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第二章 胡眼蜂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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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胡眼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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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学得很认真。徐若虚摸过的东西,他往往都要用指尖再确认一遍形状和质地,同时重复:杯,碗,桌,椅,还有徐若虚。

“呃,最后那个词可以不用再说了。”

零却露出诧异表情,朝他走过来,仔细地摸着他的脸,确认着,“徐若虚。”

徐若虚莫名地脸红,挣又挣脱不掉,恰好朱成碧进来,身上穿着常青的衫子,“来来来,猜我是谁?”

“……”

“果然,这么些日子来,还是只认得你一人。”

话虽如此,零对味道的辨认度却很高。他从西湖新下的莲子中辨认着苦味,也尝过了生姜的辛辣。但他很不情愿吃酸的东西,如果徐若虚坚持,他也会咽下去,事后常常会露出思考很久的表情。与此同时他却嗜甜如命,几乎要吃光天香楼内的存货,朱成碧忍无可忍,将仅剩的存蜜糖的罐子全都锁进了她的卧房。对此,零的脸上首次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失望表情。

“阿零,你别这样。”徐若虚满头大汗地哄他,“明儿我们出去,我带你出去买糖吃!”

话一出口,徐若虚就后悔了。但阿零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又让他觉得值得。第二日他俩便瞒过朱成碧和常青,出了天香楼。还未来得及逛上多久,徐若虚望见街对面,有人扛着一只草人,上面插了满身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这吃食外层裹的是透明冰甜的糖衣,咬破之后却是酸极的山楂。要是给零吃到,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复杂表情来?

他寻了一处人少些的街角,嘱咐零站在原地等着,自己从往来如织的人群中钻了过去。买了一串,待要举着回去,怕糖衣沾了行人的衣袖,一时竟不能顺畅地挤过人群。他又怕零等得急了,踮着脚张望着。

有一瞬间,人群露出了缝隙,他望见零,还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他环抱着双手,低垂着头,连站立的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零在等他。他只认得他,如果他不回来,他就会一直这样等下去。徐若虚鼻子有点儿发酸,他举起手里的糖葫芦挥了挥:“零——”

零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脸来,却是徐若虚前所未见的凶狠表情,一双蓝眼朝两侧拉长,几乎要露出牙齿来咆哮。徐若虚心里一寒,一回头,脸上带伤疤的大叔已经开满了弓,虚握的右手中,一柄完全透明的箭正被他自空无一物中拉扯成型。徐若虚急了,侧身一肘撞在他持弓的手臂上,“零!快跑!”

零的身影忽然从原地消失了,徐若虚刚松过一口气,零却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手中的针恢复漆黑。利器连连相击,紧接着,徐若虚耳边响起了嗡嗡声响,双肩便被人拽着,脚离了地。零带着他飞了起来。

徐若虚惊魂初定,指着远处雾气缭绕中的莲心塔,“去那边——”他的话被一只紧贴着他的脸擦过去的箭给打断了。那大叔不知何时也赶了上来,站在屋顶之上,还保持着举弓的姿势。徐若虚自己不觉得如何,但零的反应却异常激烈:他抱着他的胳膊都在颤抖,连振翅声都发生了变化,开始高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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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虚一把抓住他的手背:“回天香楼!”

零缓慢地朝他低下头,有那么一小会儿,徐若虚绝望地担心着零丧失了理智,要连他都辨认不出。幸好他重新震了震翅膀,带着他朝一侧飞走。四五只透明的箭矢在空中画出弧线,紧随在他们身后。徐若虚闭了眼,耳畔只听的风声呼啸,不时有砖瓦碎裂之声,近在咫尺。但是风声忽然停止了,他们静止在空中,徐若虚睁开眼,看见的是挂着莲花形状风铃的石质飞檐——他们已经到了佛塔旁边,只差几丈,便能跃入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但零却停滞了所有动作,只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他,将他托举向上方。

“徐若虚。”他轻轻地说。他们随即开始了坠落。

徐若虚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

只因零所流露出的表情越来越多,学会的词汇也与日俱增,他便对一些明显的征兆视而不见。例如颤抖的手、经常发作的失神。这并不是零第一次失去运动能力,但却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一次。即使如此,他依然将他护得很好。他们撞上了佛塔的层层飞檐,风铃叮铃作响声中一路坠落,但徐若虚竟然连擦伤都没有,一落地便翻身爬起来,去看零的状况。

零四肢僵硬,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而这个时候,那冷冰冰大叔的靴子,已经踩在了一旁的碎瓦当中。

徐若虚站了起来:“鲁教头,好久不见。”

鲁鹰点头:“眼下并非叙旧之时,还请让开。”

“零是妖兽,”徐若虚面朝着鲁鹰,伸开了双臂,挡在零的前面,“但我是人类。”

鲁鹰皱眉,“你可知他杀了你爹?”

