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论多快的速度,在妖龙眼中,都如同被故意放慢的动作,殷和抬起一手,仿佛漫不经心地攥住曲苏的手腕,两指轻轻一握,曲苏便再也握不住那支玉笛了。他随即拿袖一扫,玉笛无声飞出帐外。
殷和一手将曲苏两条手臂压过头顶,另一手咬破食指,强硬地塞入曲苏唇齿之间。
盈翠的玉笛抛向帐外,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却被一只修长的手在半空接住。
纷飞的白色窗幔之中,一身火红长衫的男子身形微滞,旋即松开对曲苏的压制,凌空旋身而起,朝着来人方向击了一掌。
来人头戴九珠冕旒,一袭浅青色法衣宛如雪照银霜,身如青竹,行若闪电,行走间周身法衣迸发出日月流光,身形之快甚至连殷和也看不真切。他击出的那一掌还未到对方身前,半路就如烟一般溃散了。
凌云暗纹的广袖一甩,两截巨大的断蛇残身宛如从天而降,鲜血淋漓滚落到殷和眼前,一截蛇身赤红,另一截雪白之中隐有红纹,其中那条白蛇的蛇头依稀可以看出头顶的鼓起小包,眼看再修上一千年就可以成龙了。这两条巨蛇不是别人,正是殷和万年以来最为倚重的灼曳和赤眉。
殷和没想到青华竟然转眼斩杀他两员悍将,漆黑的眉凝起,红唇微张,一连笑了三声:“好,好,好。不愧是上古时的杀神,青华大帝,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青玄神色冰冷,一手握住那支玉笛,动作轻柔地收入怀中,另一手不疾不徐在半空微微一拧,一个携带着三清罡气的巨大掌印陡然浮现在半空,朝殷和压了过去。
殷和运气强接住这一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站定身形,红衫飒飒,望着青玄的双眼毫无畏惧,反而迸发出遇强更强的亢奋之色:“魔界这么快就查完了?找到女娲石的时候,你和那位冬神应该很开心吧。青华,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也是灼曳和赤眉太不中用,若能再多撑上一时片刻,等到姐姐与我共享一颗龙心,就能彻底成为我的人了。”
青玄冷道:“痴心妄想。”
殷和唇角绽出一抹笑:“我还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也和我一样,这么看重姐姐。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让姐姐当清潋神女的替身了。”
他缓缓抬起两手,在半空拨弄翻飞,透着青黑之色的幽冥之火自掌中燃起。
青玄提起唇角,冷笑道:“胡言乱语,不知死活。”
四周数面镜子被青冥幽焰照耀,仿佛在一瞬间激活了什么一般,突然开始飞快旋转,殷和手上的两朵幽焰,在镜子的照映下瞬间增至十数团,以某种不死不休之势,朝着青华大帝围拢而去,他神色癫狂,怒吼的声音宛如龙吟:“不知死活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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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宫殿突然剧烈地震颤起来,曲苏挣扎着扶着床柱刚站起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目眦尽裂,心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青玄!”
