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锁妖结界约莫一个月有余,成煜一直都在山洞里绕着圈子。
洞里时不时有一团团的黑雾在四下窜动,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些黑雾对人的身体有什么伤害,任凭好几团进入身体里。然而黑气入体的刹那,他浑身的血液就像是瞬间被冻住了一样,刺骨的冰寒如同一排排细密的小刺,要从他的心脏里往外冒。
成煜几乎是瞬间就捂着胸口蹲下了,浑身不住地打着寒战。
这种寒战发展到后期就变成了剧痛,那种将人冻成一根冰棍,再“砰砰”用棒子打碎的那种剧痛。
若是内门弟子被抛进来,还能念个诀扛一下严寒,然而成煜不行。可那女人敢放他进来,就必然清楚这些,所以眼前这些景象必然不会是一定得用法术才能解决的。
幻象!
他当机立断,一头撞向山崖,“嘭”的一声头破血流,剧痛使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刺骨难耐的严寒立刻便消失了。
判断正确!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作为打底,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
他带着一身的伤,在山洞里挣扎了一个多月。分不清楚方向的黑暗,确定不了是否前行的一模一样的崖壁,他开始觉得比起找入口,这种笼中困兽般的体验才更让人难熬。
直到约莫一个时辰前,他转过一座带有小凸起的崖壁。那段崖壁刚好卡在一个拱形洞口的中间,里面有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
这是没有出现的新地点!
成煜不假思索地弯腰爬了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那缝隙很窄,成年人大概很难通过去,但好在少年人身量瘦小。他从那个洞口里钻了进去,随即便被眼前那一望无际的冰原给怔住了。
缝隙之后居然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冰雪世界,凛冽的妖风用力地刮着,仿佛在凌迟着人的血肉。
这时,风中传来一个女人拍着巴掌带笑的声音:“我在这里待了快一千年了,终于等来了第二个闯进这里的倒霉蛋!喂!你从哪儿来的?是自己倒霉进来的,还是被人坑进来的?”
成煜循声抬头望去,漫天风雪中,天地间飘然行来一道红影,如踏雪红梅。
“……难怪不见人影,这小子进到我的记忆石里了。”令红烟站在后山阵前,无语地拿手掌盖住脸,似乎想挡住自己一言难尽的表情。
“记忆石?”月袖有些迷茫,他没听主上提起过这段。
令红烟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我吧,当初走的时候,怕心境被那里头的东西干扰,就把那玩意儿……留里头了。”说完,她捂住了脸。
月袖惊讶:“那这么说,成煜此番闯入,在里面就会看到……”
“没错。”令红烟叹了口气,黑历史被人翻出来,估摸着是板上钉钉,“他多半会在里面遇到两千多年前的我,也就是……成为月神之前的令红烟。”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成煜只怔了一瞬,便立即恢复了警惕:“你在这里等我?”
对面的人茫然地应了句:“啊?”
成煜皱眉:“难道不是我通过考验了?”
对面的人冲着他边摇头便“啧啧”轻叹:“谁啊,把你骗到这儿来接受考验?”
成煜无语。
对面的人:“多损啊。”
成煜面无表情:“你啊。”
对面的人一头雾水。
成煜也意识到这人的不对劲之处了。她虽然长了一张跟那女人一模一样的脸,可给人的感觉却不太一样,难道是他已经成功进入万魔窟了,魔气形成的幻象?
这么想着,他的一只手暗暗背到身后,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把淬了符水的匕首,蓄势待发……
对面的人忽然眯了眯眼:“你藏什么呢?”
成煜一惊,手臂上已然挨了一记重击,他转身去保匕首,却被对面的人瞄准机会一脚踹飞出去。
“嘭!”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匕首脱手落地。
对面的人走过来,半蹲在他面前,拾起匕首用刀尖拍了拍他的脸颊:“喂,没人告诉过你,不要做这种没把握的偷袭吗?”
成煜面色发冷:“你究竟是何人?”
对面的人撇嘴:“不是吧?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打我,你这人心也太坏了吧?”
“疯言疯语。”两绺额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别开脸不去看她。
对面的人扔了匕首,好笑地捞起他的头发,恰好瞥见那苍白的面庞上被冻得有些泛粉的鼻尖。她尴尬地咳了一声,伸手过去,示意他起来:“算了,看在你这么弱的份儿上,原谅你好了。”
一个“弱”字惹得成煜的眉头挑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顺势够住了那只伸出的手,那人手上使劲,一拽……
“嘭!”冰原上飞溅起大片的雪沫。
她抬头望着反身将她压在身下,嘴角噙着冷笑的成煜,视线疑惑地往边上一瞥,炸了。好家伙,这臭小子反手就捡了匕首插在地上当着力点阴她呢!
