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澜跟在女娃身后,只见桑华宫中的回廊立着一排红金大柱,柱上由蓝田玉雕刻的各种花木神兽缠绕而上,廊旁是清澈见底的芙蓉池,朵朵芙蓉,灼灼其华。
再转过一道仙廊便可以看见一棵百丈高的桑树,红色的纹理,黄色的花,下至云海,上托房楼。树的周围有鹊鸟飞绕鸣叫,奇美得很。
“四妹来了?”这声音风风韵韵,如空谷幽兰。
女娃开心地嚷嚷着:“三姐,三姐,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话音刚落,但见桑楼上拨开一道云门,茂密的叶冠中成群的彩雀有序飞出搭建了一道阶梯蜿蜒而下,美妙至极。
修澜在这天宫住了百余年,最爱干的事情莫过于偷听,遂古曦常言:“术法不精,窥听倒是颇有建树,如此,叫本帝还如何安心在后芳庭沐浴,嗯?”
这句话不是没有根据的,不过偷窥十次有九次被抓了个现行,修澜以为“颇有建树”四个字还有待商榷。
传闻听多了,今日一见,赤帝女果然美得不可方物,就连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的姿韵都十分养眼。
女娃囫囵饮了杯茶,拉着赤帝女连忙坐下,双瞳炯炯有神:“三姐,今日玄母天尊将珍藏多年的玉露香膏赠予了我,你也晓得我素来不爱用这些东西,便借花献佛。”说着便将袖兜里弧形样式的玉瓶递了出去。
赤帝女接过玉瓶细细打量一番:“玉露香膏抹上半寸肌肤就可留香百日,这般方便之物你倒说是烦琐?我看啊,你用再合适不过。”
女娃满脸赤诚:“姐姐容貌天成,此物用在你身上才算物有所值。”
修澜瞧着姐妹二人客套只觉好笑,口无遮拦道:“不过一瓶香物,两位公主就要这样推扯许久,若是换了玄母天尊那件天海之水做的战袍,二位公主可是要把这桑华宫掀了不可?”
修澜话毕,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赤帝女的“大胆”二字姗姗来迟,疾言厉色的表情同之前判若两人:“小小仙婢如此放肆无礼。禾城、禾落将她押出去喂雀儿。”
修澜这才意识到这里并非她可为所欲为的胥明宫,眼前之人更不是能百般容忍她的古曦。
她后知后觉地跪在地上,努力回忆着上次胥明宫新来的仙婢忘了禁令打算给自己浇水时被古曦撞见,当时那仙婢是怎么向自己求情来着?修澜依稀想来大致是双眉一耷拉,悔过的表情极其浮夸。
于是修澜赶紧换上那浮夸的样子:“公主恕罪,小婢口无遮拦,粗鄙之身不值得公主动怒。”
赤帝女冷厉的眸子盯着修澜:“粗鄙之身?你倒还算是有些自知之明。”
修澜脸浮喜色,却见赤帝女斜眼睨了睨两名将士:“愣着作甚,还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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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适时求情:“三姐你就饶了她吧,她是我特意从胥明宫借来,待曦哥哥从仙界回来,我还要将她还回去的。”
赤帝女摇着锦扇的玉手停了停,眼里有亮光闪过:“胥明宫的?”
她好似沉思几许,继续道:“既然是服侍古曦帝君的,这么没规矩怕是失了我南方天宫的礼数。罢了,正好我得闲,亲自**你一番吧。”
女娃听闻此言,想来修澜这条命算是保下了,神情缓和了许多,小碎步地蹭到赤帝女耳边,笑道:“三姐教规矩是个幌子,怕打听曦哥哥才是正事儿吧?”
赤帝女脸色一红,戳了戳女娃的额头:“就你鬼精灵,瞎说什么!”
修澜目送着丢下自己回去的女娃,心有戚戚,复又想起古曦竹简上那些人间的街坊故事,只觉得自己此时是个可怜兮兮的苦情丫头。
赤帝女不急着开口,倒是很有兴致地看着仙宠灵狐在窗台同蝴蝶打闹。
过了好一会儿,她看向修澜,神色比起方才柔和许多:“你在胥明宫侍奉多久了?可知胥明宫的正主喜甚厌甚?”