九头狮子曾说他为重塑炁渊耗去九成修为,殷和是妖龙之身,性格偏执霸道,这里又是他的地盘,周遭镜阵透着让人参不透的古怪,她担心青玄会在殷和手上吃大亏。
数十团青黑色的幽冥之焰绕着青华大帝飞速旋转,转眼竟首尾相连,在空中形成一只巨龙的虚影,龙尾一甩,张大嘴巴,朝着青华大帝张口吞来。
青玄神色冷淡,掀起唇角冷斥了声:“擅自修炼吞天之术,难怪修成应龙之身,仍不受天道认可。”
说话间,青玄不躲不避,一动不动,任由青冥幽焰凝成的巨龙张口来吞。
殷和脸上隐隐透出得色,狂肆笑道:“狗屁的天道!我祖上本就身怀吞天血脉,乃是妖神后裔,我欲吞天,天能奈我何!”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青华大帝疾步奔来,左手自胸口隐隐显出龙鳞的位置一挖,神色扭曲之中透着畅快,竟掏出一团黑中透红的火种,运起通身法力,毫不迟疑地朝着青华大帝推了过来。
“不要!”曲苏脸色惨白,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使出全身的力气,宛若飞蛾扑火般,朝着青玄飞身扑去。
她已经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青玄。
青玄和殷和在同一时间动了。
青玄的身形突然自巨龙身影之中几度扭曲,一举冲出,揽住曲苏,背对殷和,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殷和伸掌化爪,瞬间伸长三倍,在半空一捞,将自胸口祭出的火种抓了回来。
与此同时,巨龙虚影被青玄一撞,先是在空中一滞,紧接着,便在殷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碎成数段,彻底溃散。
殷和单膝跪地,“噗”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鲜血之中混合着碎裂的内脏,显然青玄这一招击溃的不仅是龙影,还有殷和的五脏六腑。
曲苏一心维护青玄,甚至不惜以命相替,让殷和心惊胆战的同时深恨没有早点弄死青玄。但也是因为曲苏未经思考地舍命一挡,令殷和宁可冒着被反噬的风向,强行收回本命冥火,反倒在青玄彻底穿透龙影将他彻底绞杀的当口,救了他一命。
殷和这才明白过来,青华大帝并不是斗不过他的龙影,他的故意示弱,不过是想骗他主动拿出本命冥火。
殷和呕出一口心头血,突然低低笑出了声。
曲苏这飞身一挡,何曾不是在救他?
这番变故,恐怕就连青华大帝也想不到吧?
连天命都在眷顾他!
另一边,青玄叹了口气,伸出手指轻轻抹去曲苏唇上的血迹,又摸了摸她脸颊:“别怕,我不会有事。”
尽管错失了杀殷和的最佳机会,青玄却并不打算多说什么,毕竟刚刚曲苏为了他连命都差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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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苏眼眶通红,两行泪无声地滚落,她嗓音哽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大哥,落羽……”
青玄追来龙宫的路上,与先一步赶去落羽的九头狮子联络,已然知悉落羽发生的惨剧。也是因为此,终于见到曲苏的那一刻,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的同时,陡然涌起一种对他而言,非常陌生的情绪。
许久之后,青华大帝才明白,那种感觉,是对心爱之人的心疼。
而此时的青玄只是竭力压下心头那股异样,伸手在曲苏发顶摸了摸,又将她揽在怀里:“你还有我,还有你的族人。苏苏,我带你回家。”
曲苏摇头,隔着青玄的肩膀,她看向殷和的方向,毫不掩饰眼中杀意:“我要杀了他,我要替大哥、苗苗他们所有人报仇!”
青玄蹙着眉,正要说什么,身后殷和突然哈哈笑出了声。
曲苏当他是疯了,绕过青玄看向他。
殷和一身红衣,墨发飞扬,周遭镜阵在刚刚青玄击溃龙影的同时,早已片片碎裂,散落一地。此时在这冰雪宫殿之中,碎落的镜片折射出耀眼的光,将殷和的眉眼面容衬托得似神似魔,如梦似幻。
殷和踉跄着站起了身,他笑得几乎停不下来,目光却一直锁在曲苏身上。
曲苏看他这样疯魔,不由上前讽道:“死到临头了,你笑什么?”