徐若虚浑身一颤,却听得耳畔响起了常青的声音:“鲁教头,佛塔前面杀生,恐怕不妥吧?更何况,你也能看出来,那只蜂根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玄蜂向来群居,从未有人养活过单独一只。离了群的蜂会一点点失去全部感官,慢慢死去。你已经养得够好了,但他的仍然在衰竭,这一点毫无办法。”

“……零是我兄弟。”

“你还当他是兄弟?事到如今,他连一个‘我’字都未能说出。”娇媚的声线,说话的人是朱成碧。

“你可要想好了,他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回应你,更别说像个真正的朋友。而且,他眼看就要死了。”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这个状态的蜂,还是扔掉比较好。咱们之前商定的事,就此作罢吧。”

零独自坐在桌前,听着这些高高低低的言语,隔着墙传过来。如今他的视野边缘发黑,越发逼窄,但听觉依旧敏锐,能听到徐若虚特有的脚步声接近,衣襟摩擦作响,听到他关上房门,过来问他:饿不饿?

他没有答话。徐若虚也不再说话,只自顾自地忙碌,渐渐地传来锅中的水沸腾的声响,他们亲手包的胡眼儿蜂被一个接一个地扔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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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的视野里出现了另一只手——徐若虚将一双朱红镶金的木筷子塞到他的手里。零很努力地想要握紧它们,但筷子在他指间打滑,最终还是掉落了。他俩一起陷入了沉默,望着他颤抖的手指。

会被抛弃掉。他想着。这是对的,从来都是如此,唯有强者能够生存,一旦成为残疾,就不再有用了。但为何他的胸口如此疼痛紧缩,几乎不能呼吸?

他想得出了神,意识到有温暖的身体靠近,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后退,嘴里却被塞了一只胡眼儿蜂。他细细地品尝着,一点一点辨识着。

忽然间,他在带盐腥味的海水间沉浮,露出头来望见雪一般冰冷雪白的月光。忽然间,他的脊背上沉积出了山石,长出了树林,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山林之间有人类来往,熙熙攘攘,喧哗无比。他以前从未尝过、从未见识过的——世界的味道。

因为呆在这个人的身边,所品尝到的味道。

“喜欢吗?”

“……喜欢。”

“要说,我,”徐若虚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就和之前无数次想要教会他说“我”这个字的时候一样,“我很喜欢。”

“我。”他将一手放在胸口,直视着徐若虚。不知从何时开始,胸口的紧缩被一点点化开,那滋味远胜过蜜糖。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但他想要传达,想让徐若虚知道,拜他所赐,此刻他尝到的一切。

于是他学着之前看过的人类,将嘴角朝两侧扯开,露出一个缓慢绽开的笑容。

徐若虚手中的筷子啪哒一声掉下来,“我,我现在就跟朱掌柜的告假去!明天我们去吃遍无夏城!”

徐若虚兑现了他的承诺。他们扫**了整整两条食街,一路吃过桐皮熟脍面、满麻烧饼、薄皮春茧包子、灌浆馒头,又买了些雕花金桔、蜜冬瓜鱼儿、荔枝甘露饼等等的甜食,足够正常人家一年的食用。徐若虚拿着预支的工钱,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两人往酒肆里沽了两角酒出来,装在皮囊里随身带着。等逛到中街,见一旁搭起的瓦肆里正演着戏,人群挤了两三层的时候,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徐若虚想往里挤,零却牵了他,往旁边一株柳树走。他飞上枝头,再拎了徐若虚,放在自己身旁。徐若虚被他拎习惯了,乐呵呵地没有反抗,脸上还有饮酒后的红晕。

戏台上正演着一个涂了大花脸的老头子,和一个画着白脸的年轻后生,插了一身的花旗子,手中各拿两柄枪,你来我往地战了四五个回合。老头子忽然露了一个破绽,被那后生朝胸口刺了一枪,立刻仰面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零看不懂剧情,但他看得懂徐若虚的脸色:他面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下去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另一个年轻的后生上得台来,在那老者身边跪下,扶尸痛哭,喊着: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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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徐若虚干巴巴地开口,“我们走吧。”

“徐若虚,”零开口唤他,“那人类说我杀了你爹。”

台上的戏唱得越发激烈,年轻后生在唱,大仇必报云云。零仔细地听了,然后转眼看他,婴儿一般无辜地问:“那你为何不杀我?”

