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刚刚驶离码头几丈远,缉尉营的军士就已经赶到。
领头的参尉纵身跳下来,落到河堤上的洞口。他打量了一番这个通道,向玉环责问道,“拢翠阁的?你把什么人带上去了?”
“参尉大哥!”玉环娇笑着揽住那参尉,“没人啊,我是替里面的客人来这里问问艄公大哥,今晚还载客不。结果他说不载,就开走了。”
参尉将信将疑,等画舫徐徐开回来,便指挥缉尉上去搜查。画舫空间很小,里里外外一番检查,并没有发现任何人。
“今晚月柳街有重大搜捕行动,所有人都不许上船,懂了吗?”缉尉一边说,一边伸手到玉环的脸上捏了一把,“走,带我去你们拢翠阁里……搜查搜查!”
“哎呀不行啦,还有好几个客人组了酒局在等我呢。”玉环娇笑躲闪。
张塞和谢雪莹上船后不久,就听到了缉尉的呼喝。
“你们没有犯什么事儿吧?”艄公捏着张塞给他的银票,显得有些犹豫。
张塞已经有些慌了神,但谢雪莹却用右手勾住张塞的臂膀,左手则轻轻地用指尖在他的衣袖上下摩挲,一边说道,“怎么可能,艄公大哥,偏偏倒霉碰上缉尉营搜查,你就行行好,带我们去流花陌吧!”
谢雪莹原本神情疲惫,穿着打扮也和月柳街格格不入,很让艄公觉得奇怪,但她的这番小动作却和月柳街上常见的男男女女厮混在一起的样子浑然一体。
“进去吧。”艄公一边把船撑离岸边,一边朝画舫里间努一努嘴。
张塞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谢雪莹如此柔媚的样子,一时很不适应。他知道谢雪莹是名优秀的采记,一直和三教九流打各种交道,但想不到这番月柳街上的风情也能如此驾轻就熟。
舱室里并不宽敞,张塞被谢雪莹这样挽着,被她的身体紧紧贴住,被她的指尖触摸手臂,让他浑身发热,呼吸都开始不均匀。
张塞想去询问一下流花陌要走多远,但艄公已经在他们的身后拉过来一扇琉璃的门,嗒地一声扣上。他最后打量了两人一眼,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
谢雪莹一边挽着张塞,一边观察岸上的情况,并思忖着如果缉尉上来搜查该怎么办,但她正想间,却突然感到身体往下一沉,直往船底下坠去。
“不好!”谢雪莹惊叫一声,第一反应是着了艄公的道。
她本能地看到舱壁旁边有一道露出两寸左右的窄板,如果她此时借着足下最后的一点依托跃过去,就能立到那板壁之上,即使不会武功之人,也能伸手抓住那板壁。她伸手去拉张塞,可是等她再回过头来时,那两寸的窄板却缩了回去。
谢雪莹再没东西可抓,和张塞两人一起往船板下落去,咚地一声双双掉入了水中。
谢雪莹等着冰冷的河水扑头盖脸地漫过来,可是尽管她已经明显落到了水中,身上却连一点水都没有沾到。
待到过了最初的惊慌,两人往周围一看,顿时一起惊呆了。
谢雪莹和张塞发现他们正身处在一个大柜子之中。这个柜子的顶部和底部都是铁质,但是四面却都是透明的琉璃。这柜子原本就在画舫之中,其中三面和画舫的板壁贴合在一起,柜门朝外,因为光线昏暗,他们并未发觉,待他们走进去后,艄公就把柜门关上了。
然后艄公一定是触动了一个什么机关,船下的底板一打开,这琉璃柜就落入了河水中。
昏暗的湖水隔着琉璃涌动,让张塞和谢雪莹感到逼仄和窒息。琉璃柜继续下沉,突然穿过一层像是厚厚的水草,两人都忍不住“啊”地惊叫了起来。
原来在水草之下,整条湄长河竟是灯光点点,一片闪烁。
谢雪莹和张塞先后平静下来,在柜中站稳,两人举目看去,在河的底部竟是有一条附着在河堤上被大块琉璃密封起来的长廊,里面有不少男男女女在长廊里或走动或坐着饮酒,隔着琉璃观赏着湄长河下的灯火和来往游动的鱼群。
原来这就是流花陌,原来这月柳街还隐藏着这样的好去处。
张塞忍不住发出惊叹,他抬起头,看到两条铁链系在琉璃柜的顶部,琉璃柜沿着铁链一路下行,缓缓进入河堤的岩壁里。
琉璃柜停稳后,传来一阵机械转动之声,后面左右两道闸门缓缓合拢,然后周围的水位开始逐渐下降。
等岩壁里的水被抽干后,前方两道闸门缓缓打开。谢雪莹一转琉璃柜门上的旋钮,打开门,两人穿过闸门,走了几步,便从岩壁的内侧转入了琉璃长廊之中。
不管做采记的有多见多识广,看到眼前这种景象,也只有惊叹。
长廊面向河水的琉璃墙透明度极高,一块块由极窄的金属条嵌合起来,让人有一种眼前什么阻隔都没有的错觉。从两岸岩壁伸展出去的各色灯火把水草层下的河底照的美轮美奂,各个品种的大小鱼群在河里成群结队地来回游动,时不时还有几条一人多长的大鱼呼地从面前掠过,引来许多人的惊呼。
送他们来的大琉璃柜顺着铁链上升,又返回到了画舫里。原来这河上来回穿梭的画舫,竟是这流花陌的一个隐蔽的入口。
张塞注意到闸门旁边的岩壁下刻着一个小小的“老一寺”字样和图案,和武林传奇报社新闻分拣系统上的图案一模一样。莫非这整个流花陌的水下长廊也是这个神秘寺庙建造的?