殷和的目光落在她殷红一片隐隐泛泪的双眼:“我不是笑,而是心疼姐姐。”他摇了摇头,看着曲苏眼神中隐隐透出怜惜之意,“真是想不到,三万年过去,姐姐第一次心悦于人,竟然比我还痴心。”
殷和半眯着眸,缓缓扫向扎在曲苏身旁凝眉不语的青华大帝:“明知青华大帝只把姐姐当成清潋神女的替身,还这样一心一意为他,甚至心甘情愿替他去死。可惜啊,姐姐的一片痴心,到底是错付了。”
眼见曲苏的脸色因为自己这一番话苍白得不像话,殷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怎么了姐姐,刚刚我们不是说好,等青华大帝来了,有些话,你要亲口问他的吗?如今他人就在眼前,姐姐这是不敢开口?”殷和长叹一声,“也罢,就让我这个恶人做到底,姐姐不敢问的话,便由我代劳吧。”
“找死!”青华眼神冷厉,甩出一道掌风:“我和曲苏之间,还轮不到你置喙。”
殷和本就是强弩之末,受了青华这一掌,顿时又喷了一口鲜血出来。殷和趴在地上,脸上被破碎飞起的镜片割出细小的血痕,可他的双眼一直似笑非笑看着曲苏,眼中大有深意。
他在等着看她亲口问青玄那些话,等着听青玄如何回答。
他一早就笃定,输的那个人必定是曲苏。
“青玄。”曲苏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嗓音竟然有一丝颤:“殷和对我说,七姑娘之前所说,都是骗我的。他说我并不是清潋,而是青女,他说我的名字是司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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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过身,转脸看向青玄:“你来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青玄听到曲苏说“七姑娘所说”,神色不禁一怔。明明是七姑娘先告诉他曲苏的身世,为什么到了曲苏这里,又说七姑娘骗她说她是清潋?
可青玄这微微一怔的神色落在曲苏眼中,却让她心头钝痛,她混沌一笑,嗓音愈轻:“所以我不是清潋,而是青女,是殷和口中的司寒上神。”
青玄叹了口气;“曲苏,你确实是司寒,但……”
曲苏诘问:“你既然早就知道我是司寒,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让知道真相的七姑娘故意误导,一起隐瞒我?”
青玄看出曲苏眼神迷乱,神色仓皇,忍不住走上前,想将她拥入怀里:“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
曲苏却倒退一步:“你别碰我。”
殷和此前的话一句句在耳畔响起。
“若不是今天听到姐姐这么说,我还真不知道,七姑娘竟然和青华那家伙联起手来,这样骗你。在青华大帝心中,一直都把姐姐当作清潋神女的替身。他让七姑娘安抚住你,另一边,自然是日日守在青要界姑射莲池,等着拿你的元神,去复活他心中最爱的乖徒弟清潋。”
“他这些日子日日守在姑射莲池,就是在等那朵青莲盛开。姐姐,那朵青莲是你回归上神必须要用到的法身,可青华大帝为了清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你的死活。五百年前他托人将清潋的元神放入那朵青莲,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青莲花开,他就能复活心里最爱的女人清潋神女了。”
曲苏眼前一片模糊,她甚至连青玄的脸孔都看不真切,却仍然笔直望着他的面庞:“你赶来这里之前,人在哪里?”
“青要界,姑射莲池,我说的可对?”
就听青玄沉默片刻,才道:“曲苏,你的元身青莲虽然被毁,但并非不能重塑……”
曲苏嘶声打断他的解释:“所以你没有赶去落羽,去救大哥他们,都是因为那时你选择了去青要界。”她说着从腰间抽出玉笛,嘲讽着问他,“你从前说只要我吹响这支玉笛,你就会出现,你知道我吹了多久吗!”