徐若虚纵有再多的酒意,此刻也散得一干二净。他苦笑着伸手抓住零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俩跟驿站租了两匹高头大马,一路骑着出了无夏城。一路上徐若虚沉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零跟在后面,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打破僵局。徐若虚最后停了马,翻身下去。他们面前立着块漆黑的方形石头,后面是一堆隆起的新土。

“爹,我带阿零来看你。”徐若虚咕哝着,忽然就象是失了力气,一点点地蹲了下去,“阿零,你那天在天香楼外杀的那人,便是我爹。我爹一直有一个天真的梦想,希望总有一日,这世间所有生灵都可和平共处。他总是相信,既然妖兽能化成人类,能说人类的言语,总能找到一条法子,能跟他们做朋友的。”

“那一天……那一天,我是察觉到了危险的,但是太晚了。我爹是不是也察觉到了呢?否则他就不会叫我记住了。记住他是怎么死的,也记住他的梦想。”徐若虚用衣袖擦着脸,声调变得很奇特,但他很快重新振作起来,“所以我想跟阿零做朋友、做兄弟!爹是为了将阿零从那老头手底下救出来才死的,我也想,我也想救阿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又在哭了。零有些失措,走过去想要安慰,放了一只手在徐若虚的肩膀上,徐若虚埋头不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另外一只手,犹豫着,也放到他的另一只肩膀上。这几乎能算得上是一个拥抱了。

然而他却在刹那之间,被汹涌而至的痛楚所湮灭。有如被烈焰烧灼的痛苦,被活生生挖掉内脏一般的痛苦,重要之物,无可替代的重要之物,就此永远地失去了。他一个趔趄,朝后退去。徐若虚抬起头来,被他的面色吓了一跳,想过来扶他,却被他侧身躲过了。

“好痛。”他咬着牙,指着心口,“这里,好痛。所以这就是,我对你做的事情了。”他望着双手,仿佛那上面还有着血,“如今我才知道这滋味,真恨不得从来便没有活过——”

就在此时,他俩却同时听见了金铃作响,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零!”徐若虚脸上的泪痕都还是新的,“别去,别听那声音!”但零只看了他一眼,便朝后退去,终于生出翅膀来,飞走了。

徐若虚在原处等了半日,眼见得天色一点点暗了,只得牵了马,无精打采地回了天香楼。他坐在桌前发愣,到四更天,终于还是熬不住,趴在桌上沉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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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梦中隐约有嗡嗡振翅的声响,他迷迷糊糊揉眼一看,就坐在桌子对面,面无表情地盯着自个儿那家伙,不是零,又是谁?

他惊喜交加,却看出他面色很差,肩膀僵硬,眼神发直。“又发作得更厉害了吗?”他靠过去,捏着零的手臂,一面担忧地问他,“可还记得我是谁?”

他往下摸着,直到摸到零的手掌,却忽然停止了动作:在零手中,是一根崭新的、漆黑的毒针。

“暗杀任务对象更改。”零忽然念道,“当五年后会坏我北狄大事的无夏城的双宣学士,不是徐疏影。”

徐若虚觉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他嗓音嘶哑,双手发抖地问:“那是谁?你真正要杀的人是谁?”

“他的儿子。”零愣愣地回答,声调中毫无起伏。

徐若虚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吸了吸鼻子。“你饿不饿?”他低低地说,“我给你煮馄饨吃。”

零坐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略带疑惑地看着徐若虚,看他窸窸窣窣地洗了锅,烧了水,再将胡眼儿蜂一个接一个地扔进去。零忽然开口叫他,“徐若虚。”

“哎,是我。”徐若虚平静地回答。他背对着他,正盛了一勺胡眼儿蜂,在尝熟了没有,不小心却叫汤给烫了嘴唇。他捂住嘴,双肩抖动,眼泪一滴滴地滴进锅里。在他身后,零已经站了起来,致命的毒针就悬在他的后颈。

一场豪赌。徐若虚吸了口气,转身朝零的手里塞了双筷子。零面露惊讶,盯着那双朱红镶金的筷子认了半天。徐若虚朝一旁的凳子伸了伸下巴,零默默地拖过凳子来,坐在桌子边,一手握着一根筷子。

徐若虚盛了一碗给他,热气腾腾,他却一口一个地咽下去了。恐怕已经连味觉都已经彻底消失了吧。徐若虚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吃吗?”

