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建在三十六重天与三十五重天之间的幻虚空间,有数万只的黧鸦镇守,但凡有逃离者或是误闯者则皮肉被啄食,白骨入煅池,永生永世不可转生。
每间牢房建在矗立的山顶,相邻牢房之间相隔一道深渊,牢里的小仙官过时,便有成群的黧鸦搭桥。
诏书定罪前,修澜待在这样的地方不仅要彻夜听着阴森哀号声,白日还得受各种酷刑。
刚受完鞭笞之刑,修澜身上新痂覆着旧痂,但只有疼的时候修澜才会觉得原来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像在受刑路上遇到的其他罪灵一样如同死尸一般,被拖着去受刑,又被拖回来扔进牢里。
有时痛得麻木了,修澜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就会跟刑牢大哥说话。
她身体虚弱得只剩一口气,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大哥,今日是受个什么刑?”
刑牢大哥把她的脚链卸下,不耐烦地回道:“火刑!没见过受刑还有你这么充满期盼的。”
没有谁对受刑是充满期待的,她只是怕没有痛来刺激身体,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过去再醒不来了。
她再问:“火刑受几时?”
“三个时辰!”
修澜淡淡笑了笑:“一颗敕梭丹的时辰。”
鸦桥下是浓雾稠密暗涌翻滚的无底渊,修澜和刑牢大哥行至中央,两端黧鸦突然倾巢散去,桥凌空孤立。只见成千上万的黧鸦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朝刚逃出来的身影飞扑而去。
逃犯是个黑熊精,五米高的大肉墩子刹那间只剩一堆白得发亮的骨头横七竖八地洒落一地,随后一阵罡风劲动,万千黧鸦疾速归位,在修澜足下继续搭桥。
刑牢大哥讥笑道:“这天牢哪里是他想逃就能逃得出去的?不自量力!”
放在以前修澜定会被眼前惊心动魄,如亲临战场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但现在好像没有什么是比东海激浪更能让她害怕的东西了。
她摇了摇头:“多年牢刑,暗无天日,日夜煎熬,他或许是只求一死。”
刑牢大哥恍悟,立刻将修澜的铁链拴得更紧:“你的罪行可不小,你要是寻了死,我们估计都得陪你……”
修澜打断他,望着对岸的白骨,目光却很空远:“放心吧,罪诏未下,我不会死的。”
没过几天修澜终于等来了罪诏,拿着罪诏的仙官受着狱使们的跪拜,威风八面地宣诏:“奉古曦帝君天旨,罪婢小绿,谋杀四公主一罪,在坤阳神殿中伤三公主二罪,诋毁诸神扰乱朝纪三罪。此三罪皆罪无可恕,当抽尽其血,堕无生崖,以儆效尤,明日辰时执行,不得有误。”
无生崖,无生崖,生命无生,噬灵之崖。上至与鸿钧老祖师弟相称的混鲲祖师,下至神界一代天尊氏珏,没有哪个能逃过无生崖噬灵诛神的戾气。
她熬到尽头,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他这样一个交代,他这是不留余地地要自己的命?
透过牢房小小的窗口能够看到一片小小的星空,幻虚空间的静谧月夜竟也有微风,拂过伤口,好像已经无所谓痛不痛了。
刑牢的枷锁响了,丁丁零零的琐碎声,修澜以为是刑牢将军来行刑了,她慢慢看过去,见着来人是纱绸裹身的赤帝女,还携了两个身材魁梧的仙官。
赤帝女伸手变出一张红玉座椅,扶着仙官的手轻盈悠然地坐下,裙纱倾泻一地,被风拨起一阵雪白的衣纱浪。
修澜不再看她,继续望着窗外不甚明亮的寥寥星辰:“这个窗口正好对着东海的方向。我听说四公主正不辞疲劳地衔石平海,也难为了东海水君,平白无故地蹚这浑水。她那样敬你、爱你,到死都在维护你的声誉,可是你呢?三公主一箭双雕,手段高明之处真是令人佩服!”