修澜不知道她这样子是要唱哪出,一头雾水地想了一番她所问之事。
古曦的喜恶?
他好似喜欢借着教自己写字的由头,将自己变成他手里的笔杆;心情烦闷时,也喜欢让自己蔓开枝叶吐纳些新鲜的空气舒缓心境;还喜欢带些五颜六色的果子回来放在自己的寒冰盆里……起初她以为是一群争宠的,郁闷伤心了好长时间,他倒是不以为然,嘴角晕开一抹淡淡的笑意自顾自地就将冰好了的果子一口食之。
至于他最讨厌的也莫过于自己晚上悄悄化作人形后捧着下巴欣赏他的睡颜,每每被发现他都将她掳上床角用丝被将她牢牢禁锢以示惩戒,足以见得厌恶程度。
想到此处,看着三公主殷切的眼神,她遂诚然答道:“帝君喜欢……”话说了一半,修澜脑子转了转,改口道,“帝君鲜让人近身,喜好小婢也不甚清楚,但今后愿为公主多留心一些。”
赤帝女听完,面色不豫许久,一言不发。修澜搓了搓麻木的手想着今日这运势定是宜兴土,宜婚嫁,万事皆宜,单单不宜说话,可别是又要发落了她。
良久,赤帝女抿唇一笑:“那你且记在心上。”
脱身后的修澜狠狠揩了揩额角的汗珠,心道这赤帝女美则美矣,但美中却藏着股狠劲儿,着实吓人,以至于她回琼华宫的步子都轻快很多。
女娃早些年去了一趟昆仑山修道,在上面待了五百年也未学得个皮毛,法术庸至修澜这般不过百年修为的小仙婢也能与之打个平手。
但她也不算一事无成,至少把“逍遥”二字悟得十分通彻。
这日天色极好,南海瀑布自天而来,七彩霓虹贯彻云海,女娃带着修澜等诸多仙婢、将士大摇大摆地去采菩萨竹园里养的七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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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采一株花,如此兴师动众,修澜大为不解,看女娃正划了一叶扁舟拿着一根长木桨在捯饬着一池春水更是震惊:“四公主,这花草不是长在土中吗,怎去水里寻?”
女娃难为情地呵呵一笑,她将木桨递给一旁的将士,指了指岸上某一根笔直长竹吩咐道:“我看那竹葱郁得很,你去瞧瞧。”
修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问:“四公主,这七月兰有何妙用?”
四公主冲修澜神秘一笑:“这件事要是成了,我给你记头功,我只告诉你,不许告诉别人。”
修澜连连答应。
女娃这才小声道:“七月兰又称断情草,我琢磨着曦哥哥是个招惹桃花的命数,便想让你回去后将此花悄悄兑入他茶水中,以防万一。”
“可公主与帝君,不是早定下了姻缘吗?帝君看起来不像是花心的……”
言到此处,修澜心口微微生疼,似缺了一角。
女娃笑着摇了摇头:“想嫁到中央天宫必须修得天神之位方可免受跨越之雷,我仙姿平庸,懒于修法,且也只把曦哥哥当成哥哥。但三姐思慕曦哥哥,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岂能不帮她?”
天神之位修澜常听古曦谈起,说是服下一颗敕梭丹,三个时辰内只要能过东方天宫的烈焰火渊,北方天宫的奇鸢迷障,西方天宫的绝俗瘟毒,南方天宫的夭夭花林,最后战胜中央天宫的洪荒凶兽就能成为天神。
可时至今日,神界的天神除却古曦这种天生神胎的特例,自己修道的便数广寒宫的嫦娥最为年少,但她也有万年之资,遑论四千年不满的三公主。
修澜问道:“那四公主你这一守怕是还要守上几千年?”
女娃目光流转:“你听说过神力仅次于五荒兽的裂天兕吗?”
