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星辉洒满神界紫晟殿的每一处角落。
古曦莫名的心神不宁,连提笔的手都几近颤抖,几杯凉茶入腹,仍旧无法平息满腔的烦躁。
子捷看他反常的举动,生怕他又突然病情发作,待在一旁十分紧张。
“《血梅之源》还是没有消息?”古曦突然开口,声音有些焦灼。
《血梅之源》是被鸿钧老祖封印在太虚之境的一本古籍,子捷直至今日都无法忘记他主上去太虚之境取这本书负的那一身伤,只是那本古籍在三千年前的胥明宫就被人盗取,至今了无音信。
子捷头一低,回道:“没有。”
天海泛着粼粼波光,它像只猛兽,俯瞰着五宫六界,逼视着芸芸生灵。
古曦望着它,竟觉得它仿佛要垂泻而来,他冷然吩咐道:“继续查。”
“是。”子捷低声应道。
“帝君,怎么了?”赤帝女轻轻跨过门槛,见到满地狼藉的书纸,不免愣了愣。
子捷见他主上神情阴沉,便代其答道:“只是一些枯燥的书籍。”瞧了瞧赤帝女抱着刻着梨花纹的檀木古琴,“三公主这是?”
赤帝女温婉一笑,将琴搁在案桌上:“大婚贺礼太多,最近才清点出来,倒觉得这把古桐琴很是新奇,竟是龙筋做的弦,妾来请帝君试试音。”
近来赤帝女来他寝宫越发勤,古曦不由得揉了揉眉,抬眸间全是疲倦,他执起一旁公文,道:“琴是好琴,你若喜欢拿去即是。”
赤帝女欣喜地应下,小声问道:“妾给帝君弹一曲可好?”
“不必了。”古曦拒绝得干脆利落。
赤帝女以为他即便不愿听,至少会像之前一样说得委婉些。
可能是她已经习惯了他的以礼相待,如是想着,赤帝女便没有太多的失落之感,仍将仪容端得无可挑剔:“那待帝君想听的时候,妾再为帝君弹奏。”
古曦点了点头,没再接话。
赤帝女看出他的敷衍,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冷漠,她颇为不适应,只好将琴从他案桌上抱起,侧身时,突然撞见落兵台上绛紫色的剑柄上方搁置的竹笛。
笛尾朱砂渲染的梅花色泽如初见时那样绚丽,对小绿最恨一刻,应该是桑华宫见到她腰间别着这支笛子时吧。
约莫千年前,赤帝女跟着她帝父进了回古曦的寝宫,那时她看到这支竹笛顿时心生愤意,可她哪里知道这竹笛断过一次,力道使得大了些,便又折断了,惹古曦动了回怒,她才知道那个人还在他的心里。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又有何惧?
却没想到如今竹笛一尘不染精致如初,而它的主人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怎能不叫她心生害怕,心生痛恨?
方踏进芙蕖苑的宫门,一位仙婢匆匆奔来跪在她面前,赤帝女心烦意乱,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落下去,呵斥道:“什么事不能慢慢说,惊慌什么!”
仙婢被一巴掌扇了个清醒,怯怯禀道:“是狐姐姐有事……”
与此同时,天昊亦是火急火燎赶至古曦书房,带翻一路香几花瓶,惹得古曦不得不抬头皱眉瞅他:“你这狂歌镗不厮杀疆场,改拆房子了?”
天昊回头打量了自己这一屋的杰作,憨憨一笑,抱歉道:“失手失手……”
“罢了,”古曦并不在意,转身回到座上,“你上回这般形容是东陵族之事,这回是为什么事?”
天昊连忙道:“东海天色骤变,若我没有猜错,应是幻渊坤。”
“幻渊坤怎会出现在东海?”
天昊一直留意妖界的局势变动,妖界这场内乱越演越烈一发不可收拾,迟迟未战全倚仗妖界皇族的幻渊坤。幻渊坤若在此时有所异动,牵连的必将是整个妖界,可妖界的圣物怎会出现在东海?