话音落地,那支玉笛就被她扔到地上,四分五裂。
青玄声音哑然:“落羽的事,是我去得太晚……”
没能护住君翊和苗苗他们,确实是他的过错。
曲苏突然笑出了声,她鬓发散乱,脸色惨白,双眸却血红一片,青玄不明白曲苏问了他几句话之后,为什么会露出这样溃败癫狂的神情,他不由朝曲苏走去:“苏苏,我知道,落羽和君翊的事,你一时难以接受……”
曲苏抬手止住了青玄没说完的话。
她一开口,唇角就先溢出淋漓的鲜血:“我都明白。”
“我是司寒,”她眼神空茫,似笑似哭,嗓音嘶哑,却仿佛又含着一股自己都无法排遣的笑意,“我虽是个上神,但从头至尾在青华大帝心中,我都是清潋神女的替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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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她从前听七姑娘说了自己的前世,总觉得自己和清潋的性子半点也不像;难怪从前阿秾说,青华大帝在人间行走,是因为从前与清潋的约定,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复活清潋,如今对她再好,也不会长久;难怪他这段时日总是频频外出。她却还在落羽傻等,总想着等他回来,当面说清,两个人之间就再没有隔阂了。
原来真相早就在眼前,是她太傻了。
初相见时,他明明是那么嘴毒刻薄的人,若不是她这张脸有几分和他的徒弟清潋相似,恐怕也得不到他几次出手相帮。
阿秾见他对她格外宽容,总在一旁嘀嘀咕咕,旁敲侧击讲起从前青华大帝和清潋神女的过往,就怕她陷得太深。明明阿秾什么都说了,她当时也信了,但那时她心里总有几分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侥幸,就算他从前和清潋真有过那么一段,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和她当下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他一路追来流霞城,对她前所未有的热忱,还因为她和那位镖局少东家在酒楼相亲而吃醋,她故意问起与清潋的过往,他却说,他从未和清潋有过什么。
他说什么,她都信了。
可她从没想过,上神也会骗人。
耳畔不由响起殷和轻柔甜蜜的嗓音:“姐姐,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上古之神,是比最邪恶的妖魔更偏执、更不好惹的生物。”
青玄虽然骗了她,到底是因为对清潋用情太深的缘故。
原来这就是上神的执念。
说到底,还是她这个替身的错。
曲苏再次陷入恍惚,回想起那个睡不着的晚上,他和她坐在火凤花树上,朝她吻来的情形……曲苏突然就笑出了声。
他对她的一切都是真的,眼神是真的,吻是真的,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心意也是真的,唯独她是个假的。
一切都是对的,唯有她错了。
阿秾曾说过,尊上万年以来,就只收过清潋一个徒弟。
烛龙事了,他迫不及待折返天庭,如今想来,他当日那么着急,不仅仅是为了三界秩序拨乱反正,更是急于替他惨死的爱徒讨回公道吧。
曲苏笑着笑着,眼角就滴下泪来,殷和说的没错,她真的太可笑了。
原来那么久之前,早在她明白自己爱上青华大帝之前,她就已经为了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所以只要他信口一说,和清潋只是师徒之情,她就愿意信。
曲苏笑的声音很轻,脸上的笑容却又轻又甜。
青玄心头惊骇,几乎连呼吸都停了,他轻声喊她的名字:“曲苏。”
他连声解释:“你是司寒,也是曲苏,但你从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从不是清潋的替身。苏苏,你醒一醒。”
但好像不论他说什么,曲苏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她双眸仿佛在看着他,却又好像谁都没有看,随着最后那句话说完,鲜血从她的唇角飞溢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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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玄飞快上前,曲苏却在这时步履飘忽,身姿轻若飘雪,转眼间就自他的怀抱瞬间滑了出去。
殷和若没有趁着曲苏和青玄决裂时悄悄溜走,看到这一幕,也必定会感到震惊。
青玄愣了一瞬,突然明白过来,若不是此前殷和非要抢夺并毁了青女的元身,就在刚刚那一瞬,曲苏应当已经回归神位了。上神归位前,必定要经历人间至苦,尘世历劫,就属情劫最难看破。可对曲苏来说,骨肉分离,至亲俱亡,前仇旧怨,恋人反目,她已一一历尽了。
她毕竟是上古神祇转世为人,哪怕没了元身,不能找回全部神力,也不再是从前的凡人之躯了。
曲苏的面容在这一瞬间陡然变得既清晰又缥缈,洁白的眉心之间,缓缓显出一枚霜色的雪花痕迹,雪花正中,又有一粒淡淡紫痕。她就那样迎风而立,发绳无声滑落,墨发披散,双眸低垂,唇角微抿。她的容貌和从前还是凡人时仍有七分相似,但回归神位之后,更添三分为神的疏冷淡漠。
鲜血顺着她的唇角不停溢出,但她好像无知无觉一般,自刚刚吐血那一刻起,唇边始终含着淡淡笑弧。
这本是云梦大泽的湖底,不知何时,冷风吹起,细碎的雪粒霜花围绕着曲苏飞快流转,而曲苏的口鼻、双眼甚至双耳,也在不停流出更多的鲜血。
青玄又急又心疼,他走上前,试图用神力阻止曲苏:“曲苏,快停下来!”
