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记忆中的宁采臣，是个阳光开朗的好男人。他会帮助乡里的孤寡老人挑水，会帮邻居大娘写信，会教授村里的孩子念书。他对聂小倩更是宠到没边，眼里心里全是她，织布织得和筛子一样那是格调，试验新菜做出地狱料理那叫品位独特，家里粗活重活绝不准她碰，哪怕知道她曾经是妖怪，也毫不在意，就像威廉对我一模一样。
我觉得聂小倩是笨蛋，在他心里聂小倩是仙女。
我只能感叹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情人的眼里，笨蛋也是优点……
呸呸，威廉虽是有点蠢，但眼光比某人好得多，他看上我绝不是因为傻。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的宁采臣会变成内心阴险、步步算计的小人。
我再次把眼前的宁少昊从头到脚看了几次，狐疑道：“又是蚩离君的阴谋，找个长得像的家伙来骗我？你以为装作小倩的丈夫，我就不好意思杀你了吗？”
宁少昊笑：“你怎么不好意思？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早已害死她两次了。”
我冤，我记得我就害了她一次，我逆转时光被抓入黑狱关了五百年，出来也查过聂小倩的事情，但渺小的人类在历史长河里宛如芥子，她平生没有什么伟大的事迹，哪里找得到踪迹？我就将她的故事卖给了姓蒲的小子，好歹让她有些痕迹留在世上……莫非在我被关入黑狱时，聂小倩发生了什么事？
我勒令宁少昊将事情细细说来。
宁少昊看着我的眼神恶毒：“你不是逆转时光了吗？”
我茫然：“是，但逆转时光后的所有人和事都应该被抹杀了记忆，你怎知此事？”
宁少昊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只知道逆转时光后苏仲景忘了你，你只知道自己救了洛阳半条街的人，可你是否知道，其他人的命运也因为逆转时光而改写？天命就是这样胡闹的吗？凭什么你只坐了区区五百年牢，就被保释出来过上快乐的生活，你就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他说的话，一字一句，敲击在我的心头。
红羽逮捕我的时候曾说过，逆天改命是罪大恶极的行为，若非我没有主观恶意，天庭判的就不是终身监禁，而是魂飞魄散了。蚩离君这种满手血腥，杀人如麻，还有反天庭、反社会、反人类倾向的妖怪判的也不过是终身监禁……我其实挺不服的，只道是天道严苛，不长脑子，如今看着愤怒的宁少昊，我忽然懂了。时光逆转，命运改变会引起蝴蝶效应，可是平衡却不会变，苏仲景的悲剧命运被扭转成幸福结局，自然也有人的幸福命运被扭转成悲剧结局……
我垂下了爪子，愣愣地问：“小倩因此而死？”
宁少昊的眼神死灰：“你记得中秋灯会上见过的何少爷吗？”
我努力寻找久远的记忆……
2
聂小倩婚后没多久，就被宁采臣看穿了曾经是妖怪的真面目，得知丈夫不在意后，她就破罐子破摔，不再遮掩了。每年春节、端午和中秋，也就是人类的三节，她都会带着礼物来看我，号称是回娘家，我记得每次她来都会开宴会，特别欢乐，她和粽子还很有共同话题，两人一起交流怎么做好丈夫、好妻子之类的事情，我也时不时会陪粽子去城里逛街，吃好吃的，顺便看她……
有一年中秋节，附近的城里要举办特别盛大的灯会，解除了宵禁，听说还有很多有名的匠人要做花灯来斗灯，还有热闹的庙会。
聂小倩是个爱热闹的家伙，她缠着我要一起去看灯会。粽子听说灯会上会有很多文人才子来，心有向往。我磨不过他们，所以就带着聂小倩和粽子一块儿去了。
灯会比想象中好玩，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会弄出那么多有趣的东西，雪白的兔儿灯、花枝招展的孔雀灯、威风凛凛的龙灯，还有转来转去的走马灯……我还看见一只小猫灯，黄色虎纹猫做得活灵活现，特别可爱。很多灯上面都有谜语，只要猜中谜语就能拿走。
我看了半天，连蒙带猜，好不容易认齐上面的生僻字，谜语是半个都解不出来。小倩和我在黑山鬼混多年，琴棋书画只通六窍，也是不成的。我便拖着她去角落商量，用黑山的老办法解决此事，偷几个花灯回去。小倩被人类社会的规矩熏陶得久了，对此很是抗拒。
我努力对她进行洗脑：“哪有妖怪要守规矩的？我堂堂黑山之主，偷他们几个花灯是看得起他们！或者咱们问问是谁出的灯谜，把作者拖出来严刑拷打一番，弄个答案。你别告诉粽子，咱们就说有路过的好心人帮我们猜的灯谜……”
小倩：“你怕粽子啊？”
我怒：“谁怕他了？我，我就是怕他啰唆而已，他啰唆起来和江长老差不多……”
小倩看看我，忽然笑了。
风吹过，拂乱了青丝，拂乱了情丝。
传说中，有美人可一笑倾城。
我想可能是粽子给我的酒酿圆子有些烈，可能是辉煌的灯火让视线有些乱，可能是我脑袋有些晕乎乎的，眼睛不对劲。满天花灯照映下，她白皙的肌肤绽放出珍珠美玉般的华彩，她的眼睛如九月夜里的秋水，里面**漾着满天星光，她淡粉色的唇勾起微微的弧度，三分害羞、三分温柔、三分欲语还休，还有一分在勾魂……
我见过妖狐妲己，妲己的笑容过于妖艳。
我见过九天神女，神女的笑容过于端庄。
我见过月宫嫦娥，嫦娥的笑容过于冷清。
