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苏又将道士手中的签文径自看了一遍,默记在心里,目光却在触及那上面“清泫”二字时,脸颊发烫,渐渐地,连心口那一块儿都跟着滚烫起来。
曲苏道了声谢,随身在签案上搁了块碎银子,转头就走,阿秾却飞快跟上来:“喂,你这姻缘签,该不会求的是和尊上吧,你要知道……”
曲苏将揣在怀里的糖炒栗子取出来,一整袋全塞给了阿秾:“送你了。”省得热得她闹心。
阿秾哪里甘心就这么被她打断:“我不是很爱吃这个……我还没说完呢,你要知道自己和尊上,仙凡有……”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匆忙,刚好和青玄走了个对脸。
曲苏一看到是他,第一反应就指了指他身后:“我看到粥摊了。”
约莫是天色已晚,三人走过去排队时,队伍已经不那么长了。阿秾不敢紧挨着青华大帝站,更没胆子站在他前头,只能躲在曲苏身后,继续苦口婆心地小声道:“而且这签吧,它也不见得准,你说你求姻缘,也没说求的是和谁的姻缘,它怎么可能准呢,是不是?”
曲苏从阿秾怀里的纸袋子捏了两颗栗子,垂着眸剥壳儿,一边道:“再念叨下去,你要成小老太婆了。”
阿秾直跺脚:“你怎么就不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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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防站在身前的青玄侧了侧身,夕阳的余烬在他侧脸镀上一层薄薄金光,他鸦羽般的眼睫卷翘着,墨色的眼瞳里仿佛燃烧着一簇极为精粹的小小火焰:“你求了支姻缘签?”
曲苏嘴里的栗子刚嚼了一半,听到这话齿间一顿,没咬到栗子,却正好咬到了舌头,她缓缓挪动了下平日里分外灵活的舌头,眼眶含泪道:“是那个道长说,我那支签和别的不一样,本身就是一支姻缘签。”
青玄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曲苏只觉得满口栗子,却吃不出半点栗子香,反而好像少时某次,偷吃了一位同门师姐自某个胡商那儿买来的酒心儿糖,那糖也是甜的,只是甜中带辣,昏沉欲醉……
曲苏晕头涨脑,舌头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你,知道什么?”他也知道,那支签不仅是上吉的姻缘签,而且里面还有两字,与他的名字笔画一模一样,只多了个三滴水的偏旁。
青玄翘起一侧唇角,斜眼看着她道:“这间道观既供着我的尊像,那一百零一签我自然都知道是什么。”
曲苏难得像被猫儿叼走了舌头一般,可自打两人相识以来,她最见不得这家伙露出这种什么都尽在掌控的神色,顿时哼笑了一声:“你什么都知道?”
青玄侧眸,就见曲苏微微扬着下巴,沾着星点栗子皮的唇弯出一抹笑,双眸看着他道:“那你倒是说说,我这支姻缘签好还是不好?”
青玄目光流连在她嫣红的唇上,心如鹿撞,几乎脱口而出道:“上上签,自然极好。”
曲苏目露狡黠,倏然一笑:“那就承尊上的吉言,保佑我赶快遇到我命里的如意郎君,早点儿把他拐回家。”
青玄眼瞳幽深,凝视着她的眉眼,一字一句道:“赶快?”
曲苏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却不想跟个傻子似的,再这样和他对视下去,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立刻道:“还挺快的,马上就轮到咱们了。”
虽然不再抬头,可曲苏却感觉到,他定定看了自己好一会儿,才侧过了脸,嗓音微低,最后那句话说的轻若耳语:“再这般胡言乱语,真该让你吃些教训了。”
有关排队这事儿,曲苏却没有胡言乱语,前一位牵着小儿的瘦高男子离开,刚好轮到他们三人。
道观用的是粗瓷大碗,如意粥盛了满满一碗,粥水呈枣红色,里面盛着红小豆、红枣、红米、枸杞等七八样食材,光是闻着就令人充满食欲。
曲苏端起粥碗,尝了一口:“看来这皇后娘娘倒和传闻中一样,对五公主疼爱到了骨子里。”
阿秾不耐吃太烫的食物,尝了一小口道:“我最近几天出门听说,不仅皇后娘娘很疼爱她,就连那个太子,也格外宠爱这个小妹。据说他进宫陪着皇后和妹妹同住了好几天,这在松鹤观施粥给公主积福的主意,就是他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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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一个娘生的,关系亲近也很正常。”
曲苏又问青玄:“那件事儿,你最近怎么又不着急了?”