天昊百思不得其解,请命道:“我现在就去东海彻查此事。”
古曦看着天昊风风火火地转个身又带倒两个坐墩,扶了扶额:“算了,让子捷跟你一块儿去。”
子捷嫌弃地瞥了瞥天昊,不情不愿地接下命令。
芙蕖苑满池的莲花萎靡不振,半开半枯,狐狸倚在玉栏上,遍体鳞伤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紧扣着栏杆的手一根一根松开,滑落在地。
“狐姐姐!”是一起侍奉公主的仙婢在哭,“帝妃马上就回来,你坚持一下。”
狐狸伤得毫无感知的身体被她们七手八脚扶起,伤口触到柔软的床席,周身每一处地方都剧烈作痛,真想就这样睡下去。
“帝妃。”一阵行礼问安的稀碎声渐渐入耳。
公主,是公主回来了!
狐狸半睁半闭的眼里一片模糊,隐隐约约能看到赤帝女鲜丽的衣裳形成巨大的浓影。
“谁伤的?”
是公主紧张的声音,可她看不清公主的脸,那张不再烂漫的脸在为她皱眉吗?
这不重要,她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公主,可是一张口,都是干在喉结的瘀血,发不出声。
狐狸轻轻地伸手握住一片衣绸,让赤帝女俯身倾听。
浓影笼下来,是公主身上独有的胭脂香,狐狸开口,气若游丝:“她……魔尊,去了天海。”
“什么!”赤帝女顿时僵住,她怎会不知魔尊与修澜同去天海的利害,若是天海之心被动,那将是谁也承受不起的浩劫。
狐狸又何尝不知,拖着半条命回来,便是为了告知此事,劝言道:“帝妃……拦住魔尊,小绿已重伤昏迷,是……魔尊要动……天海之心。”
“重伤昏迷?”赤帝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狐狸点头,幅度太小,不易察觉:“是,公主,告诉帝君,现在来得及……”
可这片刻,赤帝女脑子里已酝酿起一出大戏,波涛汹涌顷刻平息,她柔柔笑道:“不,让他们去。”
“公主……”狐狸费解。
赤帝女抚了抚她胸口,贴在她耳边:“他既是威望素诸的帝君,三千年前舍她一次,今日亦会如此。”
看着赤帝女泰然镇定的样子,狐狸突然猜到什么,如今的她褪尽韶年的烂漫,已能未雨绸缪深思熟虑,却没想到将人心计算到如此地步。
怎样避开值守的天将通往天海,如何破除擎瑜的菩提叠嶂,这些对于早有预谋的池溟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不过两个时辰,他就到了天海之镜的云岸上。
天海以下是缤纷繁杂的五宫六界,天海以上是虚无缥缈的原始混沌。
而面前,极目远眺尽是满满当当的利角獠牙密布整个天海的凶兽。
夜越来越沉,狰狞的兽散发着六界最璀璨的光,这无垠的星海里养育着的是能颠倒乾坤征服五宫六界的天海之心。
天海之水里藏着万千凶兽,狰狞之貌千奇百怪,或通体赤红的蛇身虎,或满身荆棘的巨猿兽,见到云岸上的生人,一呼百应,云集过来,露出饥肠辘辘的嘴脸。
池溟直接用术法将昏迷的修澜移至水面,凶兽见状,只当投的食,争先恐后地朝着那怜弱的纤弱身躯扑过去。
顷刻,一片寒冰铺开,张牙舞爪的兽连同百尺内的水都变成了一座座嶙峋怪状的冰雕。
所有嘶吼咆哮不复存在,无人敢涉足的天海之水成为可踏脚而行的茫茫冰原。
即便早知会如此,亲眼所见,池溟仍不由得惊叹,笑意更是猖狂。
池溟纵身一跃,长长的披风落在寒冰之上,修澜随着他术法引动,身下的冰开始往天海更深处蔓延……
灼目的星光割过修澜紧闭的瞳,修澜睁眼,强光奔涌进去,下意识地又闭上。
眼前是星光烂漫,耳边是凶兽嘶鸣,身下有水的触感却转眼成了坚冰,她知道,这是天海,曾一度以为风景最美的天海……
