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紫晟殿稠人广众,却是凄静一片,古曦衣冠楚楚,正襟危坐于神殿上方,精美绝伦的脸沉浸在一片琉璃色中。
他深沉的眼紧盯着空回的云辇,渐冷的心看着一地被扔弃的华丽衣服和跪了几排不敢开口不敢言的仙婢。
下立诸神从开始翘首以待到评头论足,再随着帝君黯然的脸色缄默一片,无人再敢言。
空气随着时间的无限延长,而无限凝重。
修澜返至神界,可飞甍碧瓦的寝宫已是另一番光景,只见四四方方的院以及迂回婉转的回廊皆跪满了仙婢,沉寂的空气使得她免不得一怔。仙婢抬头望见修澜回来,释然得泪如雨下,齐齐无声让道。
子捷亦在其列,手中端着从地上拾掇起来的喜袍,抬头瞧了一眼慌忙回来的修澜,手中木盘瞬间落地,破碎的声音迸裂开来。
“你……没有带着渡渡离开?”子捷声音缥缈。
子捷今日与一个上神寒暄几句转眼渡渡就不见了,正四处寻找,却听闻接修澜的云辇亦是空载而归。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果然见到他主上脸色剧变,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一处去了。可如今修澜好端端地回来了,子捷似恍悟什么,不会飞又路痴的渡渡想必是在天宫迷了路,遂一拍脑门道:“我去找渡渡。”
“古曦呢?”
“主上在里屋。”
推开门,满室酒香,修澜方踏进一步,他手中的瓶随着他冰冷的声音狠狠砸过来:“出去!”
避得开袭来的酒瓶,却避不开这窒息的沉默和他不可侵犯的威严,修澜怔了怔,继续提步进去。古曦并未感知身后来者是谁,想来这个时辰也只有仙婢无疑了,便不耐烦地转过身来预备呵斥,却蓦地站定。
万籁俱寂,一片云霞中,她渐红的长裙就像出水芙蓉般娇艳挺立。
“修澜……”古曦的声音极轻。
然而这片刻间,扇面的大门轰然关上,修澜手腕被术法一拽,一阵浓郁的木兰花香扑过来,她猛地撞进古曦的怀里,又一个辗转,再睁眼,眼前形势不容乐观,此时此景,跟那戏文中描绘的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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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古曦抵在玉柱上,上面镌刻的纹理硌得背脊发疼,但她挣不开,正欲抬头瞧他的脸色,可一抬头便被他锁了唇,修澜本就迷糊的脑袋顷刻就如飓风刮过般,将所有情绪吹得分崩离析……
修澜正欲捏个诀,却似被他察觉一样,一个衣结解开后,他双手直接压上来,十指相扣,古曦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
这种完全占有不容抵抗的姿势,修澜逃无可逃,只能别过头,将玲珑的耳送入“虎”口,道:“大典还未开始……”
像触及了古曦的痛楚,他神色一黯,用力咬住修澜的耳畔,因怒火而烧得灼热的气流直接注入她的耳中:“已经结束了。”
修澜显然没想到她不过离开一会儿便已错过了大典,稍怔后,又才道:“我方才去……”
“回来就好。”古曦打断她,“我以为你……”顿住,欲言又止的痛猛然袭上来顷刻又退下去,他的视线紧紧缠绕着她,这个他以为又彻底失去的人。
“回来就好。”古曦拥紧她,又道。
“帝君,帝妃在紫晟殿求见。”燥热的空气被急急进来的一个仙官打破。
古曦应了声,眉头微微拧起,似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他突然伸手给修澜理好衣襟,低沉的嗓音像在命令她:“跟我一起去。”
此时的紫晟殿宾客已散了一半,没有乐鼓喧天、歌舞奏乐,一切悄然无声,站在旁边的几位远道而来的仙上垂头叹气,并未说话,仍在静默以待。各界生灵本是满怀期待地来参加中央天宫立后大典,结果连帝后的面都没见着,不免唏嘘。
听到仙阁上预示帝君到达的三声鹤鸣响起,诸神立刻精神起来。
颔首朝拜的视线中踏入两双足,众神视线上移是紫金发冠的帝君,而他身边的女子身裹渐红长纱,美目流盼鬓绾乌云,淡雅的神泽不正是那个三千妙龄却位列天神的神女?
修澜踏着众灵惊疑不定的视线径直走向神殿上方,打量着面前的座位,鱼虫鸟兽的暗纹,倒也庄严大气得很。
她记着古曦的嘱咐,学着几分端庄大雅,慎重地坐了上去,下面高朋满座却顷刻鸦雀无声。
古曦立在一旁,修澜瞟了瞟他,见他一脸复杂,想来这张可以当榻的座可能是两人位的,便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了点位置。古曦没有要坐的意思,修澜便又挪了挪,顺便敛好裙裾。
又过了好半晌,古曦才揉了揉额:“你坐的我的位。”不动声色地指了指旁边那座稍小一点儿的、稍朴素一点儿的、一看便是近来添置的新位,“那是你的。”
修澜:“……”
整个天宫满布绫罗绸缎,连屋前几树蓝花楹都是披罗带翠,对比下来,修澜虽着装素雅,但往那位置一坐,下方诸神已然明了,稽首拜礼。修澜这才觉着有些受宠若惊的飘然,不由得偏头看向古曦,而他的目光却已落在殿下的赤帝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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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古曦不怒自威的声音响起。
赤帝女一身烟落纱站在玛瑙嵌玉的地面上,化得五彩纷呈的眼定定瞧着修澜,原本斟酌半晌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口。
“先处理魔尊之事吧。”修澜见赤帝女道不出个什么紧急之事,便提醒道。
古曦自是不知她所指何意:“什么?”