赤帝女帷帽中柔里含媚的声音带着嘲讽:“你以为你很聪明?可你全错了,你想通这一切的时候,是不是把古曦忘了?”
修澜回头,迎着牢里昏黄的夜火:“什么意思?”
赤帝女玩着垂落在腰腹上的长发,漫不经心道:“你觉得古曦与你有情,但他可曾给过你任何承诺?你甚至连自己真身是什么都不晓得吧,更莫谈是否问过古曦为何要将你从北冥寒界带回来?”
三个问题针针见血,修澜一时陷入茫然,这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赤帝女怎会问得如此轻描淡写宛如对答案了如指掌一般?
修澜只能听她说下去,即便已感觉到赤帝女接下来的每一分吐息都将带着锋利的刃,可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去触碰那刃的尖锋。
修澜问道:“你知道?”
赤帝女笑出了声:“本公主念你好歹修成了人身,总不能让你白白来这世间一遭,不过能死在无生崖也不算太亏,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跳无生崖的资格。”
她掩了掩笑意,继续道:“你可知上古血梅?修得人形后触水成冰,这是血梅与生俱来且独一无二的本事。这个事当今六界只有鸿钧老祖的关门弟子古曦知道,他若不愿告诉你,你怎会知晓呢?可他单单告诉了我,他还说血梅不仅能冰封普通河水,甚至连自带净术的天海之水都可冰封。他是帝君,他要的从来都不是美人,是权势。他本想利用你冰封天海拿取天海之心,谁知你对他动了男女之情。他守着我的那两个月说看见你烦心,想着留下你的血冰封天海也是一样,这才有了这一出好戏,万一后世之辈查了起来,总得给你的死冠上一个正当理由不是?而我不过是按他所言照做而已。论手段,谁比得过古曦,在你毫无防备下就将你利用得一干二净,你却全然不知,还天真地当他是你的恩人。”
赤帝女好似在替修澜幽幽长叹:“你不过是他一统六界最好的筹码。”
修澜眉间渐渐蹙起,听到自己像枯叶落尽后光秃秃的树干摇曳的颤抖声:“这里面谁知道你添了几分油,加了几分醋,我自己的身份我自己清楚。是你心生妒忌,不择手段,跟古曦有何关系?非要扯上关系,只是比起我他更在意你罢了。”
赤帝女站起身,惬意的步子分花拂柳,停在修澜前面:“这一点你倒看得很明白,不错,比起你,他更在意我。”
说着,她举止娴雅地拿下帷帽,轻轻取下面纱。
看着修澜木滞的脸,忽明忽暗的光影下赤帝女柳眉弯如深秋的上弦月:“想想敕梭丹一事,想想裂天兕一事,以你的聪明印证我说的是否属实应该不难吧!”
修澜看着她那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脸已是一副俏生生的皎月容貌,而之前所见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已没有丁点痕迹。
修澜醍醐灌顶,赤帝女除去自己和女娃不过出于嫉恨,古曦才是素手翻云。世上之灵只晓得中央天宫的帝君有卓越之能,上能稳天局,下能屠恶灵,且清廉又正直。可这样狼奔豺突的乱世,一个身居如此高位的年轻帝君达到如此境界,谁知道他究竟戴了多少副面具。
甚至自己和女娃的命运都是由着他操纵摆布,任意利用,而史神司君千斤墨笔一挥只会给他冠上重情重义,举世清明的名誉流传六界。
这才是……真相吗?
