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沧羽如约而至。灵夕闻言,大出一口气,急忙往赤朱殿赶去,还没进殿就看到青奎青莲及青念正站在门外,旁边还整齐地立着红鸾及红鸾十星。
“师父呢?”
灵夕问着就要往殿内冲,却被红鸾一手拦住,“上仙与青羽道长正在商议要事,还请灵夕姑娘稍作等候。”
灵夕心中着急,但见到青奎朝她无奈地撇嘴,青莲也微微摇头,只好作罢。
阳光洒入赤朱殿内,青烟袅袅中,沧羽面色苍白,额上皱纹因为消瘦而沟壑一般横亘,他杵着清虚杖,背脊却仍是佝偻着,累极了的模样。
东华上仙仍旧斜躺在椅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仙真没想到,道长竟是这般至情至性之人,为了徒儿宁可伤及自身……”
沧羽低声咳嗽了两声,才缓慢道:“正因如此,青羽才未能亲自到东华山见过上仙,还请上仙莫怪。”
在沧羽仅是个小小的修仙弟子时,东华上仙已然是名气斐然的上仙。是以,尽管到如今他已做上掌门千余年,仍旧对东华上仙十分恭敬。
东华上仙低笑:“另一面银镜,你可拿来了?”
沧羽神色微变,眉头轻蹙,沉吟半晌方才苦笑道:“上仙明明知道,银镜自从神界落在我沧迦山之日起,便只有一枚。这几日我费尽苦心,寻遍六界也未见另一枚银镜的踪影,古籍中亦毫无记载。”
东华上仙摊手,“既然如此,也便怪不得我。风夙之事,本仙无能为力。”
沧羽嘴角一颤,忙道:“青羽思来想去,或许还有一法,尚可一试。”
“哦?”东华上仙扬眉看着他。
沧羽再次沉吟半晌,低声道:“以镜中魂的鲜血为引,祭他挂心之人,或许可激动镜中灵魂,逼他破镜而出。”
“哈哈……”东华上仙大笑,眼角媚色尽显,“不知何来风夙的鲜血?谁又是他挂心之人?”
沧羽沉声道:“上仙应该早便看出,灵夕其实魂魄不全。”
“不错。”东华上仙的眉头微微一挑,“难得你这位好师父,竟舍得凝自身修为于心头血,替她补足魂魄。”
沧羽摇头苦笑:“最初替灵夕补魂的,并非我。”
他抬起头,面容沧桑,神色哀恹,“风夙花三年时间才将将替她补足三魂七魄,还未来得及让那一魂四魄融入她自身的灵魂,便被我一杖……”
沧羽不掩悔恨地闭眼,半晌,敛住了情绪才又道:“我只是花点工夫让她的三魂七魄尽快融合罢了。”
“这点工夫……恐怕损了你千余年修为吧?”
沧羽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因此灵夕的血,便含了风夙的血。风夙为她而死,她必然也是他挂心之人。”
东华上仙低笑,“耗了你千年修为才换来今日活蹦乱跳的灵夕,眼看她经过冥界和东海一战迅速长成,你就忍心……?”
“所以还请上仙施法时留有余地。”沧羽突然跪下行礼,“若此法实在不成,上仙必得及时收手。青羽不想为了一个弟子葬送另一名弟子的性命。”
“你说的这个法子本仙也不是没想过。”东华上仙打了个哈欠,“可惜……灵夕身上那只仙灵可厉害得很,我既不想在施法时被只仙灵捣得一命呜呼,也不想留他一人在外头毁我东华山万年基业。”
东海那些恶鬼的消失,不知楠止存在的人自然不得其解,沧羽和东华上仙心里却明白得很,无论是灵夕还是当时在海底的青奎青莲,即便再加上他们的两只仙灵,也不可能在恶鬼还未逃出东海海面时就将他们收拾得魂飞魄散。
仙灵保护灵主,本是理所当然。但仙灵如此强大,正邪一念间,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上仙施法过程中,沧羽定率沧迦弟子制住那仙灵,不损东华一分一毫!”沧羽沉声道。
东华上仙又是一笑,眼波流转,摇曳生姿,“如此,甚好。”
灵夕几人安静站在赤朱殿外,不久,沧瞿也过来,殿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痕迹。
“灵夕,你进来。”
蓦然听见沧羽浑厚的叫唤声,灵夕浑身一个激灵,与众人对视一眼便匆忙入殿。
殿内只有两个人,沧羽正坐客位,东华上仙懒洋洋地半躺在主座,灵夕先拜过师父,再见过东华上仙,却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垂首。
半晌,都没有一个人开口。灵夕忍不住抬头看沧羽,见到他沧桑虚弱的模样,心中还是一悸。
沧羽咳嗽两声,将刚刚商议出的结果说给她听。
灵夕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楠止冷声对她说:“不行。”
“此举绝对不会伤你性命。”沧羽听不到楠止与灵夕藏在心底的对话,黯然道,“即便风夙不会回来,为师也必定补偿你所损失的精气。”
大不了,再偿她千年修为就是……
“不行!”
楠止仍旧严词拒绝。灵夕却默默道:“安静,楠止。”
“你可愿意?”沧羽问她。
灵夕正要作答,发间的蔷薇花已是蠢蠢欲动。
赤朱殿内的温度着实突然降下来,仿佛寒冬的厉风刮过一道,沧羽自然察觉到,皱紧了眉头。东华上仙只是静静在一边,看戏的神情。
“楠止!你若……你若出来,我就、就不理你了!”灵夕慌不择言。
“你让他出来罢了。”沧羽却像听得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似的,轻叹道。
灵夕的眼神有些躲闪,显然是在犹豫。
“我们不会伤他。”沧羽又道。
灵夕这才唤楠止出来。楠止一成形便扣住灵夕的手腕拉她在身后,眼神凌厉似刀,一一扫过沧羽和东华上仙。
“灵夕,为师再问你,你可愿意?”
