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那种苍老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有一百岁,浑浊的目光完全看不清是在看哪里,她过了很久才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用手敲了敲店铺的门框。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嘴里叼着一根蒿草杆子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
“修三棱刺?”他把蒿草杆子吐出来,“我这里新来了一个师傅,手艺很不错,我去叫他。”
男孩还没迈腿,铺子后面就传出一个声音,“三棱刺这种东西,坏了就扔了,何必来修?”
“这三棱刺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所以舍不得扔。”周云松朝着店铺里面朗声说道。
铺子后面没再发出声响,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串脚步声,毛俊峰一脸不情愿地走了出来。他神情疲惫,额头上有一道极深的刀伤,左腿上也缠着两块仍带着血的纱布。看来从沧浪亭撤走后,他又和缉尉营进行了多次浴血搏杀。
周云松把手中的三棱刺在空中抛了两抛。这枚可以藏在袖子里的飞刺,是毛俊峰自制的第一枚暗器,在燕子坞一起读强化班时,毛俊峰作为庆生辰的礼物送给了周云松。
“看起来,这隐市里生计问题倒不难解决。”周云松跟着毛俊峰走进里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李青坐到他的身后。
“怎么能跟外面比,你家里的生意一定越来越兴隆吧。”毛俊峰满含讥讽,“喔,等一下,我忘了,大皇子来监理姑苏城了,要当心啊,他对武校背景的人可不怎么友好。”
“若不是托你们寒山盟的福,大皇子又怎么会这么快来监理姑苏城。”
毛俊峰嘿嘿笑了,脸上却满是不服气的倔强,“云松,你费劲周折跑到隐市里来,就是为了批评我们攻打苏浙府的事吗,好吧,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毛俊峰往椅背上一靠,两脚翘到放满了锤钻夹钳等工具的桌子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还需要我来批评吗?”周云松也是不依不饶,“到了这步田地,你们难道还没有自省过吗?”
“我们是被逼的!”毛俊峰的脚在桌上咣地一震,“是苏浙府先突然开始攻击我们的联络点,杀了我们好多人!不是缉捕,也没有判决,当场就直接屠杀我们的同学!我们是被迫反击,但我们得到的情报并不准确……寒山盟里面出了叛徒,泄露了我们的联络点,还把我们引入了苏浙府的陷阱……”
毛俊峰说这话的时候满含愤恨——他虽然活着从苏浙府突围,但是却目睹了许多同学战友的惨死。
“寒山盟并没有灭亡,我们会找出叛徒,现在中原各地每天都有十好几人赶来姑苏城加入我们!我们会报这一箭之仇!”
“如果是苏浙府先动手屠杀,你们应该有这个觉悟想明白他们是要故意挑起事端、激化矛盾!”李青这时在周云松身后忍不住插嘴道,“攻打朝廷府衙,这是什么理由都无法辩解的叛乱行为,这不正是朝廷里想遏制武林的人所期望的吗?这不正好给了他们口实吗?”
毛俊峰抬头看了看李青,一脸的不屑,“你就是叶大人手下的新师爷吧,如果这就是你对时局的理解,如果这就是你每天给叶大人做的参谋,那难怪叶大人现在被免了官职,下了大牢!”
毛俊峰的话明显激怒了李青。眼睁睁看着叶大人被缉尉营拷走,是李青感到特别无助和耻辱的时刻。没有能够预判到苏浙府突然发难,也让李青感到深深的自责。
“恕我对时局的理解太肤浅。”李青往前跨了一步冷笑道,“不过你们把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帝京城的朝武联会上江武府就算是要帮叶大人,帮武林说话,只怕也很难了。”
“朝武联会?我真的是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到现在还把希望寄托到这种官僚会议上。”毛俊峰不耐烦地说,“少林、武当、燕子坞全都被毁灭了,敌人已经宣战了,已经把刀剑刺进我们的身体里了,我们已经血如泉涌了,开会还有什么用?”
“可是俊峰,少林、武当、燕子坞,这些都是安护镖局干的,是魔教干的。”周云松说。
毛俊峰哈哈大笑,“云松,你是真的想不明白,还是不愿去相信?三十年前孤鸿岭上溃败后,魔教还有什么气候?安护镖局却能在帝京城,朝廷的眼皮子底下突然崛起,肆无忌惮地重创少林、武当、燕子坞。你真的觉得这是魔教凭一己之力能够做到的吗?神迷散是朝廷研制的毒药,怎么会落到安护镖局手里,江武府出来解释了吗?安护镖局的调查进行了半年,有任何成果吗?缉尉营纵容三山堂胡作非为,对武校生残酷镇压,苏浙府的府监手上拿着超一级兵器……你们真的都觉得很正常吗?”