有关太子和盛燚的事儿,除了那晚他们两人和阿缎在将军府书房所见,再也没有更多进展。那天晚上她逛夜市归来回到客栈,就再没见到阿缎,问起青玄时,他只说有事派他回去,没必要在这多做停留。
这都好几天了,看青玄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新的打算。
青玄问阿秾:“最近在京城游走,有没有觉察什么异常?”
阿秾知道青华大帝在这个节骨眼上问她,绝不是无的放矢,她吹了吹粥,细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谨慎答道:“也没听到别的什么消息,只是感觉京城最近可能要出大事。”
曲苏也点了点头道:“毕竟天子脚下,按说每天不闹出点什么奇葩事儿来,都不配称为皇都,最近这几日,反倒有点太安静了。”
这是山雨欲来啊。
青玄道:“天象所示,这周朝的帝位,要换人来坐了。”
阿秾看向青玄的眼神满是尊崇:“既然是尊上亲自卜算过的,那肯定是准的。”
虽说那个盛燚是烛龙转世,仙人也不能预知他这一世的人生走向。但青华大帝想知道些什么,只需掐指一算也能知道。
曲苏只需看一眼阿秾的脸,就知道她此刻又在想什么,开口道:“既然这么崇拜尊上,还不赶紧把之前给尊上买的小礼物拿出来。”
在青玄淡淡迷惑的眼神中,阿秾将粥碗放在一旁,自荷包里取出三枚平安符,将包在蓝色绣布里的那枚双手奉上:“尊上。”
青玄看到是这东西,不禁笑了:“你们两个求的?”
曲苏道:“那道士说她最近可能有血光之灾,既然是供奉青华大帝的道观售卖的平安符,肯定是灵的。不如一人买一枚带着。”
阿秾面露羞窘:“尊上肯定用不着的。”
有青华大帝本有如尊跟在她俩旁边,已经是这全天下最安全、最靠谱的平安符了。曲苏还要她买一个低配版的送给本尊,这行径委实离谱得厉害。
青玄却并没阿秾所预想的那样,露出拒绝或嘲笑的神情,反而伸手接过那枚蓝色的平安符,又问曲苏:“你从前求了符,都放在什么地方?”
曲苏指了指他腰间:“贴身放着就好。”
曲苏已喝完了一碗粥,搓了搓手,从阿秾手里拿过一张红色的,放进随身新买的小挎包里。
见两人都挺认真地将平安符放好,阿秾也来了劲头,左思右想,将符纸贴着心口的位置放好,又拿起已经凉了的粥,呼噜几口喝干净,三人一同去还了粥碗。
下山时,暮色四合,唯余山脚下那处茶寮亮起了灯。
求过签,喝过热粥,手里的栗子不比刚上山时那般烫了,软糯温甜,温度适口。曲苏左边是青玄,右边是不自觉替她捧着栗子袋的阿秾,三人一步一步走下山去,曲苏拢了拢斗篷,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话本中所写岁月静好的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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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挺好的,她忍不住想到。
“殿下的忧虑也是娘娘的忧虑。燚愿为殿下、娘娘,为大周天下解忧。”
皇后寝殿的一侧偏殿内,烛火微暗,四下无人,唯独屋内三人,一坐,一立,一跪。
皇后坐在上首位置,目光在盛燚脸上扫过道:“本宫可以相信盛小将军的话吗?”
