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煜半悬在空中,身体被笼罩在一片足以刺瞎人双目的金光下,那柄雪鞘长剑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怎么也刺不进去。
可不刺进去是不行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聚魂幡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世间最强的魂魄收纳器,有了它,死去的人能够通过另一种“方式”复活,就是不知道这复活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就像那两个傀儡药童一样。
下方师父正和那个陌生的男人战在一处。他们的外围被师父撑起了一道巨大的护盾,将整个院子笼住,唯恐爆炸的火星走空,波及豫州城内的无辜百姓。那男人本就修为不低,眼看着师父一边打斗,一边还要费力支撑护盾,男人阴冷地笑着,积极地利用这一点,下手越发肆无忌惮,招招都直取面门,让师父应付得有些吃力。
另一头华迁修为太低,楼焦一个金丹初期一边要应付两个实力与金丹期等同的傀儡药童,一边还要分出精力保护华迁不被他们抓走挖心,虽勉强牵制住了,但明显的疲于奔命。
可好在正是因为如此,才没人有精力去管悬在半空中的成煜。
究竟该怎么做呢?
记得月下楼的课堂中,月铮曾教导这些年轻弟子:法器,分为有主法器和无主法器。有主的法器,法器本身和主人形成血脉勾连的契约,要想控制住法器,需要杀掉法器的主人;无主法器原本不应被人使用,却由于某些原因被一些修为极其强大的修士所唤醒,出于修为压制的原因被他们所使用,本身并没有完全臣服于使用者。所以,在这种时候,如果能够强行与法器建立契约,就可以收服无主的法器。
当然,月铮长老说完之后,看着下面的学生眼中冒出希冀的目光,没忘记笑眯眯地给他们浇盆冷水:“收服一个强大的法器的难度比杀掉控制它的修士本人都难,别做梦想着趁乱捡漏了,提升实力才是根本。”
他这一盆冷水下去,硬生生地把下面的人全浇蔫了。
成煜抬手召回法剑,一刀刺向自己的胸口。
“噗!”长剑入肉,一条赤蛇般的血线从胸口处流出,自剑身蜿蜒而下,上头狰狞的符文被瞬间唤醒,散发出淡淡的金芒,将他识海深处沉睡着的魔息都给唤醒了。
他的识海中爆发出一声魔息惊恐而愤怒的吼叫:“你这小子又在发什么疯!”
成煜不理,猛地将剑从胸口处拔出,“噗”地带出一股殷红的心尖血,染血的长剑不再犹豫,再度刺向法阵——
“嘭!”
正在缠斗中的令红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成煜!你疯了!”
“噗!”对面年轻男人的拂尘柄没入了她的胸口处,令红烟艰难地回过头去,那男子冲着她怪笑一下:“月神殿下这时候跑神,难道是看不起我?”话落,拂尘柄随之抽出,血花飞溅,令红烟连退数步,嘴角坠下几滴殷红血迹。
她抬手,缓缓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冷笑道:“你说得没错。”
令红烟已经想明白了,成煜无非是想要破掉聚魂幡的法阵,所以才要冒险想要收服聚魂幡,而其实有一件事情做起来比那要容易得多。那就是——杀掉面前的男人。杀了他,聚魂幡自然就破了。
“那么,接下来……我可不会再分心跑神了。”
半空中,沾着成煜心间血的长剑和法器用力地冲撞在一起,震力之大仿佛要将他浑身的经脉全部震断然后倒飞出去!不过,他却无比兴奋,终于不是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了!
聚魂幡似乎很排斥他的这种强行融合的行为,旌旗上的日冕图腾骤然变亮,喷涌而出的热浪将他坚毅的面庞照得通红。他的识海中,魔息正在尖叫:“啊——太刺眼了!太烫了!成煜!快滚开!快滚开啊!”
成煜的眼睛被这直射的强光直接刺瞎,双眼流下两行血泪。他干脆闭了眼,冷声呵斥:“给我忍着!”