“裂天兕?”修澜回顾了一下古曦要她背的《山河社稷图》,那图其实是一门容器,精深得很,其奥妙便在于“变化无端还变化,乾坤颠倒合乾坤”,世间万象皆在其中,十分珍贵。
曾经他那坐骑子捷一度献殷勤,古曦都没给他看,修澜便觉得自己在古曦眼里是与众不同的,故经常把那上面的内容炫耀般地念于凤凰听,念着念着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但按照四公主所言这裂天兕这样厉害,上面不可能漏记,但修澜认真回想了几遍好像真的没有任何有关裂天兕的记录。
修澜巴巴地望着四公主,眼底写着“孤陋寡闻”几个字,然后静静期待下文。结果四公主突然蜗行半步地意识到明天古曦要回来这件事的严重性,就急急忙忙丢下了这个话题催促着大伙儿找七月兰了。
修澜无奈,只得强行收了这难得的求学若渴之心跟着大伙儿去薅草。
次日,众神集聚在星越门,星越门乃上古神兽饕餮元灵所化。隔着一斗云的距离就能被那拔地倚天的磅礴气势所撼,四列神将持枪鹄立严阵以待,众神三五成聚言谈间皆是满满的敬佩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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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距修澜一丈远近的小童僧,小少年老成的姿态,说起话来额间印上的一羽鸢尾也跟着欢蹦乱跳:“仙、冥两界积怨万年之久,互看不顺眼,怎奈没有正当理由开战,将将前些时候冥界使女玄姬偏巧不巧死在玉帝跟前,死因众说纷纭暂且不论,可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况且这鬼女玄姬是冥界上尊之位,冥界借此大张旗鼓进军仙界便是打足了报仇的旗号。古曦帝君此趟前去未动一兵一卒竟平定了这场浩劫。可恨本君未亲到现场,可惜!”
同行神仙颇有同感一道惋惜喟叹,片刻便见古曦骑着九头凤凰在众神的注目礼下破云而现。
一刹那,万道金光势如虹,千朵彩霞映辉煌。
修澜同众神一起向他行君臣跪拜大礼,他紫金束发坦然自若地接受着众神膜拜。这样的他,没有披着散发靠着床头给修澜讲故事时的影子,他好像变得很遥远,远得触不可及。
古曦星眸含威,宽大的玄青袖袍微微一扬示意众神起身,继而同赤帝并排行走。
赤帝低头跟他说了什么,他清冽的目光向女娃这边扫过来,稍顿,略略往后一移落在修澜身上。
修澜一怔,想起他曾经说过不让女娃碰自己,便默默地向桑华宫的宾列挨了两步。然后再用询问的眼神问他是否满意这个距离时,他手里已拿了一支竹笛负手而立,双眉斜入天仓,嘴角噙了几分三月春色,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修澜又往旁边挪了几寸,无奈地回递一个眼色表示桑华宫的宾列已满实在挤不进去。
古曦粲然一笑,朝她走了过去,一双银丝流云纹的长靴最终停在女娃面前,他看着修澜,对女娃道:“这不是胥明宫的仙婢吗?既然你喜欢她,那便留她在你琼华宫。”
女娃扭过头看了看修澜:“谢谢曦哥哥,小妹很喜欢!”
女娃是喜欢了,但修澜脑里却嗡的一声炸开,旋即沉寂徒留一片错愣。
他这话,是要弃了她?
正待问个明白,古曦却已回到他原来的位置。
女娃小声问道:“小绿,你说是什么事值得曦哥哥这么高兴啊?这一百余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着他笑,这笑真好看……”
修澜心不在焉:“约莫是事情办得很顺利吧!”
女娃若有所思:“可当年曦哥哥收复须弥山南方咸海的四大神州时,也不见他有任何欣慰之色啊。”
修澜依然心不在焉:“是吗?可能真是与仙界的公主情投意合了吧。”
女娃脸色立刻警惕起来愤懑道:“难道这神界越发不如仙界人杰地灵了,孕育的神女个个不如小仙女了?”复又将七月兰熬成的药汁递到修澜手里,“小绿啊,这趟回去责任重大……”
这瓶药递得十分不经脑子,因众神以为好不容易瞧见四公主与古曦帝君有点共结连理的意思,自然皆是放大瞳孔盯着生怕错漏一个两人眉目传情的细节。所以古曦这一走,女娃这一方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万目之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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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赤帝女粉妆玉琢的脸上仿佛一片凝固的夕阳海水,明明淡妆浓抹,却有瞋目微怒的颜色。
女娃倒是不拘小节安如泰山,神情坚定地望着修澜,修澜只好无奈地接下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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