我没想过身边的黄毛丫头恢复人类身份后，容貌终于长开了，美貌竟不逊于她们。
我都醉了，何况凡人？那瞬间，周围陷入一片安静。聂小倩叫了我几声，我醒过神来，注意到周围所有男人的眼睛都直了，几乎黏在聂小倩身上不挪开。
我当机立断，拦在她面前喝骂：“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吗？”
一部分要脸的男人被骂走了，一部分不要脸的继续把她往死里看，还有更不要脸的连我一起看，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聂小倩压根儿没留意到别人的视线不对劲，她仗着自己比我高，挺着胸脯站在我前面，把我挡在身后，用娇滴滴的嗓子呵斥：“不准你们乱看夜曈老大！”
男人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滑了几寸，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她勇敢地将腰挺得更直了，新做的秋衫有点紧，春光欲掩更诱人……
我扶额，这傻瓜没救了，直接拖走吧。
人群中，走出个相貌还算端正，眼睛下面有些黑，脚步虚浮，看着就像纵欲过度的家伙，他左手拿着折扇，右手提着个花灯，带着几条凶神恶煞的打手，笑眯眯地走过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小娘子，咱们在哪里见过？”
我耳朵尖，听见围观人群在小声议论。
“何少爷来了。”
“两个小娘子又要倒霉了。”
“唉，怕是过不了这关了。”
“上次小雀儿才十六，如花的年纪，真可怜……”
聂小倩太蠢了，她呆呆地答：“没有啊，我第一次来城里。”
何少爷看看我，笑得和大灰狼一样：“你带妹妹来看灯？你妹妹也是美人胚子，就是年龄小了些，再过两年定是不逊色于你的美人。”
我去！这货连我都调戏！
聂小倩自幼被保护着长大，变成妖怪后又被护在我的羽翼下，众妖畏黑山之主威名，对她百般照顾，嫁人后老公对她也是万般疼爱，从未让她受过半点委屈，故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子。她显然没听懂何少爷的调戏，只听懂了何少爷把我当作她妹妹的戏言，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妹妹，夜曈，他把你当成我妹妹了，哈哈哈哈，你是我的妹妹……”
我脸都黑了，在心里给这没眼色的何少爷记下一大笔，拉着聂小倩就走。
何少爷伸手要拦：“美人儿别走，我家有更好看的灯，要去看看吗？”
我狠狠一巴掌甩过去，把他恶心的猪蹄打开。
何少爷抱着手惨叫一声，恼羞成怒，命令打手：“把这两个不识抬举的小娘皮给我抓回去！”
聂小倩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熟练地躲去旁边，不挡着我打人的道。
我将这群愚蠢至极的家伙三下五除二狠狠收拾了一番，为民除害，估摸何少爷和那些恶狗回家，父母都认不出他们长什么样了。我丢下满身是血的几个家伙，带着聂小倩大摇大摆地走了，刚走到路口，就看到宁采臣和粽子提着个花灯，正到处找我们。
宁采臣满脸担忧地问：“小倩，你去哪里了？听说这街上有坏人，你没被盯上吧？”
聂小倩看见他就傻乐：“遇到了。”
宁采臣大惊：“坏人呢？”
我朝后面那堆趴着的人努了努嘴，众人沉默了。
粽子打圆场：“我就说，小倩跟着夜瞳，咱们要担心的不是她们，是坏人。夜瞳，你没下手太狠吧？都还有气吧？”
我肯定地说：“现在还有。”
宁采臣看清登徒子的面容，紧张道：“何少爷仗着父亲是大官，在城里为非作歹没人敢管。我刚听人说，他还纵奴把一个不肯从他的女子的父亲打死了，那女子跳了楼，母亲发了疯，一家子家破人亡，很是可怜，但这事都被他父亲找了两个替死鬼压下来了。如今你这般对他，他怕是不会罢休啊……”
我懂了。
当夜，我溜进何家，把他家贪赃枉法的证据全部找出来，丢到御史台去了。顺便把何少爷这无耻恶棍再揍了一顿，打得他下半生不能自理。又给他父亲下了些迷魂药，操控他光屁股满大街跑，边跑边喊自己是畜生，让全城百姓指指点点，很快就被摘了乌纱帽，送京城审讯了……坏蛋消灭了，世界和平了。
宁采臣意识到聂小倩的容貌容易遭祸，回去后找我要了个易容丹，收敛起她的艳光。我还派了只小蝙蝠妖驻扎他家，免得再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聂小倩传出了有孕的喜讯，整个人幸福得不得了。我给她的孩子准备了很多礼物，还没来得及用上，就跑去逆转时光了。时光被扭转后，洛阳城没有发生火灾，苏仲景好端端地做着苏家少爷，不会来黑山，也不会认识聂小倩，那么……这场灯会会变成怎么样呢？
我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人类多的地方，若非粽子拼命怂恿，我根本不会去参加灯会。聂小倩喜欢热闹，更喜欢人多的地方，她定会和宁采臣去参加灯会，这样的他们遇上何少爷，会怎么样？何少爷依旧会垂涎聂小倩的美貌，而我不在她身边……
宁少昊笑着问：“你懂了吗？”
我迟疑：“我入狱后，何少爷对你们做了什么？”