“我好心拉你,你还算计我?”她怒道。
成煜:“你不是她。你若是她,绝不可能就被我反制。”
她气笑了:“你说谁?你祖宗?”
成煜不理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向她的脸,细细地抚摸着。他常年习武,手指修长带茧,酥麻的触感蹭得身下的人头皮发麻。等到那指头沿着面颊爬了一圈,即将摸向后脑勺时,她终于抖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大叫出声:“你小子往哪儿摸呢?”
“不是人皮面具,后脑也没有符法纹路。”成煜收刀起身,喃喃自语道,“应该是误入了什么封存类的阵法中。”
“喂!”身后的人狼狈地从冰层上爬了起来,喊住他,“你把我压着动手动脚这么半天,连句解释都没有就想走?”
成煜微微偏头:“反正你迟早也得折腾回来,就当是……一报还一报。”
嗯?
她怔忪间,忽然听到成煜行进路上的冰层传来了“咔嚓”一声脆响。
成煜似乎也注意到了脚下的不对劲,原地往外一个翻滚。
“轰!”他刚刚站过的冰层瞬间便塌了。
冰原裂出一道巨大的裂缝,一个足足有数十米高的妖兽从冰原下一跃而起,扑向了他。
成煜在冰原上打了一连串的滚,堪堪避开了妖兽的攻击范围。他稳住身形,抬头看清了眼前的巨兽,鱼身人手,长着一张鳄鱼般尖长的倾盆大口,他一怔:“佛手兽?”
“跑啊你!傻站在那里不动等着给它加餐呢!”红色的身形伴随着清冽的剑光,当即出鞘,一剑戳穿妖兽的左眼。
“这里怎么会有佛手兽?”他避开一击,高声问道。
半空中正与那妖兽作战的人也大吼着回答了他:“这里是佛手兽、鹰嘴兽乃至各种各样兽的老巢!你在人家家门口撒野还问人家为什么出来捶你啊!你是不是傻!”
说完,她没好气地将那妖兽给扎了个对穿,一座移动的小山般的巨兽瞬间消散成一团浑厚的魔气,刚想逃离便被女子一剑彻底打散。散掉的魔气化作一道金光,落入了女子手中的簿子内。
她跳回地面,站在成煜面前,抬手撑起了一道防风结界,然后低着头诚恳道:“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到这儿来的?”
成煜没在意她的嘲讽,反而凝视着她手中的簿子:“这是什么?”
“你问这个?”她眉梢一挑,两手往他眼前一摊,空了,“就不告诉你。”
幼稚无聊。
在佛手兽忽然发动攻击之前,他便已然明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月铮长老曾在课上说过,高阶阵法中有一个阵法名为“记忆石”。一些修士在修炼过程中若遇到超出心理承受能力的创伤或打击,能够将这种情绪从脑海中抽离出来,封于“记忆石”中保存,以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
而刚才他又见到了佛手兽,那是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万魔窟之战中就被月神带领初代的月下楼弟子杀到完全灭种的妖兽,若在此时此地出现,只能说明,眼前的一切包括面前这个女人,都确确实实是来自于至少一千三百年之前。
对面的人见他不说话,扬起嘴角嘲讽道:“哟,又傻了?”
然而他们没注意到的是,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整个冰原上的恶劣环境正在逐渐加剧,上千股强大的风流正在慢慢地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风眼,正悄无声息地向着他们挪来……
结界之外,后山。
月袖问:“主上,如果确定成煜现在就在您的记忆石内,是不是就说明他如今是安全的,那我们是否就不必再闯……”
这话问出来,月袖其实是有私心的。
一道阵法的强弱是由布阵人决定的,如果被人从外界强力突破或者破坏,那么阵法必然会对布阵人造成反噬,越强大的阵法对布阵人的反噬越大,甚至可能会造成重伤。而月袖是绝不可能坐视令红烟再度受伤的。
“不,”令红烟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我的记忆石在里面被封存了太久,早已与万魔窟中的世界融为一体。记忆石里的那片冰原,是关了我上千年的地方,那里面有多危险,没人会比我更清楚。那里非但不安全,相反……它是整个万魔窟内,最危险的一个幻境。”
结界内,冰原。
成煜最先反应了过来,皱眉道:“好像不太对劲。”
对面的人一愣:“怎么?”
成煜:“你看那边。”
她闻声回头,然后惊呼出声:“什么时候这么黑了?”
整片冰原都寂静了下来,翻滚的乌云将天幕给染成了墨染的纯黑色,巨大的狂风形成的风眼如龙啸般在天上盘旋着,已经行至跟前。
她看直了眼睛:“这是……什么啊?我发誓,我在这里快一千年了都没见过这东西!”