盛燚单膝跪地,一袭墨色常服,墨发挽髻,周身上下别无坠饰,就连多年来从不离身的那条缀着红宝石的抹额也未佩戴,显然此次进宫是与皇后事先有约,是绕过皇宫内外重重眼线秘密进宫的。
他虽是跪在地上,可却微昂着头,线条精致的下颌,莹白精致的耳朵,哪怕是这般跪地求人的姿态,也丝毫不显委顿,反而如一朵自深土壤滋养出的绝色牡丹,姿容殊艳,一颦一笑令人不敢轻易攀折:“娘娘一直不相信,或者说,为了两位殿下和景家上下两百口的身家性命,娘娘一直不敢相信任何人。但今时不同往日,娘娘应当也看到了,重阳节太子代帝登岳,祭拜先祖,这才刚开了个头,贵妃、六皇子和朝中以宋侍郎为主的那一派文官就都坐不住了。白帝城主的折子我能替殿下拦住一回,可贵妃必定还有后手。”
皇后没有说话。
“娘娘虽不敢信我却也深知,若不赶在今年年关之前搏一搏,待到宋侍郎和贵妃网罗朝廷内外官员,撼动太子在圣上心中的位置之日,那便错过最好的时机了。两位国舅一南一北,就是想帮忙也鞭长莫及。朝堂之上,文官之中,殿下一直不如六皇子更得民心。以宋侍郎为首的文臣,不放心一个母家势大且手握重兵的皇子登基,他们想要的是一个母家势孤、性子柔善的太平天子,而不是铁血帝王。圣上虽然身子一直不大好,却还想在这帝位上再熬十载……”
“做他的春秋大梦!”皇后突然发声,嗓音微哑,隐含凄厉,“他休想再如从前那般,以我一双儿女安危,再挟制景家又一个十年!”
“只要殿下尽早登基,便能免去这些担忧。”
盛燚的话如同魇魅,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饶是皇后这般深谙人心的上位者,也在盛燚说出这句话之后,心神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望着这位少年将军比后宫女子更为精致的脸,冷笑一声:“你说得倒是轻松。天子在堂,贵妃得势,那些文官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们母子二人淹死,如何尽早登基?”
盛燚微微一笑,没有皇后的允准,擅自站了起来。
他长身玉立,这般陡然站起来,虽然风姿翩翩,仍把皇后身后站着的翠屏吓得一抖,随即便向前站了半步:“竖子大胆!”
烛火明暗中,盛燚眉眼含笑,不退反进,边朝皇后走去边道:“我是大胆。试问千万载,天下人间,这弑君谋反之事,哪一次不是由一个大胆的人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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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眼瞳倏然一缩,随即唇角绽出一抹温柔至极的笑,那笑像是在诱哄盛燚,更像是在安抚自己:“盛将军好大的口气,要行此事,你可有实力?”
“我有精兵三千,就驻扎在雒城三十里外。”
“三千精兵,怎够攻打这层层围守的皇宫?”
“自然需要皇后娘娘调遣的全城禁军,里应外合,与我一同血洗皇宫。”
“我只是一个皇后罢了,如何能随意调遣全城禁军。”
“娘娘可以的,您手中有景老将军临死前交付的令牌,虽此令牌二十年未现世,但令牌一出,全城禁军自然听从娘娘调遣。”
皇后自小金尊玉贵养成的纤纤玉指,缓缓抠住座椅扶手上的凤尾雕花,脸颊的肉缓缓**,向来云淡风轻包容万物的眼,死死望着面前镇定自若的男子,一字一句问道:“我既有这般本事,自该早早筹谋,为何直到今日,都未曾出手。”
盛燚倏然一笑,他自小容貌生得好,却极少露出这般毫无芥蒂的倜傥笑容来。饶是皇后,也忍不住在心中赞一句此子姿容绝世风流。
“自然是因为娘娘虽有本事帮殿下拿下这大周江山,却一直苦于找不到一个最合适的人,替殿下扛下这逼宫谋逆之名,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了。”
无边夜色下,盛燚站在昏暗的宫殿正中,身姿昂然,窗外一抹莹月之光投在他的眼角眉梢,使他精致冰冷,不似真人,但他双目直瞧着前方,甚至隐隐透着灼灼之色,这是自小就因身份之故,被皇后在心头忌惮了十几年之久的故人之子。
