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频等的就是这一句,当下便腾地站起身,哑着嗓子唤道:“张文张武呢!”外面便有人答应两声,却是两个精壮汉子“你们随我和温大人来!”他不欲声张,领着温璋朝关押阿宜的柴房走去。
一路死寂无声,只有森冷的残月将楼阁的影子拉得如怪兽一般,那张文张武手里提着的两盏灯笼,正好比怪兽青白的眼珠子。张频一路走,一路觉得满心的郁结之气要将自己溺死一般,等到了关着阿宜的柴房,恨得一脚就把门踹了开来。那乌衣女子闻声抬头,见是张频,莲瓣一样的小脸却无一丝惊慌她越镇静,张频就越恨,踏步上前抽了阿宜两个耳光。血涔涔地从女子的嘴角流了下来,那女子也不喊叫,只盯着张频看了一会,忽然微微一笑,竟是转开了脸,望向别处,神情讥诮已极。
温璋此刻走了上来,拍拍张频的肩膀,说道:“张老,且莫急,待我先问问看。”说着便转身问那女子道:“你可是阿宜,张频张相公的侍妾?你夫如今告你私通,可有此事?”
那女子却仍是将脸对着窗户,一声也不出。
温璋便放缓语气,温言说道:“我姓温名璋,乃是今上任命的京兆尹,专管京畿之地大小事体。你若有什么冤屈,大可告诉我,我定不会偏倚一方。”
阿宜眼望窗外,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温大人,我与吉留馨认识数载,情投意合,那日我们……我们确实做下那样的事情,可是那又怎样?我不服,不服!”说着语转激越,她回过头来,恨恨地指着张频说道:“你当日见我孤苦无依,花言巧语将我骗了进来,做了你的侍妾,可你早已不能人事,闺房之间,叫我做出种种丑态,折磨于我,我恨死了你!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可是佛祖叫我重新遇见了吉郎,我虽情不自禁,与他做下那事,可是一点也不后悔。张频,张频,你如今也知道了什么是恨罢!哈哈哈!”她惨然狂笑,忽然笑声一收,森然道:“温大人,他当日欺我不通世事,强占了我,你能管不能管?这张频暗中为人之残暴,你能管不能管?我与吉郎生死契阔,你又能不能成全?我知道这世上任何律法都管不了,我也不存什么指望。张频啊张频,今日你要杀要剐,我都认了,只不要再让我见你这张老脸便罢!”
张频此时已气得手足冰冷,指着她,一叠声地喊道:“还……还不给我拖出去!拖出去!”
那张文张武便慌忙走上前来,抓住阿宜,奈何家主没有吩咐拖到哪里,张文踌躇了一会儿,到底硬着头皮上来问道:“老爷,这个……拖到哪儿?”
张频阴森森地笑道:“阿宜啊阿宜,你平日最要洁净的一个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我若不发善心抬你进门,你到哪儿去摆你这副臭架子?平康里[3]倒是好,只怕你还伺候不来呢!小娼妇,给脸不要脸,今日我便打发你上路,你到那**干净的地方好好享受去吧。”说着便吩咐道:“扔到溷厕里去,淹死她。”张文张武不敢耽搁,答应一声,拖了阿宜就往外走。此时张频与温璋对望数眼,前者是满心的愤恨,后者却觉惊心动魄,有心出言阻止,又觉与礼与法,张频都落得干净,想要排讲红拂女与杨素之事,那张频虎狼一般的人,又怎么听得进去?一时之间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一步步却好像踏在自己心间一般,越来越重,忽然那女子一声声歌喉传了过来:“西江水竭南山碎,忆你终日心无退。当日只合同携……”[4]唱到一半,便听到一声响,再没了声息。
北风渐渐起了,带来了厚厚的青云,月亮隐入层云之中,天地间一片冷寂,只有寒鸦偶尔咕呱两声。那张频送走了温璋,心中一片杀气难捺,却也只好耐性等着到了第二日天亮,便唤了一家老小来到院中,又将吉留馨绑了,推到众人面前。众人心中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此时一见吉留馨,有那平日看不惯他得意的,便在心中暗自称快起来。
见一家媵婢仆役都到了,张频便黑着脸说道:“我素日吃斋念佛,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对你们也是仁慈得很。长安城里提到我张频,谁不知道我是善心人?只是我看你们舒服久了,竟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越发轻狂起来。今日我若不给你们一点教训,明日你们就敢蹬鼻子上脸,以为自己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了罢!”他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磨出这些话,那一家两百多口奴仆见主人发难,都吓得跪在地上,一声不敢出,一时之间,只听得满院的狂风之声。忽然,那吉留馨开口说道:“老爷,我们……”
话音未落,那张频猛地欺身上前。他心中显然已经恨极,此刻更不容吉留馨说出什么。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托住吉留馨的下巴,只一挥,便割下了他的舌头。那鲜红的舌头在地上跳了几下,蹦到了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婢女身边。那女子何尝见过这种架势,吓得哎哟一声,竟是晕了过去。
张频冷笑道:“今天我便要行行家法,给你们长长记性,好叫你们知道,谁是主谁是奴”说着便转身吩咐站在吉留馨身旁的大汉:“给我打,不打死不算完。”又对众人说道:“都抬起眼睛好好看着,有谁敢转开头去,一并打死”
满院的北风声中,只见那吉留馨襟前洒满鲜血,先还是站着,第一棍却被打碎了膑骨,跪倒在地,接着便听到棍子敲在肉体上的沉闷之音。那吉留馨只觉得从未经历过的疼痛,血便一口一口地呕了出来。渐渐,他被打得神志模糊,浑身上下却像麻木了一般,竟变得暖洋洋起来。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最销魂的夜晚,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梳着阿宜又黑又长的头发,阿宜转头,对他懒懒一笑,他便永远记住了那玲珑的侧脸与娇艳的红唇。
吉留馨最后的一个记忆,是感到有什么东西扑到他的身上。他模糊地喊了一句:“阿宜……”最后一记棍子便敲上了他的头盖骨。
此刻,那年的第一场白雪,终于随着北风缓缓地飘了下来。
[1]鱼玄机:应是咸通九年被温璋判杀的,而非咸通七年。
[2]王羲之《平安帖》:文为“此粗平安修载来十余口口人近集存想明日归复悉口口由同增慨”。缺四字。
[3]平康里:唐朝妓女聚集地。
[4]“西江水竭南山碎”一句:见《敦煌曲子词》,词牌为《山花子》,全词为:去年春日长相对,今年春日千山外。落花流水东西路,难期会。西江水竭南山碎,忆你终日心无退。当日只合同携手,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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