“你还不知?”修澜见他的模样似乎完全不知情,心徒生不安。
正说着,负责管制妖界的泊若司君突然从拥挤的众灵中亟亟撞进来,喘着大气禀道:“帝君,两月前您让我查的那几百头凶兽方在妖界边境找到,入天海的粤珏已经拿下,凶兽已悉数带回,但我们还是晚了一步,仍有部分凶兽流落人界。”
疾来的消息骤然截住诸神捕风捉影的议论,惊诧几乎要从他们瞪大的眼目中流出来,古曦正欲开口,修澜已觉不对,霎时拍案而起:“清茗!”
被唤作清茗的仙婢侍奉在殿下,忽听修澜在神殿上呵斥她的名字,她一个心虚立刻瘫跪在地:“帝后,小婢……小婢什么都不知道,帝后饶命。”
“我尚未开口,你便怕成这样了?”修澜怒极的声音响彻神殿,“为何没将我之前离开的缘由告知帝君?”
古曦眸子里闪过一抹异彩,只见清茗在修澜突然腾起的气势下声音颤抖得几近于无。
“是……”她瞟了瞟赤帝女,“是帝妃拦下我们,帝妃说……”
“妾方才本也是要说这件事。”赤帝女心中那点城府早已在见到修澜那一刻坍塌,虽心下慌乱,却还是灵机一动抢得先机解释道,“今日是册后大殿,可小绿却为了一个人界男子丢下整个神界,委实不太光彩。妾之所以拦住仙婢,是因先前各界生灵俱在,恐仙婢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让神界……”
赤帝女顿了顿:“和帝君失了颜面。”
古曦脸色一滞,修澜却是笑了:“好一个失了颜面?这会儿你便不怕了?”心头蓦地有些不悦,她继续道,“小绿这个名字乃四公主所取,如今我听着,总能忆起些不太顺心的东西来,三公主,你以为呢?”
极淡如水的话如冰凌一样激得赤帝女皎白的脸青白交替,她再端不出素常的端庄大雅,跪步移向古曦:“帝君……妾是中央天宫的帝妃,自是事事要顾及神界的颜面,今日……”
“清茗,你说。”古曦截了她的话,冷峻的脸辨不出喜怒。
清茗连头都不敢抬,伏在地上老实交代:“正如帝妃所说。只是除此外,帝后确然说过池溟要将数百凶兽驱逐人界之事,也曾交代过让我们通知帝君,但……帝妃的吩咐我们也不敢不从。”
竟是如此……古曦抿唇看向修澜,亭亭玉立两袖清风,腰际是自己尽兴之后系错的衣结,心底忽然滋生出无尽的懊恼和悔意,良久,才沉声道:“廉直大将负责缉拿纵容凶兽的魔尊池溟,而三公主,不分事情轻重缓急,酿成大祸,与泊若一同前往人界收复凶兽,将功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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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帝女轰然跌坐。
神殿上方视野开阔,下面一览无余,修澜凛然看着她面如死灰的样子,大概很多年前自己也曾有过。
子捷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渡渡,忽见擎天柱后面一位满脸崇拜地朝着神殿上方挥手的蓝衣团子,不正是还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渡渡又是谁?
渡渡这是在这天宫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帝妃,曾经南方天宫蕙质兰心仙姿佚貌的三公主,中央天宫唯一的帝妃等诸多美誉砸得渡渡头昏眼花。
可今日终于见到本尊,想来约莫是因着自己常年跟着主子在素白的镜竹雪岭待得久了的缘故,只觉她姹紫嫣红的精致妆容,有一种让人发腻的感觉,而且一点也不如传闻中的善良。
她心里感慨:果然谣言不可尽信。
似察觉子捷的目光一样,她突然偏过头来,水灵灵的眼睛泛着光,两人目光相遇。子捷竟有些不知所措,眼睛刚放到别处,渡渡已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沾沾自喜道:“我终于知道帝君为何立我主子为后了?”
子捷瞟了瞟她,倒十分想知道她的高见,问道:“为何?”
“威武啊!”渡渡胸有成竹,“看我主子一巴掌拍得多威武,我见我旁边的仙子连气都没敢喘。”
子捷黑着脸:“你觉得一个正常的男子喜欢一个女子,会是喜欢她的威武?”