修澜四肢被束,她试图挣脱,可池溟用的不是个简单的术法,任她使尽浑身解数却是徒劳。
可是眼下,天海之心绝不能落入池溟的手。
池溟见她有醒转的趋势,正欲再加一层术法禁锢她,却忽见一个血色的梅花印伽自她白皙的额间显现出来。池溟一惊,可已入天海,五宫六界触手可得,此刻的他绝无可能放弃。
池溟借一冰凌携周身灵力欲封修澜命门,然冰凌未靠近修澜,一道花障劈过来,满目梅花如场血雨,疾如旋刀,直直将池溟逼回云岸。
法术反噬,修澜所承受的又是致命一创。
池溟支撑起来,枉他一代魔尊竟在此女身上连栽三回,看着她奄奄一息再度昏迷,冷冷一笑:“自讨苦吃!现下,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是啊,还有什么法子?她实在没有力气去与池溟斗法。
目光所及,全是她足下的冰,修澜一双眼睛光彩不再,却仍在打量周遭环境,忽然灵机一动,轻轻笑道:“池溟,你又算错了一步。”
话一落地,池溟方触及冰面,三尺寒冰猝然瓦裂,涌进的天海之水浸湿披风衣角,池溟暗叫不好,错愣之间,只能狼狈退回云岸。
断裂的寒冰霎时就被凶狠残暴的兽填满,形如巨河,将修澜与池溟隔成两岸。
云岸下方的凶兽朝着池溟张着血盆大口在海水里翻涌扑腾,龇牙咧嘴溅起漫天水花。
天海之水能净化一切术法,饶是池溟灵力再高终是派不上任何用场,甚至稍有不慎就沦为这群可憎的兽的吃食,原本信心倍增,转眼却一筹莫展。
而那柔弱的、薄如白纸的人躺在孤立的冰川上凉薄一笑。
莫大讽刺!
池溟方额青筋暴跳,怒极反笑:“你又能坚持多久?何苦白白枉送性命?”
修澜静静感受着灵力从指尖流失,轻声开口:“我死了又何妨呢?你总归得不到天海之心。”
池溟脸色灰白,这句话着着实实将他惊醒个彻底,见她面色安定,深知此女剑走偏锋,像是真的一心求死。
天海的兽精神抖擞,掀起一阵阵低沉嚎鸣,若继续这样拖下去,莫说擎瑜,怕是整个神界的灵都会闻声而来。
此番失策,全然没料到区区一神女竟能将幻渊坤毁了,池溟只能先逃离再说。
池溟方走,擎瑜便赶至云岸,见到冰川上的修澜,顿时木滞。
天海的星河里浮着寒冰,擎瑜眯了眯眼,他早听鸿钧老祖说过血梅之事,可他没想到,竟是修澜。
擎瑜素来阳光的脸起了一层阴霾,修澜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跟他说话:“擎瑜星君,拦住池溟,快去……”
眼前激烈打斗的痕迹一目了然,前因后果擎瑜也猜到了七八分,他有些担忧:“你的伤……”
“我不打紧。”修澜的声音毫不拖泥带水,尽管她已经身受重伤。
从云岸到百丈之遥的寒川,莫说使不出术法,饶是身手极好也不可能从这千万头前赴后继的凶兽中活着过去。
修澜若不从冰川过来,谁也别想靠近她半步。
擎瑜只能狠一狠心,追池溟而去。
见擎瑜追上去,修澜才放心下来,喉咙似被什么堵住,她侧身一呕,没有血,滴在光可鉴人的寒冰上只有气息凝成的霜。
霜冰上,聚结着冰雕里的兽发出的荧荧星光,可是垒砌的冰捕捉到的却是它们最残暴的一刻,赤红的眼、尖利的牙呈放在眼前,即便隔着寒冰依旧令人生怖。
原来天海竟是这般模样,诚如古曦所言,毫无美感。
古曦……
要得到天海之心如此简单,可那一百年里,他若是真的想要这天海之心,完全能诱她毫无防备地将天海之心双手捧上。
天牢里赤帝女的话一字一句地在脑中回放,明明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他何必那般大费周章、精心策划?