魔息怒了,它开始挣扎着想要从识海中破土而出。什么美味的滋养,什么绝妙的饲养容器,它全都不要了!它必须要立刻湮灭成煜的意识,夺得成煜身体的控制权,然后逃离这团宛若地狱明火般的烈焰!否则,它就要陪着这个疯小子和那聚魂幡同归于尽了!
一面是魔息在识海中疯狂地冲撞,一面是聚魂幡法阵将他的神魂架在烈焰上炙烤。冰一半,火一半,成煜的灵台在这剧烈的冲撞中摇摇欲坠,意识如浩海中独行的孤舟,随时有被风浪吞没的凶险。
他猛地用力,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尖,舌尖血喷出的瞬间,精元溅出,灵台重新找回一丝清明。
然而,成煜看不见的是,舌尖精元喷出的刹那,有那么几滴星火般的精元侥幸地溅到了聚魂幡的日冕上。
血色淡去,金色的光斑顺着日冕一圈一圈地试探着向上蔓延,似乎聚魂幡法阵也在判断,究竟是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消融、驯化着它。成煜的眉头皱了一下,他虽然看不见了,却明显能感觉到那烈焰正在逐渐减弱……
终于,那烈焰消失了,坚硬的屏障化为温柔的流光缎子,将半空中的成煜包裹。他的额头上隐隐生出了一个金色的日冕图案,同一时间,身体内分裂制约平衡的两股力量失衡,识海之中,魔息破土而出。
日冕中一个模糊虚化的影子冲着成煜微微躬身:“吾等恭迎日神归宁……”
院中聚魂幡带来的罡风消散,仙器已然认主。
“怎么会……”年轻男人低喃一声。
令红烟奋力一掌,直接将失去聚魂幡庇佑的青年击得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门板上,将那门板直接撞得粉碎。
月神秘术——碎神掌。
不出则矣,出则化金丹、灭元婴,是月神的术法中杀伤力最大的一种。这么数千年,她使出此掌,也不过零星几次。
她趁着空中罡风消散的片刻,对手那一瞬间的失神抢出的那一掌。这一出手,她就没打算留那男人一条性命。
男子的元婴彻底被那一掌击灭了,一身重伤,修为全废。聚魂幡已然被成煜收服,男子想利用聚魂幡达到不死神的愿望一下子成了空谈。换句话说,他死定了。
令红烟并没有半分留手。男子的嘴角血流如注,止都止不住地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但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半空。
“景旭的转世……”他吐掉一口血,恨恨道,“他居然真的把日神的血脉给唤醒了……”
令红烟几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果然,你见过前代日神。”
他冷笑了一声。
令红烟蹲了下来,逼迫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告诉我,阁下看我如此不顺眼,又这么不满前代日神,你究竟是哪位?”
“月神殿下高高在上,如我这般小人物,在您那光辉漫长的仙途中,连颗路边的石子都算不上,您又怎么会记得我呢?”他冷笑一声,干脆直接闭上了眼,“我的确是输了。不过,您也别高兴得太早,一切都还只是刚刚开始……”
“什么意思?”令红烟皱眉。
男子嗤笑了一声,忽然猛地抬手一掌击向自己的天灵盖。
令红烟躲闪不及,红白相间的腥臭**溅了她满脸。她沉着脸,拂去了面上的污渍,表情晦暗不明。
刚刚开始?
这时,华迁的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索:“成兄!”
她心下一紧,猛地抬头。成煜满脸血泪,从虚挂着在半空中跌落下来,浑身隐隐萦绕着森森的魔气。令红烟长叹一声,飞身上去,接住了他,将他抱在怀中:“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德行……”
成煜双目紧闭,已然不省人事。
华迁抖着手将两张焚烧符拍在了药童的身上,业火腾起,那两个傀儡药童现出了真面目,原来是草木拼就而成的。他长舒一口气,跌坐在了地上:“总算结束了……”
楼焦:“月烟师父,我已经把传送令发回门派了,楼主回信说三个时辰之内就会派人来打扫这里。趁着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先到城中找一家医馆给成煜看看吧?他好像伤得还挺重的。”
“不,不等那些人来了。”令红烟低下头,用自己的衣袖细细地擦去了成煜脸上的血,“我们直接上黄道宫。”
成煜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混乱而迷茫的困境中,半梦半醒不知现实。眼前是不见五指的黑暗,他的脚被钉死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可他似乎还能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对话声。
师父?