“我不答应。”楠止冷道。
沧羽面色一沉,“既为仙灵,就该恪守本分,听听灵主怎么说!”
殿内的阳光不知躲去了哪里,阴气腾腾中泛着几许杀气,灵夕死死扣住楠止的手,将他往后拉,同时跪地道:“灵夕的命是大师兄给的,大师兄的命却是因为我而消陨,用灵夕的血来救大师兄本就理所当然,灵夕没有资格说愿或不愿。”
楠止并不看灵夕,全身的肃杀之气却分毫不减,一手拉住灵夕一手紧握成拳,像是极力隐忍才能不言不语也无动作。
“我只问你是否愿意。”沧羽扫了一眼楠止,再看住灵夕。
灵夕抬头,对上楠止的眼,那一眼里有讨好,有哀求,有隐隐不吐的情愫,只是一眼过后,所有情绪都归于平静,眸中只剩坚定。
“心甘情愿。”
楠止拉住灵夕的手蓦然一颤,赌气般甩开,转身就走。灵夕慌忙起身过去,喊道:“楠止!”
楠止已然打开赤朱殿的大门。
阳光倾泻而入,锁住门口凝重的身影。
楠止背对着灵夕,背影坚毅而冷峻,像是刀子雕琢出来的,还残留着刀锋的冰凉与杀气。他巍巍转身,阳光下透明的光雾爬上他白皙的面颊,却映不入那双深沉的黑眸。
“楠止,我发誓,今日之后我们就离开。”灵夕在心中默默对他说,“最后一次,楠止,你听我的。”
楠止没有任何反应,仍是看着灵夕,眼色暗沉,双唇紧抿,下一瞬,转身离去。
灵夕读不到他的任何情绪,只是看到阳光下仍然冰冷的背影,突然就心疼了。
他什么都不懂的。不知道正邪,不知道好坏,不知道沧迦山是什么,不知道大师兄代表什么,也不知道心怀愧疚是什么。她喜欢的他就去做,她不喜欢的他也不碰,谁伤她他就十倍的伤回来,谁要她性命他就要谁魂飞魄散。
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东华上仙施法的地方在东华山主峰的峰顶。与整座东华山的翠绿与盎然不同,峰顶草木不生,鸟鸣不闻,只有狂风刮过衣裳,猎猎作响。
峰顶有一座塔,由下而上一共七层,不高,却甚是庄严。灵夕上去的时候,正好太阳爬到塔顶,黑白相间的瓦片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刺得她的双眼生疼。
入塔前,沧羽拍了拍她的肩膀,“莫怕,不会有事。”
灵夕颔首,沉着地随东华上仙入塔,却在塔门快要关上的时候突然回头,“师父,若是楠止回来,师父务必手下留情。”
沉重的塔门适时地关上,遮住了沧羽面上的讶异与微抖的双唇。
灵夕不知这塔是作何用途,但塔门关上的刹那,她切实地觉得冷,冷得不刺骨,而是幽然爬过皮肤,浸入心底。塔内没有电灯,只是燃着蜡烛,红烛的火焰向上窜起,却没有带来多少温暖。
蜡烛有次序地围成圈,里外七层,留出中间一片空地。
“坐下。”一入塔,东华上仙便奇迹般地不再挂着笑容,此时正沉声令灵夕坐在蜡烛中间的空地上。
灵夕照做,刚刚坐下便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是蜡烛燃烧时释放出来的。
正好东华上仙轻轻一抛,银镜便悬在空中开始旋转,不过这次它并没有带出多大的风来,只是轻轻旋转,随即变作半人高。
灵夕的心跳渐渐加速,一瞬不瞬地看着银镜,期待像上次那般,在里面看见风夙的身影。可光洁的镜面里只有反射出来的烛光,燃烧着,跳跃着。
“沉下心思,闭目,放血。”东华上仙沉静道。
灵夕连忙长吸一口气,压下心跳,拿出身上的匕首,咬牙,看准了右手手腕就是一刀,紧接着闭眼,打坐。
身边诡异的香味越来越浓,甚至盖过了她手上的血腥味。灵夕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血在淌出,几乎能听见它们缓缓流动的声音,同时也察觉到一股力量在将那些鲜血掀离地面。
时间缓慢地游走,血液的流失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快,灵夕的手腕也是越来越疼,身子似要被掏空一般越来越轻。她咬牙撑着,极力忽略那种撕裂的疼痛,默默喊着大师兄,脑中尽是他的脸,他的白衣,他温暖的手心。
他第一次救她是在东海边,一袭白衣踏月而来,第二次救她是在沧迦水牢,眸色寡淡怒火隐燃,第三次救她是在地迈峰,以灵为盾魂飞魄散。他不厌其烦教她术法,他带她看花开花落,他问她,是不是会一直在他身边……
灵夕的回忆一次次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打断,全身上下每处筋骨都在叫嚣着,有什么东西在渐渐从她体内剥离,她看不到,却能听到那骨肉分离的崩裂声。
“夕儿……”
灵夕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心头大喜,不想那声音的下一句却是——“快走。”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