皇后缓缓绽出一抹笑,看着盛燚的眼,不再遮掩:“若盛将军能替璟儿做到这一步,本宫便信了你的诚心。”
盛燚唇角含笑,可那笑半分未抵眼底。他向皇后拱手时,姿态虽恭谨,面上却一派泰然,仿佛对他而言,不论是眼前的一国之母,还是身上即将背负的千古骂名,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燚与娘娘约定之事,绝无反悔。”他伸出一手,奉上那支自小随身的白玉箫,“我朝上下,无人不识此物,事成之后,娘娘也尽可安心了。”
皇后示意翠屏上前接过。眼看盛燚消失在夜色之中,皇后将玉箫握在掌中,玉石清润,触手生温,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更是盛家祖传之物。她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璟儿一日没能坐稳皇位,我一日都不可能安心的。盛燚这小子……我愈加有点看不懂了。”
翠屏悄声道:“娘娘若不能安心,不若唤公主来,依奴婢看,公主这次回来,与娘娘格外贴心些。而且这事,也瞒不过两位殿下。”
皇后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五公主归来,太子接连几日宿在宫内,他们三人团聚的时光,总能令她心中生出许多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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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太子和令月前后脚来到皇后的寝殿。皇帝近几年身子不大好,日常除了宠幸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嫔,多宿在贵妃处,从不来皇后处,他们三人往来频繁,皇帝懒得管,贵妃想管却管不了,倒也给他们减少许多麻烦。
皇后说话很有技巧,提及此事时,并未明说此事是盛燚主动献策,而是先说了近来在宫中的诸多为难和忧虑,待到容璟沉默不语时,再说了整个计划中需要太子知道的部分。说到最后一环,需要寻一个人,替太子担下逼宫祸国的罪名时,皇后观察着容璟的神色,缓缓道:“此事,我已和盛燚谈过,他愿意。”
这个话题,在皇后与太子之间虽然是第一次提及,却并不新鲜。老皇帝懒政多年,大周内忧外患,景家多年来忍辱负重。他虽是太子却并不得宠,类似这样的事,早晚都会发生,区别只是主动还是被动罢了。
容璟原本就神色沉寂,待听到这句时,第一反应便是蹙眉:“此举本已不是明君所为,怎么可能还要多年挚友为我牺牲?”
皇后幽幽一笑:“傻孩子,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大周江山,任何时候,都不是兵不血刃平白得来的。母后和盛将军商定的这个计划,已经将伤害降至最低,就说这皇城百姓,也不过是睡一觉醒来,就换了天子。但你要当皇帝,要当举世明君,要堵住那些谏官、史官的嘴,就必须有一个人替你扛下这个罪名。”
“我早料到,有朝一日,你我母子谈及此事,便会是今日这般光景。”皇后虽然一直在笑着,但眼角眉梢已难掩疲态。
多年来一直跟在身旁的忠仆翠屏忍不住道:“殿下,时不我待。并非娘娘心狠,娘娘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容璟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微侧着头,望着窗外那轮孤月:“我没有怪母后。”
他只是觉得自己无能。
身畔传来皇后沙哑的嗓音:“璟儿,我知道你看重宋潜和盛燚两人,盛燚对你的忠心,如今母后也明了。若你实在舍不得,母后可以想办法,将他下狱之后,另行他法,偷梁换柱……”
最后几字,皇后说得极轻极幽微,但还是令容璟面色有所缓和,他转过脸,看向皇后:“当真?”