他不确定地想着。
“景宫主,我需要借用贵派天阶洞府一用,把成煜放进去,控制他体内即将爆发的魔气。”他听出来这是师父的声音。
景恒宫主似乎没说话,而是另一个声音将话头接了过去。
“或许我们还有一种更利落的做法,”那人说,“比如,直接杀了他。”
“唰!”
似乎是长剑出鞘的声音,还有景恒的一声厉喝:“楼长老!住口!”
令红烟的长剑架到了楼长老的脖子上,冷声道:“我数三下,让你收回自己刚刚的话,不然的话,我的剑可没长眼睛。”
楼长老的眼睛瞄着架到脖子上的长剑,一时间有些哑然。面前的女人常年红纱覆面,他也只依稀知道月下楼有这么一位非长老也非门生的特殊存在,面相极美,很少示人,被楼主月袖圈养在后山的烟月小筑中。
那只握剑的玲珑素手就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散发着幽幽的冷香。楼长老一时间不知从哪儿萌生出了一股勇气,他恶狠狠地道:“有本事你这一剑就真的挥下来啊!我倒要看看你无理取闹杀了黄道宫的长老,月袖到底会不会为你撑腰!”
景恒的脸色变了。
令红烟剑尖一顿,挑眉玩味一笑:“你说……楼主会不会为我撑腰?”
楼长老轻蔑一笑:“那……”
不等他说完,便被景恒一袖子扇飞出了院门。楼长老并不知道,景恒这一下算是救了他。
令红烟淡漠地看着倒飞出去的楼长老:“景宫主的意思我明白了,正如您家楼长老刚才说的,天阶洞府您不愿交出来,对吗?”
景恒:“那是黄道宫历代宫主和长老修炼的地方,我不可能放一个外人进去。”
“外人?”令红烟嗤笑了一声,转头望向**躺着的成煜,轻声道,“景宫主说……他是外人?”
“难道他不是吗?”景恒淡淡道,“他只是前代日神的转世,又不是日神本人,他是你们月下楼的弟子,黄道宫没有拿宫主和长老的待遇来救他的理由。”
他说得很对。
成煜又不是景旭。
“我已经让人去查那个修士的身份了,只要有了答复,我会立刻禀告神尊。”景恒背过身去,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此次豫州城事件,景某感谢神尊和月下楼的警醒和倾囊相助。之后,黄道宫会派人回收误发给百姓的符纸,捣毁那些散布谣言和信仰的假修士团体,神尊就不用再多插手了。”
令红烟怔了怔,嗤笑一声低声道:“景宫主真是天真,他们都已经敢捅到明面上来了,受毒害的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豫州城呢?”
她还没有忘记,那个修士临死的时候是带着多大的恶意留下的那句,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那种饱含着报复的快乐的语调。
景恒闻言一僵,紧了紧拳头,抿唇不语。
……
成煜躺在**,他们的对话听得不是很分明,却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关键词。
比如师父似乎想要将他送到黄道宫的禁地里,但是被景恒宫主拒绝了。还有就是……他们两人提到了他的身份。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现出了一个瓶口大小的洞,有光从里面透出来。成煜动了动四肢,他忽然发现自己又能动了。
他下意识地跑到了那个洞口前,将眼睛对了过去。
洞内是一个小世界,熟悉的一望无际的冰原,白雪红影,这是他在锁灵录的阵中见过的,一千多年前的万魔窟。
凛冽的风雪中,有一个黑衣银甲的男人手持长剑,背身而行。他叹息着抱起了地上的红衣女子,抬手替她疗伤。数千年的修为源源不断地注入了女人的身体里,成煜隔着洞口默默地望着他,白花落于黑发之上,最后黑发融入风雪中,与冰原浑然一色。
不必再多想些什么了,成煜心道,那男人毕生的修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满头白发的男人转过脸来,成煜愣住了。
那张脸,与他看上去是那么相似,两人的差别仅仅只是穿戴和眼神的不同。
——男人是日神景旭,而景旭怀中的女子是他的师父。
一时间他心下大恸,耳畔又忽然传来了森冷的笑声……是魔息!这一次不是在识海深处,而是在他耳边!
