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张塞摆手,“我想说的是,如果这个宗教的全部意义就是末代教主,那中间十五任教主给宗教取什么名字的确就不重要了。但问题又来了,尽管每一代教主都很独立,几乎不受上一代教主的约束,可是历代教主,甚至包括李天道在内,都认可自己是这个无名教的一部分,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所以一定有某种方式,把这些看上去不相关的宗教联结起来。”张塞继续说,“而这种方式,不大可能是常规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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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点头表示认可这样的分析。
“之前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种方式。”张塞说,“但是听到李天道把自己的记忆移种到慕容校长身上时,我突然想到,如果能够把一段记忆一路传递下去,这岂不是最佳的联结,本质上,这不就是转世?”
“慕容校长那个可不能叫转世。”
“我知道。”张塞说,“因为李天道是把自己所有的知识记忆、经历记忆和人格记忆都移植到了慕容校长的脑中,慕容校长自己的记忆都被取代了,整个就变成了李天道。但假如李天道只是把自己一部分记忆片段——比如某个使命、某种执念——传递给了慕容校长,那样慕容校长仍是慕容校长,只是也拥有了和李天道一样的使命或执念。”
王素思索着张塞描述的情形。如果真的把一段仇恨武林的记忆移植到自己的头脑里,那自己是否就真的会感到对武林的刻骨仇恨?如果那段记忆是想要去杀一个人复仇,那么自己是否真的就会觉得那是自己天经地义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人凭借过去的经历去思考、去做价值判断,但是归根结底人却无法去思考和判断过去的经历本身,也无从知晓这些经历究竟是固有的,还是外来的。如果能把对宗教的虔诚,把某种终极使命以记忆片段的方式,在一代代教主头脑里传递下去,这岂不是让历代教主都能对无名教有认同感的最好办法?因为这种虔诚和认同就会是像天生一般,是不需要用外力去约束的。而在外人看来,一代代的教主,就像是转世那样,自然拥有了某种共同的联结。”
王素沉默了。张塞这番话比之前系数校准那个似乎还要离谱,但既然李天道的整个记忆都能移植到慕容校长身上,为什么不可能存在一段共同的记忆片段,在历任无名教的教主头脑中传延?
“丁姑娘一定知道西番国那边的活佛转世吧?”张塞又补充道,“据说转世灵童可以被预测在什么时间、什么方位找到。而且转世灵童可以清楚地记得上一代活佛的喜好甚至说过的话语。这说不定也是因为某些记忆一代一代地在历任的活佛身上传递下去。”
“还有,袁枚所说的‘书到今生读已迟’的故事,丁姑娘想必也听说过吧。”张塞见王素默然不语,又继续补充。
王素点点头,这个关于黄庭坚在任黄州知州时,循着梦境找到自己的前世人家,发现自己前世就饱读诗书的故事,王素岂会不知。当年随园主人袁枚读到这个故事,发出了著名的“书到今生读已迟”的感慨。
那些身赋异秉、博闻强记、思如泉涌、出口成章的文豪大家,莫非真的只是因为一些前世的记忆没有随着那碗孟婆汤消散在红尘里,而是带入了今生?
“李天道的记忆移植,用的是藏有慕容家书的玉匣里的机关,那么历代教主的记忆片段移植是如何进行的呢?”王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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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从知晓细节,但我猜,这一切都发生在玄机谷,这就是历代教主都要死在玄机谷的原因。”
“所以,周远也是在玄机谷里继承了这个共同的记忆片段?所以他天生就会知道沧浪亭结界的存在,所以他才会主动要走入结界,去校准人格记忆方程?因为这就是那段记忆片段里包含的使命和执念?”
王素一边这样问,一边心中涌起悲哀。半年前周远深陷转世魔头的预言时,不管有多少所谓应验的征兆,红日垂照,繁星满空,九龙啸天,乌龙入云……王素都不相信。因为所谓转世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离谱了,她不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也坚信一个人的意志不会为毫无根据的预言所改变。
可是现在张塞却提出了这样一种猜想,最起码可以在理论上支持魔教教主转世的可能性,也让王素意识到,如果一切是头脑中的记忆在作祟,那人的意志就会变得苍白无力,因为这种记忆本身,就会成为人意志的一部分。
如果你被植入了李天道的记忆,那么你就成为了李天道!