皇后忍不住笑了:“自然当真。”她唇边露出淡淡的笑,因为不那么浓烈,反而显得真实,“也真是难得,到了今日这种为难的境地,才看出他的真心。你若是想他日后仍然陪伴左右,大不了让他先回雍城,过几年再换个身份回京便是。”
令月公主被一顶软轿接来皇后寝殿时,已经睡着了。后来迷迷糊糊听着两人低声争执,许久都未睁眼。听到这时,却在婢女的帮助下坐起了身,软声道:“母后所说的盛燚,可是前日哥哥来看我时,跟在身边那个穿红衣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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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璟记起那日的情景,唇边不由露出一抹笑:“是他。你当日躲在屏风后,哥哥还当你没看到他呢。”
令月公主苍白的脸上显出恐惧的神色:“令月不喜欢他。”
皇后和太子谈论了许久国事天下事,两人身心俱疲,听到五公主说出这般撒娇的话,都不由笑了起来。
皇后道:“盛将军虽然杀名在外,模样却比太子生得还要俊美,令月为何不喜欢他?”
皇后从前并不怎么喜欢盛燚,总嫌他煞气太重,脾性也烈,难得今夜母子俩促膝长谈,说起盛燚时却心平气和,还替他想出了两全之法。听到皇后当着五公主的面这样调侃他们两人的容貌,容璟也不禁笑了:“还是妹妹更喜欢宋少监?”
那日去探望令月时,盛燚和宋潜两人都跟着去了,只是令月生性胆小,远远见到他身后跟着两名男子,便躲到屏风后头了。
令月微微摇头:“我在松鹤观时,曾跟着老观主修习术法,虽只是学了些皮毛,但……”说到这儿,令月公主看向容璟,面上也浮现出忧虑之色,“我初见那个盛将军,就知他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皇后脸色巨变,“令月这话是什么意思?”
令月公主自小身子孱弱,两次病重,险些救不过来。若不是当年松鹤观的老观主替她勘测命数,又将她带到扶风郡,另立一间松鹤观,带在身边养了十年,哪里能有她们母女二人今日的团聚。几年前老观主身故,但令月仍然依照他从前的叮嘱,老老实实待在松鹤观,直到过了十六岁生辰,才折返京中。因此公主口中老观主教过的道理,听在皇后耳中,字字句句都深信不疑,尤其这还是她当作心肝肉儿疼了十六年的女儿,她师从老观主,又对容璟这个哥哥关爱至深,虽然年纪尚小,却一向知道轻重,没道理会口出妄语。
容璟眉心微蹙,却一时没有说话。
好在令月公主的脸色虽透着恐惧忧愁,说话却条理清晰:“我也不知他具体是什么,但初见他那天,我见他眉心闪着凶煞的红光,他并不是凡人。后来我也曾跟母后赐给我的婢女银灯打听过他,听说这位盛将军,一直有着天生神力的传闻。哥哥既然和他一起长大,他有什么异常之处,哥哥应该最清楚才是。”
皇后将目光投向容璟,却见容璟露出一抹笑:“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比寻常男子力气大一些。他家世代习武,此事本也不足为奇。”
皇后道:“话不是这样说。”她攥了攥令月的手腕,“依令月看,这盛燚既非常人,会不会妨碍或伤害到你哥哥呢?”
令月摇了摇头:“母后和哥哥刚才所说,令月也都听了大概,我想依照母后所言,应无不妥。只是……”她咬了咬唇,看向容璟的眼里透出几分忧色,“只是事成之后,哥哥与他单独相处时,一定要当心。老观主曾对我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哥哥虽然与他数年交情,但也应当有所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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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璟微微一笑,摸了摸令月的头,对皇后道:“母后、妹妹且安心吧。我知你们都关心我,也相信妹妹所说,但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他到底是人还是旁的什么,我心中清楚得很。”说到这,他不禁一笑,“说不准,他并非什么妖邪,而是神仙转世,专为庇护我而来呢!”