成煜猛地坐起身来,后背被冷汗湿透。视角天旋地转晃了几下,定格在一处陌生的天花板上。
耳边传来了兴奋的一声喊,是华迁:“成兄!你终于醒啦!成……成兄,你的眼睛怎么了?”华迁的声音迟疑着,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成煜的眼睛上。
成煜心下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怎么了?”
“就……就血红色,一闪一闪的那种。”华迁似乎有些畏惧他的眼睛,视线躲闪着完全不敢直视他。
床板边靠着的一个人一巴掌招呼在了华迁的后脑勺上:“哪那么多话?有你什么事啊?成煜受伤那也是我们月下楼的弟子,你不乖乖去做你的早课,在这儿凑什么热闹,嫌自己修为太高是不是?”
成煜转过头去,楼焦抱着手站在床头,见他看过来还冲他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你这眼睛还没四五年前红,我有什么怕的。”
楼焦那一巴掌到底是扇醒了华迁,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过激了,但他的确是第一次直面这眼睛血红、有如妖魔附体一般的成煜。他支吾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我……成兄……”
成煜沉默地抬起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魔息……他到底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他垂下了头,忽然笑了一声。
楼焦和华迁都愣住了。成煜一向冷漠,他还是第一次在月烟师父不在场的情况下展露笑容。
“多谢。”他们听见成煜低声道。
一时间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道谢弄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是不适应见到这样的成煜,还是尴尬。
楼焦猛地从床板边站直了身子想要消除尴尬:“我去喊月烟师父,华迁你留在这儿!”只要我跑得快,尴尬就是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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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迁一急:“可是……”
楼焦打断了他:“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成煜看吗?”
华迁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啊对!画!”
成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画呢?”他一把抓住华迁的肩膀,动作过快造成的眩晕差点没让他重新躺回去。
楼焦见成煜抓着华迁,赶紧趁乱走人:“你们俩慢慢看吧,我去叫月烟师父来。”
楼焦走后,成煜稍微冷静了一些,伸手:“画给我。”
华迁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从乾坤袋中拿出了一个卷轴:“这画原本收在历代宫主的祠堂内,平日里除了专门负责打扫祠堂的弟子外,谁都不准进去。我拿二十块高阶灵石给了那个弟子,这是他用复刻术临摹的,你看完记得收好,别让我们门派里的人发现了。”
画卷被成煜迫不及待地摊开,画中人乌发金冠,手持长剑,一身黑衣如夜般寂静沉重。
——他彻底确定了,方才梦中冰原上的那个男人就是日神景旭。
“啪嗒。”手中的画卷滑落在地上,正巧这时门开了,得到楼焦消息通知的令红烟推门闯了进来,无意间一脚踢到地上的画卷,低头一看,僵在了原地。
“师父,你来了。”
令红烟捡起地上的画,对傻站在一边的华迁说了句:“华迁,你先出去一下。”
华迁回神:“好的,好的!”
令红烟:“把门也带上。”
华迁将门关死,直接守在门口做了门神。
令红烟走过去,在成煜的床边坐下,望着他那双漆黑不再的眼睛,心下有些刺痛:“身上有没有特别难受的地方?”
成煜摇了摇头。
令红烟拎着手中的画:“你……想问我些什么吗?”
“我和日神景旭真的是一个人吗,师父?”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