修澜向后退了一步撑着牢柱,赤帝女再逼近一步,明眸皓齿的嫣嫣笑容里盛气凌人:“枉费了你对他的一往情深,到头来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你放心,我与他大婚之日定会上无生崖敬你一杯喜酒。”
语毕,她朝仙官挥了挥手:“行刑,莫忘了将血亲自呈给古曦帝君。”
小仙官领了命过来撕开修澜腕上破烂的绿绣,在一片红灼的伤痕中找到一小处勉强能辨别红梅之茎的地方,然后将一根藤蔓刺了进去。
血沿着藤蔓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精巧的琉璃瓶,瓶颈雕着他喜欢的木兰花,修澜看着那花渐渐地被她的血灌满染成了妖艳的红色。
红色的木兰花没有她留恋的味道,扑面而来的只有淡淡的嫩叶馨香。
随着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失,修澜开始犯晕,眼前景物时而乍白,时而漆黑,昏天黑地之时听到赤帝女难以抑制心中的快意,笑出了很尖锐的声音。
接着耳畔万籁俱寂,四周渐黑,瞬间她就彻底昏厥过去。
修澜能再次醒过来得助于无生崖底蓬起的一阵劲悍煞气。无生崖下迷雾闪电如织,弥漫的混沌大放霞光,仿佛有绞碎云霄摧灭万物之厉势,扬起烈焰飓风压得修澜灵窍欲裂。
修澜不知自己为何还会醒过来,大抵是上苍觉得很久没有生灵敢跳无生崖了,所以要她睁大了眼睛见证自己悲壮的结局吧。
抬着修澜的将士正欲将修澜抛下崖去,身子突然僵如顽石,崖下飓风撕裂,他们甲胄下露出的半片衣角也不带摇摆晃动的。
修澜顿了顿,怎么,上苍还给她一个临死挣扎的机会,让她在生与死的边缘痛不欲生?
她好奇地撑起身,朝四周望去,只见古曦自不远处趋步前来,层层叠叠的黧云雾绕着玄色锦裾浮动,他的声音凝结着化不开的感伤,喑哑地喊了声:“修澜……”
他能来,修澜心底总是带了点欢喜的,想听他说话,听他解释,听他亲口告诉她赤帝女所言皆是胡言乱语,自演自导的。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比起他不信她,这一刻她更恨他明明有千言万语却缄口不语的模样。
修澜失望地将目光自他身上撇开,她就知道她不该还有这个期待,否则也不至于这片刻时间还要再心痛一次。
她从将士僵硬的手臂中挣出来,面无血色,语气苍凉:“无生崖阴晦,帝君莫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又赖在小婢身上,届时小婢怕是没有命再让帝君消气了。”
修澜的右袖被仙官扯碎,再也流不出血的伤口向外狰狞地翻着,飓风打在上面疼得厉害。修澜咬紧牙关,自腰上拿出那支竹笛往古曦身上一掷,古曦没接,竹笛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修澜愣了一下,以刻薄掩饰心疼:“如此不经摔,难怪帝君将它赐给小婢。”
凄烈异光闪过,见古曦停在竹笛旁依旧没有要做任何解释的样子,修澜明白自己于他再无所用。
余生很短,几步而已,可她这一生,步步艰难。
良久,古曦终于启口,光色翩跹起伏却照不进他睫下的阴影:“你曾说想做我手里的刀,若你记得,我等你把刃磨利了再回来。”
修澜浓墨长发同褴褛绦带一同在狂风中凌乱飞扬,她弱如扶柳的身体笔直地立在电掣鸣闪间。
她在笑,但没回头,眼泪在脸上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水痕:“不过是些糊涂话,帝君权当听了个笑话吧。来生?最好是永生不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修澜感到身后古曦目光灼热,像要在自己背上烙出一个洞来,可她已经没有再迟疑的理由。
凌渊一步,踏空……
崖下火烧一样的光雷闪过,她像夜里绽放的一簇花火,稍纵即逝。
这世间怕是没有比她活得还糊涂的了,莫名其妙上了三十六重天,莫名其妙动了情,莫名其妙欠下一条命,又莫名其妙葬身无生崖。
可上天垂怜,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欠女娃的抵清了,可他们欠她的呢?