“等一下!”王素突然自己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李天道并没有在临死前回到玄机谷啊!他为了超越生死,把自己的记忆封存在玉匣里,最后死在了青冈梁孤鸿岭上,离玄机谷有好几百里地。”
“是的,李天道是十六代教主里唯一的异类,他的野心,他的天才,恐怕也超出了无名教创始人的预估吧。”张塞说。
“那……周远岂不是没有机会从李天道那里继承任何的记忆?”
王素的心跳整个急促起来,一时自己也弄不清是张塞的理论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自己纠结着最后的希望去证明周远不是魔教末代教主。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希望的。”张塞说,“周远如果在玄机谷里真的转生了,我想我们多少都能看出些端倪。但是无论在鬼蒿林还是后来在燕子坞,周远都仍是一个一心只想拯救两校师生的善良的燕子坞学生,不是吗?”
王素预感张塞马上就要说出一个“但是”来。
“但是,来到姑苏城后,我发现他开始做梦,微澜山庄分开后,我知道他是故意不回去找我的,因为他的头脑中已经有了执念和使命,要让他走进沧浪亭的结界。”张塞说。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试剑台。”张塞叹了口气,“不要忘了,李天道的记忆虽然没有留在玄机谷,却被移植到了慕容校长头脑里。后来在试剑台上,周远把内力发挥到极致,和李天道惊天动地对决,我当时就在巨阙阁那一边的太湖上,清晰地看了那如金龙般的光亮。我想就是在那时候,李天道的记忆烟消云散,但是那一段传延千年的记忆片段,在巨大的量子内力的影响下,可能还是投影到了周远的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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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说不出话来。巨阙阁的试剑台,留给她的是此生最为难过的记忆,而她现在又发现,试剑台不仅是周远彻底忘记她的地方,还是他真正转世成为魔教末代教主的地方。
“有时候我们真的不能不佩服命运的强大啊。”张塞突然感慨道,“十七代教主,一千多年的传延……即使中间发生了李天道这么重大的变数,这段记忆,最终还是奇迹般地找到了它最终的继承人。”
一阵齐整的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渐渐传来。
“缉尉营!”王素脸色一变,她左右观察,然后指尖朝上对着张塞做了一个手势。张塞会意,两人一起跃到树上。
张塞的轻功毕竟有限,人虽然站稳,但树枝却被他踩得微微晃动,王素根据树枝上下的节律脚下发力,竟是很快将张塞引起的晃动抵消,让整棵树恢复到了先前的静止。
张塞没有来得及称赞一句王素的轻功,一队大约二十人的缉尉荷戟持刀已经从他们脚下的小巷巡逻而过。自从叶伯仁被革职后,缉尉营从三山堂等帮会大量招募人员,在姑苏城的各个区域都组建了许多巡逻分队。因此现在在城里走动,几乎半刻钟不到,就必定能遇上一队巡逻的军士。
“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样的猜想的?”等巡逻队走过,王素从树上跳下来问道。
“猜想其实早就有了。”张塞说,“但毕竟是猜想,始终无法验证。所以我一直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原来以为,孟婆苓的药力或许将无名教主的记忆也能一起抑制,但现在看来那记忆还是开始发挥作用了。我也想过,如果将他过去的记忆唤醒,或许能帮助抵抗那记忆片段,但也有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王素听到这里,突然一脸难过,用嘲讽的口吻说道,“哼,就算我们想让他恢复记忆,只怕也不能够吧!你不是说最怕让周远见到我吗?你不是说什么最深的执念吗?”