曲苏没有了元身,就等于神力没有了容纳的器皿,她又偏巧在这时回归神位,神思癫狂之际,她根本不懂收敛神力,再这样下去,只会耗尽神力,再度身陨魂消。
很快,青玄就发现,自己越是试图使用神力阻止或是掌控,曲苏周身神力溃散得越快,数不清的霜花飞雪,飞跃整个云梦大泽,来到这座水下龙宫。
漫天飞舞的霜雪在曲苏周身飞速旋转,越聚越多,却又有一种以曲苏为主之势,如同无数乖巧的仆从一般,聚拢在她周身,听候她的下一步指令。
青玄知道,自己若是强攻,这些霜雪只会无差别发起攻击,而这势必导致曲苏的神力以更快的流苏溃散。
青玄只能收手。
他望着曲苏,明明两人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青玄沉声道:“我此生最爱,唯曲苏一人,你从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今日所言,若有任何虚假悖逆,就叫青华不得好死,堕魔而亡!曲苏,你听到了吗?”
曲苏突然抬起了眼,她本就清皎无双,眉心多了天然的雪花痕迹,更显殊丽,然而她与青玄四目相对,眼神却不再是青玄从前所熟悉的曲苏的神色。
素白手腕上,颗颗圆润又泛着玫瑰色光泽的珍珠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四散洒落。唯一道紫色光芒一闪而过,那是世间最后一根紫冽天堕丝,是他在新年时系在曲苏腕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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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他与她命魂相连,不论曲苏遇到何种险境,不论何时何地,他都能以元神相护,为她挡去一切危险。
除非他死,曲苏必定安然无虞。
可这并不包括她从凡人成神时所感知到的一切痛楚。那位上古大巫会炼化此物,本就因为他当年心悦的是一位凡人女子。
就如他心悦曲苏一般。
周遭风雪在这一瞬间倏然静默。
青玄朝她伸出手:“苏苏。”
曲苏双眸无波,神色凌然:“从今日起,世间再无曲苏,只有司寒。我与尊上就此别过,天上地下,后会无期。”
曲苏身形飘忽,摇摇欲坠,青玄就在这时猛然抬手,制住曲苏,将她一把托起,横抱在怀里,飞身往青要界的方向赶去。
青要界。
青玄一路抱着曲苏飞快赶回,只见两人回到青要界之际,远近景色同一时间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大片苍翠的绿树飞快长高,数不清的藤蔓急速生长,只不过瞬息之间,远近山峦平原的花草树木仿佛又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
青要界正中,姑射莲池碧波激**,流水四溢,转眼便湮没了大片平地,又以一种不管不顾之势,沿着附近一处断崖飞流直下,落成一道天然瀑布,激湍翻腾,如雪崩泻。
经过姑射莲池,一座精巧非凡的白玉石桥陡然映入眼帘,青玄抱着曲苏飞快经过,就在即将走完最后一步时,石桥的另一端,缓缓显出一座玲珑素巧的雪白宫殿。
青雾弥漫,遮天蔽日,整座宫殿也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青碧沉沉,仿若美玉造就;素白耀眼,宛如冰雪塑成。
青玄一眼便认出,云梦泽底,殷和以无数兽骨和蓝关石打造出的华美龙宫,便是仿造眼前这座宫殿而建成的。
曲苏伏在青玄怀里,被他制住,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可当她亲眼看到眼前的情形,心底最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一松——原来这座宫殿就是她从前住过的地方。
就在不久前,在与青玄有关的一个梦里,她曾见过这个地方。
只不过在梦中,青玄头戴冕旒,一袭墨色长衫鎏金溢彩,眉眼含笑站在宫殿前的长阶上,侧身朝她伸出手来。
而梦中的她也是欢愉的,她身上的衣裙是从未见过的服饰,迈上台阶时,她甚至要提着层层叠叠的裙裾,才能避免不被滑不溜手的布料绊倒。
她和青玄手牵着手,两个人身影逐渐拉远,最终消失在宫殿内雪青色的重重帘幕之中,一转眼就看不真切了。
可梦终归是梦,现实比梦境残酷多了。
“司寒神尊!”
