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夕不知道这是哪一层地狱,静寂无声,与世隔绝。她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她被掌门罚到虚妄崖,每次睁开眼都是一片漆黑,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时幸亏还有青奎给她的一串手链,让她见得到些许光亮,如今也是。
或许是真中了曼珠沙华的毒,如何进的这地狱,在这里呆了多久,她完全记不得了。只知道刚刚恢复意识就满脑子都是楠止被忘川水腐蚀得不成形的身子。
她不敢动,怕发现楠止不在身边,许久,她才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句,“楠止……”
这地方安静得找不到时间流淌的痕迹,灵夕觉得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个眨眼间,她听到有人“嗯”了一声。
她马上从地上坐了起来,却不敢用术法点灯,只借着手上那串手链的光线找楠止。
他蜷缩在角落里。
灵夕不敢看他身上的伤,想哭,又觉得自己没用,遇事只会哭。她过去抱住他,打开宫翎,将里面的补药一颗颗往他嘴里塞,他吃了几颗之后,不肯再张嘴。
“楠止……吃药。”灵夕轻声哄他。
楠止没有理会。
灵夕仍旧轻声道:“楠止,吃药。”
又是许久的无声,楠止才沙哑着声音吃力道:“你中毒了。”
灵夕眼睛一酸,终究是没忍住哭出来,“我吃,我也吃药。”
灵夕吃了几粒解毒的药,再给楠止吃,他便听话了。
“笨蛋楠止,为什么一定要找东华上仙修出肉身来,形身不是好好的么?他们就伤不到你了。”灵夕哽咽着说。
楠止沉默。
“其实是我不对,不该让你下去拿锁魂水。”灵夕哭道,“楠止对不起。我总以为你是特别的,总觉得你灵力高,修为深,什么都难不倒你。你都说了水下施不了法,我还让你下去,害你被忘川水折磨成这样,很疼对不对?对不起楠止……”
灵夕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这一身伤,他被毁掉的面容,全都是她的自以为是和自私任性造成的。
楠止反手抱住灵夕,紧得灵夕都有些怕,“楠止你轻些,碰到伤口不疼么?”
楠止摇头,沉默半晌才缓缓说:“没有肉身,如何能这样抱着你?”
灵夕的鼻子又是一酸,“笨蛋楠止,变成大黑熊也一样啊……”
“不一样,那不一样……”楠止握住灵夕的手,轻轻地放在掌心。
不想在她想拉他手的时候捞了个空。
不想在她想要依靠的时候必须变成黑熊的模样。
不想她看着的他永远只是个飘渺空虚不可碰触的影子。
他只想像正常人一样站在她身边,所以只要能修得肉身,不管东华上仙开出什么条件,不管会损他多少功力,他都答应。
灵夕擦干眼泪,在宫翎里找有没有医外伤的药,没找到。再试着施法来治疗楠止身上的伤,试了许多遍都徒劳无功,最后楠止低声道:“仙家的法术对忘川水的伤,无用。”
灵夕心中一痛,难道,楠止日后就要永远这副模样?
“不会的,一定可以的。”
楠止拦住她施法的手,继续握在掌心,他抱着她,身子的重心却渐渐往她身上倾斜。
“我……喜欢这里。”楠止突然轻声说。
灵夕怔忪了许久,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哽咽道:“等我们出去了,我们就回沧迦山,去虚妄崖,或者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天涯,海角,我再也不让你变成蔷薇花藏起来,我告诉所有人你的存在……”
自从从沧迦山上下来,灵夕对楠止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冲动,别出现。楠止的不悦她察觉得到,她总是想,以后再找机会对他说,说他不是见不得人,说她只是担心……
许久,楠止没有答话。
灵夕继续道:“对不起楠止,我怕他们欺负你,怕你都不在我身边,怕他们说你是妖、是魔,所以才不敢让你光明正大在我身边。我向你保证,只要大师兄回来,我们就走,我们去找哥哥也好,去浪迹天涯也好,楠止,以后都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楠止的身子越来越冷,连气息都越来越弱,灵夕的声音开始颤抖,“楠止,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楠止,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楠止没有反应。
灵夕不停唤他,他不答,她几乎将所有丹药都往他嘴里塞,他仍旧没有反应。
万籁俱静。
灵夕开始害怕。
她在宫翎里找楠止亲手画给她的纸灯笼,没找到,于是她施法变出许多盏灯来,将这无声的地狱照得明亮非常,但她仍旧害怕。因为楠止的身子开始冰块般硬冷,气息微不可闻。
时间犹如静止,灵夕算不出长度。她喊得累了,便灭了那些灯,窝在楠止怀里,强迫自己睡觉。她假装他们还在虚妄崖,还是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等她一觉醒来楠止就已经准备好吃的等着她。