……
喜宴上众神屏气敛声,修澜手里的玉笛抵在赤帝女脖颈洇开一抹鲜红慢慢滴落在神兽猼訑斑斓的背上。
赤帝女化着璀璨妆容僵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竹笛,她呼吸匀称,生怕稍稍起伏就被修澜手里的玉笛要了命去。
修澜只见过雍容典雅、绵里藏针的三公主,从未见过面容失尽、惶恐不安的赤帝女,笑道:“怎么,害怕了?女娃的命我还了,我的命,你说该由谁来还?”
赤帝女强撑着仪态,但开口的声音近乎颤抖:“本……我说过了,我只是按古曦说的做而已,你不该找我……”
修澜挑眉:“人界有个词叫‘夫唱妇随’?可小神觉得‘一丘之貉’形容你们更合适些。”
她自称小神叫得顺口,顺手擒住准备偷袭她的妖耳白狐,脸上依旧是一派浮云淡薄的笑容:“差点将你忘了。”
狐狸锋利的四爪腾空乱挠,冲着修澜喷唾沫星子瞎叫一番,拼命挣扎却使不上力。
修澜食指自它命门摁下,禁了它的御行术。狐狸停下不安分的四爪,媚长的狐眼因忌惮瞪得圆溜,然后如它所猜想那般,修澜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任其跌落。
听得咯吱一声悦耳之音传来,修澜俯视而去,只见四仰八叉的狐狸身上一缕霞烟渐起慢慢固结依稀化出了个女身来。
修澜翠眉微蹙,旋即散去。
那狐狸的人身与修澜仅有过一面之缘,却让修澜险些万劫不复。
三千年前那个送敕梭丹给修澜的女子就是这狐狸所化。
灵狐捂着腿楚楚可怜地往古曦袍裾靠拢,呢喃道:“帝君,救命……”
古曦微微垂眸,眼中情愫令人捉摸不透,只略略施法便将她骨头轻巧接上。四周仙神众多,何须他帝君亲自动手,任谁看了都是爱屋及乌有心维护。
灵狐腿伤愈合立刻缩到古曦身后,俨然关系匪浅的模样。
古曦站在诸神中耀耀瞩目,修澜毫不掩饰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轻浮地笑道:“小神见帝君穿白色中衣时温文尔雅,玄青长袍俊朗无双,今日这一身大红大紫的喜服竟把这美娇娘的风头都给比了下去。”
古曦眼底清风微澜重拾了几分光泽,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修澜,别闹了。”
瑶台之事,东海之案,他觉得是自己在闹?斗转星移三千年,如今他还以为自己是他豢养在胥明宫里的灵宠?
修澜唇齿间溢出一丝笑,把整个恢宏浩瀚的紫岩门衬得凄凉幽暗,半晌,她道:“帝君还是觉得,小神在闹吗?四公主怎么没的,我们心知肚明。今日小神只找子捷,扰了二位大婚实属情非得已,至于账嘛,来日方长,咱们慢慢算。”
“口气不小,即便升了天神,终究资历尚浅,不过年少轻狂之徒,胆敢持妃挟帝,以为偌大的天宫无神可用了吗?”一直默默观瞻的仙友终于有人忍不住连嘲带讽地开了口。
修澜不着痕迹地扫了众神一眼:“持妃挟帝?你们还是这么喜欢强加罪行的吗?”说罢收回玉笛一个扫堂袖将赤帝女从猼訑背上打落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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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机而动的三层神兵刚将剑戟握出磨砂之音,便被修澜随之祭出的玉笛震乱阵脚,如此不堪一击,修澜倒不知他们是如何所向披靡的。
但修澜终究是低估了六界之首的神界,三层神将不过是个打头阵试水的,此刻八方围来的破甲将才是神界真正的实力。
祥云瑞兆光芒万丈的紫岩门随着破甲将的登场而寂寂无声,兵戎交错反而呈出别样的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