结界内忽然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东西?连一直待在这里的她都没见过。
成煜跟着跑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向着风暴眼的方向冲去。
“喂!你找死呢!”
她只觉得身边没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愕然之下回头一看,差点当场骂人:“你干吗呢!还不跑等着被那妖风当下酒菜?”
风暴呼啸而来,她当即几个纵身跃起避开,再回头的时候,冰原上已经不见了成煜的踪影。
她试探着叫了句:“臭小子?”
没有人回应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团巨大的暴风流。
“混账!疯子!给我回来——”
成煜主动地被吸进了风暴中。
在逃跑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为什么冰原上会突然出现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是不是……这就是能够解开他体内封印的方法?
于是他不再迟疑,几乎是半拥着风暴被卷上了天。
一片混乱,四处庞杂,那风暴流真实得惊人,冰碴、断枝、砂石,滚滚的魔气,所有的东西都在往他身上乱砸,它们拼命地往他的眼睛、鼻子、嘴里钻。
他在陷入风暴的第一秒就瞎了。
鲜血从他堵满泥沙的耳朵里往下流,一个带着森森魔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放弃吧,孩子,只要你放弃,你就能得到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声音的方位是哪儿?它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成煜仔细地分辨着。
四处都是,每一个方位都是,这声音像是直接从他的天灵盖里传出来的一样。
“记住,里面的东西将你体内的魔气抽离完成之际,它会做最后的挣扎,使出各种手段来**你放弃神智,与它彻底融为一体。”进来之前,那女人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
撑住!他告诉自己。当那个声音传出,就说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就是能够破开他封印的东西。
胸口热得发烫,伴随着撕扯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将他的心脏强行撕开,但他却兴奋得想要呐喊,那些禁锢了他数年,带给他无数怨恨、辛酸、不甘的枷锁似乎有了松动的痕迹。
耳旁忽然多了很多声音,它们拼命地往他的身体里钻,耳边妖魔的呓语一声连着一声,“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放弃吧”……
“噗——”一大口鲜血从他的口鼻间喷了出来!
“臭小子!你给我清醒一点!”一道怒喝唤回了他的神志。
忽然感受到腰上有一股向外的大力,成煜觉得自己似乎倒飞了出去,像是被放飞的风筝一样被人硬生生地拖出了风暴的中心!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一抹红色忽然从眼前闪过。它冲到了最高空,然后又像是终于被风暴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力地向下坠去,犹如一片被风卷走的红叶。
成煜忽然疯了似的挥舞着双手,拼命地想要抓住那片摇摇欲坠的红叶!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那片红叶的下方,冰原上不知何时重新裂开了一条大缝。缝隙的裂口处,佛手兽张开了它那张数米宽的大嘴,正姿态慵懒地等待着食物入口……
“不——”
红色的碎纱片自空中飘落,轻轻地覆在他的眼睫上,整个世界被刺目的红色所覆盖。血色幕布下,他的瞳孔中似乎也染上了不该有的红,刹那间,天地之间寂静无声。
“岭上疏星明煜煜……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成煜吧。”
“我有未完的事情要去处理,很抱歉,小成煜。”
“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你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吧,我相信你。”
……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时隔久远的声音,她的,还有他自己的。
“啪嗒,啪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成煜自嘲地一笑,他总不能是……哭了吧?
“成煜。”
有人在唤他,他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在幻术中陷得最深的一次。哪怕是在梦中,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小成煜?”
那声音还不肯停下。
一定要这样吗?成煜的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总不能这么没出息到,对她连恨都没有了吧?那之前又算什么呢?这些年孤衾难眠的日子又算什么呢?
他将手背慢慢地贴近自己,想要尝尝那眼泪是不是苦涩到令人无奈,却蓦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辛辣的、刺鼻的,铁锈的气味……
是血!
“唉……”
有人轻叹了一声。下一刻,一股清冽的草木气味便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柔软又熟悉的怀抱中——一如多年前的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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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成煜,我从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如果连跑都跑不赢的话,就大声喊我救命。”有人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成煜的背,好似在安抚他,“怎么,难道我救你,是一件让你这个男子汉觉得很丢脸的事情吗?”
他眼眶忽然一烫。
这次是真的要流泪了……
“嘭!”
令红烟一记手刀下去,成煜便靠在她的肩膀上不动了。
风眼内肆虐的魔气正在疯狂地凝聚,它们凄厉地号叫着,渐渐凝聚成了一个人脸的形状。
令红烟望着那张人脸,淡淡道:“你的对手是我。”
生出了人脸的魔息望着面前犹如神兵天降的令红烟,恨恨道:“月神……你居然还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