三天,五天,或是十天。灵夕拒绝感受饥饿,拒绝承认身边的身子已经冷如寒冰,拒绝去听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拒绝任何尝试与楠止对话的想法。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这片不小的空间里开始溢满了蔷薇花香。
浓郁的蔷薇花香,熏得人几乎呼吸不过来,像是燃尽毕生精力的释放。
灵夕终于再伪装不下去,在那片近乎虚无的空间里放声大哭,她拍打每一堵看得到的墙,大声喊“救命”,她求判官,求冥王,求他们放楠止出去,她求师父,求青奎师兄,青莲师姐,求他们来救楠止。
仍旧,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哥哥离她而去时她心智未开,不知伤心为何物,大师兄离她而去时,她尚还懵懂,哭过自责过后随着年龄渐长那伤痛也渐渐淡去,如今她深刻得记得楠止陪伴她的每个日夜,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却要这样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而别无他法。
这是第一次,灵夕发现,楠止已然成了她生命里的不可或缺。
她突然想起楠止去忘川河底前给她的那个吻,那样香软,那样甜腻,当时她的身子完全察觉不到冰冷,甚至两颊有点发热。
灵夕擦掉眼泪,停止呼喊,俯下身子,轻轻地吻,浅浅地吮,她捕捉到他唇里的柔软,她想要温暖他,几乎没有距离地贴近他。
“楠止楠止……”她在心底默默地喊他,让他不要再睡了。
静谧的空气里突然有了动静,不大,可以说是微弱,但灵夕听得一清二楚,她又惊又喜地抬头看楠止,希望他已经睁开眼,可惜没有。她看到自己身前多了把剑,安静地在空中旋转。
是青奎的项引剑,自上了东华山之后就未曾用过。
灵夕眼神朦胧地看着项引剑,没有力气去想它怎么会离开自己在空中旋转,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刺眼的白光后,这个世界仿佛一瞬恢复正常,有了风声,有了鬼魂的哭喊声,最重要的,有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谁敢欺负我家阿丑!”
“青奎师兄……”如同在极夜里看到了一抹霞光,如同极寒里触到一处温暖,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得到安慰,灵夕几乎是痛哭出声,“青奎师兄!”
青奎准确无误地握住项引剑,落在灵夕身侧,扫了一眼狼狈的灵夕,啐了一口:“这群冥界的混蛋!”
灵夕此时只想着青奎师兄来了,可以救楠止了,再回头看楠止时,发现他浑身的伤口见到光之后迅速发黑,腐败,成灰,灰尘下,仍旧是他那一身黑衣和苍白消瘦的脸。
没等灵夕疑惑完自己是否眼花,青奎已经一个暗咒,楠止重新变作蔷薇花插在灵夕发间。
“走!”青奎抓着灵夕就往上窜,灵夕这才发现他们是被关在第九层和第十层地狱的夹缝中。
灵夕没来得及问青奎为何会出现在冥界,二人一出去就被四面伏击,仍旧是判官为首。青奎与他打得难解难分,自己又被关了这么多天,体力不支,对付几只小鬼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灵夕突然想到青莲嘱咐过她的话,阎王易见,小鬼难求。
总归是锁魂水没拿到,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要出去也难了,干脆见一见那冥王罢了!
这么想着,灵夕蓄了全身的力气,起咒,哪种破坏力最大她起哪种,往每层地狱的交界处施法。
小鬼们没料到灵夕会来这招,没来得及拦住。灵夕那一击,鬼门关大开似的,各层地狱的恶鬼们纷纷上窜,鬼差们阵脚大乱。
判官一见形势不妙,扔下青奎处理那些恶鬼去了,各个大小鬼差察觉到了地狱的变动,纷纷往下涌。
青奎乐了:“几日不见,变聪明了哈!”
说着带着灵夕继续向上。
鬼差们无暇再顾及他二人,灵夕得空问了一句:“青奎师兄怎么会在冥界?”
青莲师姐都不愿意进来打草惊蛇,而且青奎应该不知道她会来冥界取锁魂水才是。
“捉妖。”青奎简短地回答。
“心印和酒圣还在那判官手里。”灵夕怕青奎带着他直接跑出冥界了,忙道。
青奎又啐了一口。
“我们直接去找冥王可好?”灵夕提议。
判官现在忙着收拾地狱,找他要心印和酒圣只会火上浇油。楠止伤成那样都没拿到锁魂水,灵夕也不指望自己能拿走。还不如见冥王,求他试试看……
“本来我就是要去找那色鬼!”青奎带着灵夕七弯八绕,一路那些小鬼居然追不上。
奔了一路灵夕才发现,冥界也并非只有阴森森黑漆漆的地方,路过的许多宫殿都金碧辉煌,好不气派,甚至还有花园,同样是蓝天白云,亭台楼阁意境也不比仙界差。只是两人绕了许多圈也未找到冥王殿。
冥界此时已是乱得不能再乱,照理冥王应该早就出来收拾他二人才是,灵夕之前打破地狱入口,也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冥王自己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