张塞并不知道,刚才画舫内的琉璃柜的机关也是经过巧匠设计的。
当时如果谢雪莹不去管张塞,而是在第一时间就跃到露出的窄板上,那板非但不会缩回去,原本下沉的琉璃柜也会立刻重新上升恢复原位。实际上,在张塞的那一边也有一块窄板,有着相同的原理。张塞下落后,也是第一时间去抓谢雪莹,因此两人都没能抓住窄板,却反而下到水中,来到了流花陌。
当时只要有一个人顾着自己逃生,两人就都来不了流花陌。因此月柳街上才有“流花陌只有真心相爱的人才能进入”的说法。当然,画舫的隐秘入口也好,机关也罢,这都是月柳街上那些青楼别院设计的噱头而已,这水下的琉璃长廊,自然从岸上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进入。
张塞转过来想问问谢雪莹是否听说过这个“老一寺”,可是却发现谢雪莹盯着流光溢彩的琉璃墙突然变得眼神迷离,这样子绝不像是在欣赏墙外的流光和鱼群。
“你没事吧?”张塞从谢雪莹的身后望过去,从琉璃墙上可以看到两人的影子,谢雪莹似正盯着自己的镜中之影发呆。
张塞其实一直想问谢雪莹在结界中发生了什么,但刚才一路奔逃都没有机会,看到谢雪莹这种陌生而疏离的眼神,他犹豫着是否该问一问,但没等到他开口,谢雪莹却已经说道,“我没事。缉尉营一定封锁了所有的码头,他们两个肯定下不来了。”
她的话提醒了张塞,他把眉头一皱,命运似乎总在关键时候要将王素和周远两人安排在一起。
谢雪莹从琉璃墙的反影中看到张塞的表情,“那位峨眉的仙子,就是王素吧?”
张塞吓了一跳,但他也知道谢雪莹已经详细查过自己和周远的底细,对燕子坞事件的主要当事人以及各种传闻恐怕也一清二楚。以刚才两人相处时的样子,实在不难猜出王素的身份。
张塞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谢雪莹的猜测。
“明天谷雨节,她不是应该要和六皇子……”
“是的。”张塞点点头,“实在是令人担心啊。”
“一切仍然充满了变数……”谢雪莹说道。她仍然面对着琉璃墙,眼光随着河下漂动流转的灯火闪烁不定。
张塞忍不住转到谢雪莹的旁边看着她,这样的话,完全不是判断果决、意图坚定的谢雪莹的说话风格。像《武林日报》、《江湖周刊》这些主流媒体即使没有把很多话直说出来,私下里也毫无例外都对这桩婚姻极其看重,认为对接下来立储的格局和朝武关系都至关重要。更何况谢雪莹不久前还曾那么激动地质问他为何庇护周远,现在末代大魔头正和王仙子在一起,她如论如何都应该表现得更加担忧和急迫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淡定地站在那里,说着也不知道是轻描淡写,还是有弦外之音的话。
“你难道不担心吗?”
