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现在完全顾不上思索更多,甚至顾不上回味心头巨大的震惊和惶恐,她第一反应就是再向前,哪怕能更近一些,近到她可以确定林梵是否还清醒着。
“岳先生,想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
林梵身后密林中,徐徐走出一身穿绛紫蟒袍的男子,他两鬓霜白,眉目修长,步子走得并不急,手捏一串黑檀串珠,走近些才看到,串珠上被他握在手心的是一块看起来温若凝滞的羊脂白玉,那块玉看起来年头已久,约莫因为常年把玩,边缘已有些模糊得看不出原本形状。
他的目光流连在岳周身上流转,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一时间眉眼间竟有几分恍惚之色。
此人年轻时模样应当极为俊美,哪怕如今随着年纪渐长,积威日重,更添年轻男子所不具备的沉稳风度,但他朝曲苏和岳周看过来时,目光温润神色柔和,不经意间便透出翩翩粲然的气度。
自打林梵停下脚步,岳周一直在默默观察周围环境,此刻他感觉不到周遭除了曲苏和来人之外的第三人存在,不由微微偏头,似在仔细分辨。
曲苏知道岳周此刻最在意的便是林梵安危,率先一步开口道:“阁下想必就是开国侯了。”
开国侯的目光移向曲苏,他面上仍带着笑,说话时更是出人意料的温柔:“你是曲苏。”
曲苏并不意外开国侯会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只是绝没料到他与人说话时是这样的谦和态度,正微愕时便听开国侯又开口道:“听闻岳先生大名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岳先生当真凤表龙姿,处处不凡,倒是令我想起一位故人,方才一时失态了。”说话间,他看向曲苏的目光也透出几分笑来,“也难怪岳先生的两位红颜知己与你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岳周道:“岳某不过一介布衣草民,如何敢在开国侯面前提‘龙凤’二字。”从听到开国侯声音那一刻起,岳周的面上表情就极为平淡,如果说曲苏见过选择隐居之后的岳周平日里的那份平淡和满足,那么此时此刻岳周面上的平静无波,便如他从前戴上尚未脱模的人皮面具那般,这份无波亦无澜,是他的伪装,亦是他的自我保护。
曲苏刚欲趁着开国侯与岳周交谈,再上前仔细探查林梵的情形,突然就觉手臂被什么东西阻挡了一下,整个人被眼前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了回来,她勉强止住身形,但岳周已有觉察,及时扶了她一把。
开国侯也在同时伸出手,虚扶了曲苏一把,语透关怀:“这丹霞琉璃扆坚硬得很,曲姑娘当心。”在今夜以前,曲苏从未经历过任何奇诡之事,对这一类东西懂得也并不多,她不知道开国侯口中的丹霞琉璃扆是什么东西,但此物的神奇之处她刚刚已起身体会过。隔着这样一件东西,她能看见林梵,但却听不到她那边的任何声响,而林梵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们。
岳周敏锐地道:“你把林梵怎么了。”
开国侯的目光停留在岳周眉心那淡之又淡的褶皱,微微一笑道:“岳先生尽管宽心,林梵很好。若是不信,你尽可问你身边这位曲姑娘,林梵现下如何,她已一目了然。”
这话说得着实诛心,因为如今的岳周偏偏无法“一目了然”,而曲苏尽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偏偏有口难言。
若她照实说出林梵当下的处境,以岳周一贯的性子和对林梵的感情,怕是接下来不论开国侯开出何等过分的要求,岳周都会全盘接受。这不仅是曲苏绝不愿看到的,假如林梵清醒着,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也不会赞同她这样做。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清楚知道岳周对林梵有多重要,也同样知道,林梵对岳周用情至深,林梵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岳周的软肋,任人宰割。
岳周是瞎了眼看不到,林梵同样被阻隔在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之后,但哪怕只是学开国侯的原话,简简单单一句“林梵很好”,她也不可能说得出口,她无法当着岳周和林梵两个人的面说谎,她做不到对最好的朋友说谎。
真不愧是大周朝开国以来辅佐过两位国君的股肱之臣,看似温和无害的一句话,便可轻而易举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约莫是见曲苏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开国侯笑了笑道:“我让人安排这次会面,绝无冒犯之意,只是对岳先生仰慕已久,此前因为种种不便,一直无缘得见。”说话间,他看向一语不发的岳周,语气温和道,“刚一得知林梵的身份时,我确实很惊讶。但看到岳先生与林梵这般相爱至深,倒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一段往事。”
开国侯说起这段时,颇有几分与好友倾诉往事的娓娓道来之感,曲苏一时之间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得与岳周一般沉默地听下去。
“我与我相爱之人自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处处都好,容貌好,脾性也好,不论我遇上多大难事,回家见到她,听她柔声细语开解我一二,总能令我茅塞顿开。记得有一回我随军外出,回来时受了些伤,醒来后却一连三日都有鸡汤,后来我才得知,她为给我补身,不仅日日操劳变卖绣品,还将她娘亲留给她唯一的首饰也变卖了。后来我得了赏银,第一桩便是将那对玉佩赎了回来,又在她生辰那天拿了出来,还为她放了许多烟花,我记得那天晚上,她一直都在笑着。那几年里,日子虽然并不富裕,但我与她彼此珍重,日子过得也很甜蜜。”说到这时,开国侯的眼眶泛起湿润,他似乎也觉察了自己的失态,微顿了顿,语调转缓,“只是后来她为了我,为奸人所害,不久便病故离世,我与她自此阴阳两隔。”
开国侯骤然讲起自己年轻时的一段情缘过往,曲苏一开始听得莫名,待听到后面,愈加觉得这人城府至深,性情诡谲,简直防不胜防。他这哪里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分明是在借一个狗屁倒灶的烂梗敲打岳周。
曲苏拽着岳周的袖子,转脸正想悄悄与他耳语两句,却发现岳周背在身后的手竟抖得厉害,再看岳周脸色,不知何时已苍白若纸。
这就是开国侯,每一句话听起来都似有心若无意,却偏偏拿捏住人心最软弱之处,不差毫厘。先是妄图通过她的口让岳周心志松动,现在又讲这样一个意有所指的故事来动摇人心。他这一番看似不显山露水的闲谈,显然已直戳岳周最碰不得的软肋。
曲苏看得心中微悸,开口替岳周抢白道:“开国侯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
开国侯微微一笑:“我想说的都在这故事里了。”他的目光扫过岳周脸庞,似在端详他此刻的神情,“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之一字更宝贵的呢?能拥有与林姑娘这样一段不世情缘,岳先生应当好好珍惜,千万不要像我一样,痛失所爱,终成遗憾。”
曲苏道:“开国侯若真有诚意相谈,便该放开林梵,至少让我确认她眼下真的安好。”毕竟这是她与岳周商谈一切事宜的前提条件,也是她和岳周此次前来的底线。
“这是自然。”开国侯浅笑望着曲苏,“曲姑娘也是敞亮人。还请你和岳先生不要误会,我让人设下此阵,又以丹霞琉璃扆隔开,并不是有心做什么,而是林梵的身份委实特殊了些。若不用些非常手段,怕是那晚河边密林的惨事是会再度发生。”
他最后这句话说的意有所指,目光更是瞥着岳周,缓缓道:“殃及无辜,犯下杀孽,对百姓可绝非益事啊。我想这一点,岳先生应当能明白本侯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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