此言一出,就连皇后的神色都微微动摇。
令月抿着淡而无色的小嘴儿,也跟着轻轻笑出了声。
翠屏命人端来夜宵,三人围炉而坐,一时无话。
冬夜无风。
皇后歇下了,太子和令月公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皇后寝殿。
令月轻轻喊了一声兄长。
容璟心事重重,面上挂着倦色,转过身来看向公主。
身后宫人们离得稍远,无不躬身而立,不敢窃听兄妹二人谈话。
天上的月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云里,只留一抹淡而模糊的影儿,映在宫墙下一棵开得正盛的茶花。这座宫殿前的茶花,还是皇后刚进宫那年亲手栽种,自从令月公主出生,每年茶花虽然照常开放,却总蔫头耷脑的,只开几朵便匆匆凋谢。唯独今年令月公主归来,满园子的茶花早早就开了,尤以这棵领头的赤月丹,开得最繁茂,皇后为此还特意重重赏赐了负责照管茶花的宫人。
太子依稀记得,初冬那阵茶花初绽,某次来探望皇后时经过此处,他觉得这棵赤月丹开得正好,便随手摘了一朵。后来被盛燚看到,便抢了那朵花去,簪在了他那匹红鬃宝驹上,一路骑着马儿招摇过市。
那般骄纵又得意的模样,别说是他,就连宋千意瞧见,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晚霜寒露重,碗口大小的茶花开得殷红饱满,层层叠叠盛满了露水,花枝仿佛不堪重担,美人含羞般微微垂下了头。
容璟望着枝上那朵茶花,唇边溢出点点笑意。
一只素白纤细的小手朝着茶花伸了出去。
朱红宫墙上花影摇曳,本就不堪承受的花枝重重颤了几下,那朵开得最好的茶花,终究还是被小公主摘到了手。
几滴冰冷的露水飞溅至容璟脸畔,映入眼帘的一瞬,不知怎的,让人恍惚觉得仿佛是红色的。容璟微微闭眸,唇边的笑不觉淡了。
令月自小身体孱弱,连手指尖都是苍白的,毫无血色,又细又白的手指间擎大朵赤红色的茶花,反而显出几分罕见的妖娆之色。
令月一张脸小小的,那么苍白,可仰头看向他时,眼睛里却显出近乎奇异的光彩:“哥哥。”
容璟瞥开眼,不再看她指间那朵茶花,揉了揉令月的头:“太晚了,有什么话,明早醒来再和哥哥说。”
令月公主捏着那朵茶花,朝他伸出手来。容璟几乎不及多想,便伸出手去接。
茶花入眼,猩红如血,落入掌中,却并非印象里那般轻绵柔嫩,反而透着一种金属般的沉重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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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璟不由朝自己的掌心望去,那是一把仿若花朵造型的黄铜钥匙。
耳畔响起少女特有的轻柔嗓音:“哥哥若是哪天发觉那人有什么不对,便将他带到皇宫西南角的武库去。进了武库,向北直行,一直走到最深处,这是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从头至尾,令月都没有提及盛燚的名字。这段兄妹之间的私密谈话,自那天夜里之后,在容璟心中回想了无数次。
那晚,容璟并未宿在宫中,而是回了位于雒城城东的太子府。沐浴过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床畔,一室寂静,满身清凉,唯独攥着那枚钥匙的手心隐隐发烫。
令月温柔微哑的嗓音仿佛仍在耳边:“哥哥是聪明人,遇事自然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若遇不测,请哥哥不要惊慌,将那妖邪带到武库深处那间密室,一切自有分晓。”
容璟记得当时,他盯着那枚形状特异的黄铜钥匙看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嗓音沙哑的几乎不似自己的声音:“武库大门的钥匙,我与兵部尚书各执一把,妹妹怎么会有武库密室的钥匙?”
令月似乎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天下之大,万物相生相克,既然他可以天生神力,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克制他的方法呢?”
容璟道:“他天生神力,却从未害过我。自从他陪伴在我身边,所做之事,都是为我扫除障碍……”
“哥哥真傻。”令月嗓音轻飘飘的,每一个字落入耳中,却如有千金之重,“海水难量,人心难测。他过去与你交好,自然事事为你。可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倒戈相向,哥哥手里连点自保的东西都没有,真就心无畏惧吗?”
容璟闭了闭眸,他自床头取出一只用了多年的匣子,将那枚钥匙收入匣中,屈膝而卧,缓缓躺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闭着眸,指尖顺着光滑的丝织物摸到那只木匣,黄铜冰冷的触感贴在掌心,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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