王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但是她忍不住。她与其说是在嘲讽张塞失败的理论,不如说是在发泄自己的失望和难过。
张塞完全能理解王素的情绪。说实话,沧浪亭那一幕,王素和周远两人就那么近在咫尺,连鼻尖都差一点碰到了,周远却愣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也挺让张塞吃惊的。
但他还是说道,“丁姑娘,你不要见怪,我其实很庆幸他没有记起你……这样对你,对他,对整个江湖或许是最好的。”
“明天就是谷雨节了。”张塞又补了一句,“王仙子不是说,已经答应了皇子晖殿下今晚去枫桥下陪他听钟声的吗……”
“张塞,你真的多虑了!”王素冷冷地打断他,“该要我承担的责任,我自会去承担!我告诉过你,到今夜子时,若找不到他,我便不会再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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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找到了呢?”张塞问,“丁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你想找寻的答案,你想要的最后的了断,实际上是你无法承受的?”
“没有什么是无法承受的。”
“如果慕容公子真的是一个魔头呢?如果他跨越千年传递给周远的使命和执念,真的是要让他将武林带入黑暗时代呢?如果周远现在真的是在完成李天道没能完成的事情呢?到时候你会有勇气去……除掉他吗?”
“不需要我啊,除掉他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这不是黄毓教授亲自交给你的任务吗?”王素冷笑。
张塞没想到王素竟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来躲避他的问题,一时涨红了脸,无言以对。这件事情,对王素来说是个死结,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我们还是先找到他,问个清楚再说!”王素道,“我劝你最好抓紧时间,找到了他,才能找到你的谢姑娘。”
张塞被王素说中心事,脸变得更红。
“如果你找到谢姑娘,就不要再离开她!至少你们中间没有隔着什么千年的预言和天大的武林责任……”
王素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朝前大步走出去。张塞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听出语音里的颤抖。他不再说话,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天镜苑刚才那片屋舍的延长线一路继续朝南追查。天色逐渐变暗,两人出了南城门后又走了差不多三四里地后,前面出现了一片灯火辉煌的闹市。
“前面是什么地方?”王素问。
张塞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他没来得及回答,王素却突然一指他的挎包,“那黑盒子好像发光了!”
张塞忙掀开挎包,果然看到那黑盒子的四角发出幽蓝的光芒来。
张塞兴奋地拿出地图,摊到旁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试图将附近这片区域和地图上所绘的进行对比。
王素在旁边看了两眼地图,发现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叫做月柳街。
王素对姑苏城并不熟,但是却也听说过月柳街的这个地名,相当于是长安城的章台路或金陵城的秦淮河,是姑苏城妓馆林立、红香翠玉的风月之地。难怪张塞刚才一脸的不自然。
张塞盯着地图看了很久。天色继续变暗,张塞便拿出黑盒子,举到地图上面,准备借着盒子发出的蓝光继续查看。
可是他刚把黑盒子举到地图上方,王素和他就同时“呀”地发出了惊呼。
原来那幽蓝的光一照过去,地图上就显现出纵横两条直线来。张塞过去无数次在烛灯下研究过这张地图,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两条直线,看来地图的绘制者是故意让这两条线只在这个黑盒子发出的光照下才显现的。
张塞只看了一眼,就确定这两条线绝不是随手乱画的,而是有着明确的所指。两线的交叉处,正是沧浪亭,而线的四个末端,准确地停在姑苏城外东西南北的四个地方,分别是城西的寒山寺,城东的微澜谷,城北的虎丘和城南的月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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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个地方,很可能都是结界的入口!”张塞推测,“我那时候就很奇怪三个黑衣人竟能这么轻易地混进微澜山庄,只怕是因为微澜湖的岛上有一个结界空间入口的缘故。他们没有想到黄宗耀的家丁能那么快的出现,才被逼的只能施展凌波微步从后山撤退了。”
两人都兴奋起来,借着黑盒子的光仔细查看地图,发现月柳街上离他们最近的一幢楼舍的占地明显要比地图上按比例目测的要小一些。
“这个地方!”王素往地图上一指。
“嗯,这里是箫音馆。”张塞说。
王素转头厌恶地瞪了张塞一眼。
“不不不,丁姑娘,我只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只不过知道个名字而已。”张塞忙解释。
王素不理他,径直转到楼舍的正前方,果然看到雕栏玉砌的大门上高悬着一块写着“箫音馆”的牌匾。
张塞跟过来,尴尬地看了一眼王素,“丁姑娘,要不我独自进去查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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