呃……渡渡陷入了漫长的人生思考。
而在这漫长思考中,赤帝女已脱去雍容的华服,随着天昊去了凡界,诸神三五结群又陆续散了些。
新婚之夜,室内烛火幽微,清月的冷晖洒满紫晟殿,子捷与渡渡静候在帝君寝宫外,里屋沉默了很久才依稀传来他们二人的对话:
“今日是我冲动了……”
“小神乏了,帝君请回。”
“修澜……”
“小神乏了,帝君请回。”
残缺得几近破碎的语气,渡渡第一次觉得原来主子的声音可以冰冷至此,没听出任何端倪,见子捷似乎早已猜到般,并没什么表情,只照旧饮着手里的甘露。
渡渡突煞有介事地分析道:“这本来就是帝君的寝宫,主子这个‘请回’莫非是‘请进’?”
结果是子捷一口甘露喷了渡渡一脸。而里屋古曦难得与渡渡理解一致,开口直接问道:“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终归是做了夫妻,修澜认命道:“我睡下边。”
“嗯?”古曦掀被的手一顿。
修澜指了指床沿下放着的盆栽:“我说这个。”
古曦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修澜无所适从地咳了两下,立刻化为原形在盆栽里找了个缝钻了进去。
黑夜里,玉榻上的男子像三月的暖阳,笑起来花开遍野,而一层床纱相隔的红梅沉浸在薄薄的月华里,无声静开。
几夜下来,古曦都以“影响不好”与修澜同房而睡,导致修澜睡得极其不好,偏巧在神界帝后还须得早早起来同帝君一道临朝,是以几次早朝,修澜皆是浑浑噩噩地瞌过去了,全然不知那一群花白的老仙在争执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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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的神界,高高隆起的苍穹被凉风吹得只剩一片荒凉,此刻只有校场还有夜以继日的天将在训练。
天昊负着手在行列间来回巡视,心里除了揣着天海丢失的凶兽之事,还有一桩事更是叫他困惑得夜不能寐,免不得有些心不在焉,看见有一两个浑水摸鱼懈怠训练的便直接掷箭惩戒,哪知用力过了,重伤了一位。
中箭的士兵捂着大腿号叫,一旁士兵连忙去搀扶。
每位士兵都是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天昊心有歉意,却不能过于表示,只好借此鼓舞士气:“一点小伤嚷什嚷?如今天下安邦,不比当年战乱,但训练是必不可少的,你们这些天将,如今真是越发懒散娇贵了,还不如一位小小的仙婢,你们可知当年有位仙婢中了黑铁腐毒……”
又是这个典故,士兵们最初听完颇感震撼,可如今几个千年过去了,耳根子都起硬茧了,自是再提不起兴致,但见天昊神将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是要讲上一轮训练的时间,便拿起大刀继续操练。
天昊唾沫纷飞的嘴猝然停下。
仙婢,竹笛,突然被立为帝后的那位神女的那张熟悉桀骜的脸……
灵台天光乍现,天昊一拍脑门,终于知道了那日在斛川对修澜的熟悉之感是从何而来,连连招来火虎影往帝君寝宫而去。
古曦处理完公事,夜已经很深了。修澜睡得酣畅,他坐在床头,温柔的目光拂过她沉睡的轮廓,忽然想起胥明宫之时,她也总爱半夜幻成人形坐在床头端详他。第一次被他抓了现行,她目不转睛地瞪着他解释道:“我在分析你白日说的男女之别。”
第二次被抓到现行,她一本正经地扯谎:“我就是看你脸上有脏东西。”
第三次,她脸烧出一片红晕,却只心虚地东张西望:“我没看你,我在看天海。”
古曦回忆起来,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半晌,修澜忽然隐隐动了一下,古曦略怔,温声道:“我吵醒你了?”
修澜没睁眼,只眉头猛然蹙起,伸手一把攥紧他的袖口,身体轻颤,接着冷汗涔涔,像在黑暗中被梦魇缠身时才有的一种恐惧到了极点的形容。
“修澜。”古曦心头一紧,试着唤醒她。
可随着古曦磁朗的音色一声一声灌进修澜半梦半醒的梦境之中,她的手也跟着拽得越来越紧。
梦境是东海礁石,一只青鸟正用喙挠着她的手心,她痒得发笑。突然,一道彩虹横空凌驾在东海之上,古曦踏着七彩光色款款而来。
她瞬间收起笑容,目露厉色飞上彩虹,将手中的玉笛化为利剑,青鸟企图阻止,可她却毫不迟疑地刺向他的心口。
他落入东海,海水淹没他满眶的深情。
“修澜……”古曦温和的声音掺着满满的疼惜,在耳际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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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澜这才猛然睁开眼,微微偏过头。
梦里那张目若星朗眉入双鬓的颜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自己眼前,梦里涛声依旧入耳,只一瞬,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腰间玉笛携了七分锋芒直穿他肩,他意料外地没避,笛尖入骨,血顺着洁白无瑕的长笛淌下来,洇开一片。
古曦目光……惊异?悲痛?愤怒?似乎都没有,他只深深地望着她,缓声问道:“你就这么恨我?”
修澜慌了,那一刻,她的面容写满了无措。
片刻后,古曦只见门口一片裙纱遮住蜂拥进来的光线,不过一霎,门又被关上。
修澜施法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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