“这个事情,不是你能够左右的。”谢雪莹又说。
这句话倒是说中了张塞的心思。过去半年来,他殚精竭虑,一边试图把周远封闭起来,一边拼命地研究黄教授的笔记,可是随意几个决定,就让事情立刻变得难以控制。这让张塞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到底周远是失忆好,还是恢复记忆好,是永远不见王素好,还是最终见一面做一个了断好,他来姑苏城的宿命,究竟会对这座城市以及整个武林产生好还是坏的影响,张塞真的不知道答案。他渐渐觉得自己主动做任何事情其实都是白费力气,命运总是不紧不慢又分毫不差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步步推进。
“最早今晚,最晚明天,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了……”谢雪莹又轻声说道。
张塞不知道谢雪莹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开始说起神神叨叨似是而非的话,她的这种语气神情,让张塞非常不解和担心。
他考虑着怎么向谢雪莹询问,但此时琉璃墙外,五色鱼群中间,一个琉璃柜顺着铁链缓缓降下。
“苏浙府不是已经把码头都封锁了吗?为什么还有人下来?”张塞警觉地问。
谢雪莹朝那琉璃柜看了看,一下子从恍惚迷离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迈步朝流花陌的另一端疾走起来,“我们去隐市!”
张塞看着谢雪莹的背影,当然更加奇怪。流花陌、隐市,这些都是他从潘曼丽那里听到,情急之下来试试运气的,但怎么谢雪莹却突然对这里变得熟门熟路了。
谢雪莹走到流花陌中间的一个休闲酒水摊,低声对掌柜的耳语了几句。
那掌柜上下打量了谢雪莹好久,才点了点头。谢雪莹又朝后面赶过来的张塞指了一指。掌柜的撩开幕帘,将他们让进内屋,那是一个从河堤岩壁里凿出来的区域。
张塞走进去之前朝流花陌的两端都匆匆看了一眼,看到一边是吕泽风和方烈,另一边是两个安护镖局模样的人正快步追了过来。
酒水摊的内屋相当杂乱,灶台旁边堆叠着酒坛和箩筐。掌柜打开最里面一个大酒坛的盖子,谢雪莹探身一看,酒坛的底部是空的,有一道狭窄的台阶。
两人走下台阶,没过多久就听到哗哗的水声。很快两人进入了一个有四五丈高的隧洞,一条暗河从里面淌过,上面泊着几条小船。
谢雪莹和张塞随便找了一条上去,撑着船篙顺流而下。
“我们这是去隐市?”
谢雪莹点头。
“你怎么会知道如何去隐市的?”张塞终于问出心中的疑问。
“我本来就知道啊。”谢雪莹专心撑篙。
“你刚才连流花陌都不知道吧?”
“我只是不知道流花陌而已。但既然来了这里,我就能识别出隐市入口的标志,这就是专业采记和娱乐报纸采记的区别吧。”
谢雪莹这种嘲讽的语气算是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但张塞仍然将信将疑。
“那就请谢姑娘给我们小报采记普及一下隐市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江湖七大黑市之一,你真的不知道吗?”谢雪莹不屑地问。
“啊,江湖七大黑市!所以隐市就是那个传说中唯一在大都市中心的江湖黑市!”张塞激动起来。七大黑市是黄毓教授的《武林史·当代卷》里一个重要的未完成课题。
“后面好像有人追上来了。”谢雪莹倾听着水流声音的变化。
“是吕泽风和方烈,还有安护镖局的人。”
谢雪莹加大了撑篙的力量,小船顺流走了差不多好几里地,两人同时看到岸边石壁上的一扇黑漆大门。
两人下了船打开门,顺着往上的台阶走了十来级,又看到一扇黑漆大门。再打开这扇门后,眼前便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不远处的巷口就是熙熙攘攘的人流。
“这里就是隐市?”张塞一脸兴奋。
谢雪莹带着张塞快速往人流里汇入,巷口一个只剩一条长满烂疮的残腿的乞丐沙哑地说道,“一个时辰。”
“啊?”张塞没听清楚想去询问,被谢雪莹一把拉走。
“我们在这里最多只能待一个时辰,否则这辈子就不能再离开。”
“为什么?”
“这就是隐市的规矩。”谢雪莹不耐烦地说,“你如果犯了事,可以躲在这里,但是一辈子就不能再出去,这就是付出的代价。”
张塞抬头看了看巷子两边屋舍的上空,“这个……好像不需要多高的轻功就能跳出去吧。”
“你可以试试。”谢雪莹讥讽地说。
“难道会飞出一百把飞刀把我射下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百把飞刀,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违规离去。”谢雪莹说,“这种事情,其实归根结底是一种契约,一种承诺。这个隐市的历史比轩辕朝还要长,在这里混的大都是江湖的老人了。不需要一百把飞刀,大家也都会自觉地留在这里,这就是江湖最独特、最有意思的地方吧,也是和朝廷、世俗、商行、工坊最大的区别,一个信字,一句誓言,会置于个人利益、甚至生死之上……不过,这样的江湖传统,不知道还能延续多久。”
张塞从谢雪莹担忧的语气里重新又看到了往日的她,这让他放心了许多。
“那……按道理吕泽风、方烈那样官府的人就不能进来对不对?”张塞还是更关心比较实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