突然觉得情这种东西真如一层薄冰,易凝易碎。
凝时,不知情从何起,却刻骨铭心;碎时,别人三言两语,深信不疑。
若他从头到尾要的都不是天海之心,那她恨他什么?恨他不信她?可是她又何曾信过他?
当时伤情伤得很了,连质问都没来得及,清修了三千年,却在这最后一刻才醒悟过来。
可是终归是太晚了。
修澜躺着,看着指尖的神泽丝丝逃逸,祭出的梅花零零散散飘落身上,她看着自己的样子,真是糟糕透了。
“修澜!”
修澜心头一紧,这个声音她一向觉得低沉,现如此连名带姓呵斥一声竟觉亲切无比。
抬眸望去,他还是风流蕴藉,还是她喜欢的眉目、喜欢的身姿,他敏捷的身手从万千的凶兽间踏险而来。
温暖的手,温暖的怀,熟悉的木兰香……
修澜贴在他胸膛,微弱的几缕气息刮得干涸的细嗓发痒:“为何要来?堂堂帝君要是失足成了凶兽的吃食,一世英名怕全成了笑话。”
“别说话,我给你渡灵力。”
淡淡的一句话,足以让修澜怔住,眼里是几世也道不尽的酸楚。
积蓄了三千年的爱与恨,就于这一瞬,桀骜不驯化作温柔缱绻。
“古曦……”
已经多久没这样认认真真地唤过他的名字了,久得她都忘了,修澜忽地释然一笑:“你是掐着时辰来的吗?”
“不,我来晚了。”
炙热的吐息晕进发鬓,修澜闭目,一股浑厚的灵力自天灵盖涌进,四肢百骸都是他灵力里掺和的温暖。
修澜借着他渡来的灵力自行调养,呼吸渐渐匀称,周身神泽也得了些好转,但伤还是很重。
在无生崖的飓风里毫无波动的她此刻轻轻一软,就又倒进了他坚实的怀中。
修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衣襟上的木兰花,今日看上去,竟觉得它开得很圆满。
“古曦,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温和的声音。
诚然心动这种东西是不需要酝酿的。
修澜再往上攀一点,很轻松地就死死地抵住了他的下颌,长长的睫刷过他的喉结,摇了摇头,转而道:“我伤口疼。”
淘气的小动作,着实令人怀念,古曦俯首,轻轻吻在她额间。
她身上肉骨分明的伤口就像洁白无瑕的玉器裂痕,没有黏稠的血液,却更加触目惊心。
这种伤一次又一次落在他怀里这弱不禁风的身体上,一次一次叫他牵肠挂肚,她到底懂不懂得爱惜自己!懂不懂让他省心,让那个人省心……
那个人……
像火星溅在伤口上,古曦彻底清醒。
蠕蠕而动的兽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掠过,他蓦然顿住,唇下一片冰凉,分不清是她冰肌玉肤,还是天海的风像染了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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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别人的妻,而他在对她做什么!
修澜明眸氤氲,柔软的视线像丝绸般在古曦心头缠绕,明明极力压制却还是难以招架,明明不能,却还是舍不得放开。
他扶她起来,目光放远,与遥不可及的云岸间全是蠢蠢欲动的兽。
“看来还得我带你出去。”修澜难得温柔的语气里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她的伤并未好全,但脚下的水和凶狠的兽,全部凝成坚冰,弱不胜衣的背影投在古曦子夜般的瞳里,正是瑶台前她失望透顶转身而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