起来。
“她刚才一定是先用内力将蕙柑中的蜜甜味逼入芦蔗里,然后再用内力将之均匀打散在绿牡丹里,彻底去除芦蔗的干涩口感,这样一般人都会以为那是苏蜜啦!”
程少斌说完举起了右手,表示回答完毕。
周云松绝望地去看章大可,没想到程少斌居然真能识破季菲用内力做的手脚,而且还把详细过程都一一点穿。
可是章大可的表情却仍镇定自若。
“答错了!”季菲脆声说道,“虽然确实用的是芦蔗,但是曼丹宁却换成了沙罗霜!”
程少斌一听立刻就像馒头吃到一半被噎住一样,高举的右手和脸上的得意一起僵硬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才懊恼地一拍大腿。台下众人看他的表情,便知他确实输了,都一齐发出失望的叹息,毕竟“相濡以沫”是很难得才出现一次的。
原来程少斌猜到季菲一定会使用内力,因此把全副精力都用在鉴别内力引起的变化里,却忽略了沙罗霜这种原产印度的香料和曼丹宁极其相似。沙罗霜虽然在中原同样相当罕见,但程少斌出生医药世家,原本也是识得的,因此懊悔不已。
“菲菲真行啊,”周云松长舒出一口气,“竟懂得用这么冷门的配方。”
“她哪里懂,”章大可说,“沙罗霜有很高的药用价值,我一直都是随身带的,刚才菲菲替我擦茶渍的时候,我趁机偷偷塞到她手里了……”
周云松一听立刻在章大可肩头擂了一拳,“原来是你安排的,刚才居然还装出一副紧张的样子骗我!”
“我又何苦骗你,”章大可揉了揉肩膀,“我刚才是真的紧张,因为……”
他说完看了周云松一眼,才接着说道,“我塞给菲菲的,还不止是沙罗霜……”
周云松瞪大眼睛。
章大可咽了一口唾沫,缓缓说道,“沙罗霜这种印度香料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味道和真言露极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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