毛俊峰说的这些事情,周云松和李青当然也都知道。
“你无非是想说,有朝廷势力在给安护镖局撑腰,想借魔教的力削弱武林……”
毛俊峰把两手一摊,“没错,这难道不是必然的推论吗?其实你都知道的。你是优等生中的优等生,岂能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
“俊峰,你刚才列举的这些事件虽然是提出了很多疑问,但却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而你们攻打苏浙府,却是世人皆知,证据确凿,到哪里都是死罪一条。即使朝廷里有人和魔教勾结,只要武林的威望尚存,只要华山备忘录屹立不倒,我们就有可能粉碎他们的阴谋,可是如果武林公开叛乱,彻底站到朝廷的对立面的话,朝廷最终也会别无选择,那武林的未来就更为堪忧了。”
<!--PAGE 5-->
毛俊峰听完周云松的这番话后又笑了,“云松,我看出来了,你实在是太留恋这个时代了。我能理解。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武林独立而自由,强大且自律,武校生作为轩辕朝的栋梁,被输送到民间和朝廷,受人尊敬,前程远大,多么完美。说实话,就连我都想沉溺在这样的秩序中,一生一世都不要改变。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时代已经接近尾声了。给不给他们口实,都不会改变他们既定的阴谋!判不判我们死罪,我们都已经成为了他们诛杀的目标!我们攻打苏浙府一个时辰都不到,许多牺牲的同学的血还没有凝固,大皇子监理姑苏城的圣旨就到了,你还看不出来这是环环相扣的阴谋吗?我们唯有抵死抗争,姑苏城将是我们反击的第一战!”
周云松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很难去说服毛俊峰。但同时,毛俊峰的话不管对错,却也让他有些触动。这么多年来,他不知不觉形成了一种自己判断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框架,并坚持不懈地套用这种框架去解决所有发生的问题。但是他却并没有真正思考过,他这样做,究竟是因为这种框架下的解决方案是正确的,还是因为他对框架本身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
周云松沉默了片刻说道,“俊峰,你也许有你的道理,但现在真的还没有到要和苏浙府全面对抗的地步,特别是现在大皇子殿下监理姑苏城了,对抗苏浙府,就是在对抗朝廷。我们现在也并非孤立无援,朝廷里还有不少支持武林的盟友,只要他们还在,我们就还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更好的应对方法?”毛俊峰显然并不是很信服,“叶大人已经被抓起来了,帝京城在千里之外,现在还有谁能够帮助我们?”
“帝京城虽然在千里之外,但是有不少支持武林的部府官员们已经快到姑苏城了。”周云松说。
毛俊峰愣在哪里,不知道周云松说的是什么情况。
“你难道忘了,六皇子殿下明天将在寒山寺设宴,典律部的汪大人等都会从帝京城赶过来参加。另外,不少有可能被种植了记忆的官员和帮会的骨干,包括侯瑞在内,也都会来赴宴……”
毛俊峰恍然大悟。过去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和三山堂、苏浙府全力对抗,最近几日更是浴血厮杀,堪堪躲过了缉尉营的追捕,竟是忘了六皇子寒山寺还愿的日子就是明天。
他想了想问道,“就算六皇子殿下和汪大人都会来,你们又能如何?你们刚才自己说了,魔教和朝廷的勾结也好,记忆移植也好,所有这些事情都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李青这时候从怀中拿出一个三折的纸本,递给毛俊峰。
毛俊峰疑惑地接过来展开,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工整的小楷,最后的一页上盖着皇印。从纸质上看,这应该是一份印刷出来的副本。
<!--PAGE 6-->
“我没工夫细看,你就直接告诉我这是什么吧。”
“这是典律部新发出来的刑律之诉讼律第三十七条第四款增补。”李青说,“是前天刚刚由圣上签署通过的,已经由驯雁发往全国各省各府研习备案。”
“这条增补的条款,就是杨教授和龚教授费尽心力终于促成的。”周云松在旁边解释,“确立了真言露可以作为一种合法的侦讯手段,真言露作用下的供词,可以进入到判决的证据链中!”
毛俊峰终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睛里放射出了光芒。
“不过呢,并不是说谁都可以随便使用真言露,必须要先有合理的怀疑,才能报请刑狱府总管或以上级别的官员,申请使用真言露……”李青说。
毛俊峰听到这里,显然按捺不住了,一句“去他妈的合理怀疑”已经到了嘴边。
但周云松抢在他之前说道,“我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可已经准备好了真言露,明天宴席上我们会找机会让侯瑞还有其他有疑点的官员和帮会骨干喝下真言露。如果侯瑞他们在服下真言露后完全变成另外的人,说出他们绝不可能知道的魔教事实,我们就可以说服六皇子和汪大人要求刑狱府正式立案调查。私放真言露的罪责,我们愿意承担!”
毛俊峰听到这里把脚从桌子上挪下来,站了起来,自见到周云松以来一直挂在他脸上的那种倔强不服的表情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跃跃欲试。
但他马上又颓然地坐了下来,“你们跑到隐市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当然不光是为了告诉你这个,还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李青说。
“侯瑞不会不防备,我们必须确保皇子殿下的安全。”周云松说,“由于姑苏巡捕被全体禁职,清商宫卫队已经同意让背景可靠的武校生帮助执行寒山寺内的防务。但在最关键的几个地方,我们需要安排绝对可以信任的人。比如宴会的现场,比如寒山寺制高点上的暗器手……”
毛俊峰看着周云松,他话里的意思自然是说他是最值得信赖的人,这让毛俊峰很感动,可是他又看了看周云松手里的三棱刺,露出苦笑,“可是你们想必也知道,我为了躲避缉尉营的围剿,被迫逃进了这里,我再也出不去了。”
周云松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块白里透绿的美玉。
“轩辕璧!”毛俊峰激动地吼起来。
<!--PAGE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