“是神尊?”
“神尊回来了!”
青要界中,族人们经过刚刚那场鏖战,许多人都受了轻伤,他们感应到整个青要界正在急速发生的巨大变化。眼见青华大帝飞步抱着一个女子折返,众人不禁纷纷朝那女子的面庞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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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苏已然回归神位,虽然神情看起来有些异样,容貌已然与当年别无两样。
族人们不约而同认出了曲苏,有的惊呼,有的欢笑,更多的是彼此搀扶相拥着,喜极而泣。
清沅的眼中淌下两行热泪,引领着族人朝曲苏长跪不起:“恭迎神尊回家。”
“恭迎司寒神尊。”
青玄稍有迟疑,还是解开了曲苏身上的禁制。
远远地,族人们听到曲苏声线清冷:“你们用不着跪我。”
族人们没想到,他们等了盼了三万年的神尊归来,容貌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开口说话却是这样冷漠陌生的态度。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际,青玄已抱着曲苏进了宫殿。
长门闭合,宫殿紧锁,就连清沅都吃了闭门羹。她和两个侍女站在门外守了好一会儿,接连喊了几声“神尊”,既等不到曲苏的回应,也听不到旁的声响,只得暂且离开。
不论如何,他们的神已然归来。
这对于青要界的族人们来说,既是天大的好消息,同时也意味着挥之不去的哀愁。
神尊元身被毁,全族皆知,如今包括清沅在内的青女族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青华大帝身上。他们都愿意相信,青华大帝会有办法,可以帮助神尊重塑元身。
雪青色的帘幔层层遮蔽,无风飞扬,青玄抱着曲苏,飞快经过一道又一道帘幕。最终,他终于寻到一处最温暖也最柔软的角落。
他将曲苏小心翼翼放了下来,让她靠着软榻暂且坐下。
他们两人进到这里不过片刻光景,可此时此刻,偌大的宫殿内,已处处都是霜雪的痕迹。光洁的青色砖石沉积了厚厚一层冰雪,目所能及的墙壁和石柱上,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霜花。
宫殿正中,座椅空浮,却无人去坐。
曲苏靠在软榻一角,身上披着青玄的法衣,他终于肯解开她身上的禁制,她现在可以说话,也可以行动了。但曲苏很快发现,身体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运转、流逝。
强大的充盈之后,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一动也不想动。
而在青玄眼中,曲苏当下的模样也确实虚弱极了。她蹙着眉,双眸紧闭,看起来比在云梦湖底时更苍白也更荏弱。她的眉毛、脸颊都被细小的霜花覆盖,一头墨发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缓缓化为霜色。那模样并不可怖,尤其她眉心那抹天然的雪花痕迹衬着,令她有一种不似真人的脆弱之美,乍一看去,仿若一尊妙手雕成的琉璃美人,又仿佛一座无人敢亵渎的神女雕像。
青玄看得心惊,他俯低身,将曲苏整个虚笼在自己的臂弯里:“苏苏。”
他端详着曲苏的眉眼、鼻子、苍白无色的嘴唇,最终目光又凝在她轻垂的双眼:“苏苏,你能不能听我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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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苏张开眼,眼神空茫全无焦点,她刚刚并非故意不理人,尽管此时此刻,她也确实不想和青玄说话。回归青要界之后,她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沉重的力量拉入神魂深处。她觉得自己累极了,刚刚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就那么半昏半睡了过去。
若不是青玄突然出声和她说话,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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