宁少昊眼里有满满的恨：“灯会上，何少爷看上了小倩，想纳她为妾，遭到了小倩的拒绝和逃脱，回家后不久，何少爷带着恶狗们找到了她，强抢民女。我拼死反抗，被活活打死，我的魂魄不愿去地府，跟着他们去了，然后我看见了真正的地狱……”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眼泪，可是所有人都看懂了他心里的痛。哭早已尽了，泪早已没了，心早已碎了。
他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诉说着最黑暗的故事：“那时候小倩已经有了身子，怀着身孕的女子，怎能伺候男人？何少爷命人给小倩灌药落胎，可是那孩子很坚强，很想活下来，不愿离开，几服药都没有把他赶走，于是那群恶狗就用棍子硬生生地把他打了下来……小倩一直在哭，哭得撕心裂肺。畜生们在笑，笑得幸灾乐祸。小倩哭了好久好久，没有人救她，最后她不哭了，养好身子后，她像个木偶般被打扮起来，送去了畜生的**，谁也想不到，这个柔弱的女孩在那个夜里，绝了何家的子孙后代……她死的时候，受尽了刑罚，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我就在旁边看着她，拼命伸出手想救她，可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透明的手穿过她的身体，什么都做不到……”
我听得浑身发冷……
我想让何家全府灰飞烟灭，我想生吞了何少爷的灵魂，可是，有用吗？
五百年过去了，何家早已灭绝，灵魂无处寻觅。
如果我没有逆转时光，他们会是一对幸福到白头的情人，他们会有很多很多可爱的孩子，过着快乐的生活。可是世界上的事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只有结果，只有接受。
我沙哑地问眼前的男人：“她恨我吗？”
宁少昊摇了摇头，笑得残忍：“我不知道，但她昏迷时，念叨的是你的名字……”
她大概是想我救她，可是我没有去。
轮回台上，所有人都会知道逆转时光的秘密。
宁少昊和聂小倩都会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是我剥夺了他们的幸福生活。
聂小倩，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她曾原谅过我很多次，这次，她大概不会原谅我了。
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里涌出，怎么也控制不住。我想道歉，想辩解，可是张开嘴，什么都说不出。在这样的痛苦面前，言语太无力。
宁少昊嘲讽地问：“你要杀我吗？”
我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宁少昊伸出手，朝我逼近：“让小倩活过来，把她还给我！”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往后退。
宁少昊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你没有能力让小倩复活，就滚！不要妨碍我们！”
夜幕里，有冷风吹过。
我活了上万年，这是我第一次对敌时，心生怯意。
“你胡说八道！”周思思尖锐的声音传来，打碎了死一般的凝重，“聂小倩才不会怪夜瞳呢！”
我诧异地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宁少昊也看着她，神情不善。
周思思鼓起勇气，大声道：“少昊，我能明白你的伤心欲绝，可是你不能把这事推到夜瞳身上！聂小倩嫁给你，日子过成什么样都是你们两口子的事了，难道没有夜瞳的保护，你们就不活了吗？你为什么没意识到聂小倩的美貌会招来祸事？为什么遇到祸事后抱着侥幸心理，不立刻躲进黑山寻求庇护？我听得都急死了，凡人看不到你的灵体，妖怪看得到啊，就算夜瞳不在黑山，黑山好歹也有几个小倩认识的妖怪朋友吧？你跑去跟着小倩白费功夫，干吗不去黑山搬救兵？最后……两个人都死了，你不好好跑去轮回转世找小倩，还在世上要死要活做什么？五百年前惨死的小倩复活真的幸福吗？夜瞳逆天改命毁了你们的幸福，你就要逆天改命来毁别人的幸福吗？”
宁少昊被她骂得脸色都不对了。
我想了想，纠正：“人类死的时候，脑子没那么灵活，一般是跟着最强大的执念行动，宁采臣那时候应该没办法想到去黑山搬救兵……”
周思思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对不起，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小倩不会希望少昊你变成这样的恶鬼留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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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少昊喝问：“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