零露出思索的表情,点了点头,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很好吃。”他笃定地回答,“我很喜欢。徐若虚。我很喜欢。”

这片枞树必有古怪。

鲁鹰千真万确地记着,昨日这里还只是一处洼地,如今却成了一整片繁茂的树林。更为诡异的是,越往里走,视野外围的树枝便显得模糊,唯有近在咫尺的能被看清。但鲁鹰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犹豫,因为他所跟踪的对象,已经先他一步,进入了树林当中。

这一日的丑时,他安排在天香楼外监视的羿师传来消息:徐若虚和毒蜂趁着黑夜,偷偷地溜出了天香楼,朝无夏城西南城门的方向而去了。对鲁鹰来说,这简直是将那毒蜂捉拿归案的天赐良机。他独自一人出马,遥遥地跟在他俩后面,一路出了城。那毒蜂不知为何,冷着一张脸,徐若虚背了个包裹,急急地跟在他后面,落下好远,他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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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他俩干脆开始了争吵,断续的语句从枝叶间隙中传过来。鲁鹰抬头环顾了一下身边的几棵树,纵身上了其中最粗的一棵。他伏身在枝叶间,悄无声息地将追日弓摆在身前,从树叶间隙望过去——两人站在一处林间空地里,开始了对那包裹的拉扯。

不妙!鲁鹰就要将箭矢召唤成型时,耳边却响起了无数振翅之声,铺天盖地。他一惊,手中刚成型的箭消散了。短短的一瞬,那毒蜂却已经生出毒针来,朝前迈了一步,往徐若虚的脖子上一割。徐若虚朝后一歪,仰天倒在地上,一双大眼还是不甘地睁着的。

鲁鹰大怒。他右掌紧握,召唤出三枚全由寒冰凝聚成形的短箭,拉弓开箭,就要射出去。一只三眼白耳的小猞猁却突然跳了出来,自他的箭前一闪而过。

一下,两下,金铃作响。林间的振翅声更响了,一个老迈嘶哑的声音响起:“干得好,你果真是最强的战士。回来吧,回到族群中来,你的兄弟姐妹在等你。”

“你并没烧掉他们全部?”毒蜂的声调毫无起伏。

“我怎么会舍得?为何不回来?”

“任务尚未结束。”他注视着徐若虚的尸体,“你不过来检查一下,以确保他真的死去了吗?”

在他们头顶,墨色的乌云开始翻滚。它们聚集的速度如此之快,叫人疑心是被人用了无形的巨笔,一笔一笔地添画上去的。鲁鹰望见空地的边缘,忽然就站了一个驼背人,罩在件破旧的麻布斗篷当中,看不清相貌,唯有两道白眉异常醒目。

“这次放你独自跟人类呆的时间不短,看样子学会了不少东西。”驼背人一面说,一面谨慎地靠近,“没错,这些宋人可是刁滑得很,没准便有什么阴谋。”

他立在徐若虚旁边,俯下身去盯着他,伸出一只手,眼看就要够到徐若虚的脖颈,却忽然朝旁边一闪,消散了身形。留在原地的只剩那件破烂的斗篷,一枚寒冰质地的利箭贯穿了它,将它牢牢钉在了地上。

“好妖兽!”鲁鹰跳下地来,破口大骂,“小书呆子如何待你,你居然下得去手?”

“确实是好妖兽。”老头子的声音自遥远的林间飘过来,“现在连反噬主人都学会了。”

隐约作响的振翅声忽然停止,自无数片树叶的阴影之下,一双双黑石般的眼睛露了出来,自四面八方注视着空地中毫无遮挡的他们。不计其数的玄蜂。

“冷冰冰大叔。”身后的毒蜂少年两手环抱在胸前,瞪着鲁鹰,“你搞砸了。”

谁是冷冰冰大叔!鲁鹰想要反驳,却见原本伸直了腿儿已经断气的徐若虚长出一口气,揉了揉脸,从地上爬了起来,“没错,这下只好更改作战方案了。”

金铃作响。猛然间,所有的玄蜂都从藏身之处扑了出来,朝他们汹汹而至,如同风暴。但它们并没有直接攻击,而是绕着一处中心团团飞舞,一层一层地重叠起来,渐渐地出现了人的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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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俩究竟卖的什么药?”鲁鹰脸色铁青地问。

“啊,阿零说,那怪老头子一定不会放弃杀我的,若他不肯杀,就会派别的蜂来,很可能会再产生一个新的蜂王。”盘绕在一起的蜂群退散,露出一名面无表情、双眼湛蓝的少年,从相貌到穿着都跟零一模一样。零沉默着走上前站定,他们注视着彼此,看起来宛如镜像。徐若虚紧张地看着他俩同时生出了翅膀,悬空飞起,“蜂群只能有一位蜂王,阿零会向它提出挑战。”

“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任务了,冷冰冰大叔,你得把那老头子赶到我刚才倒下之处,这一点至关重要!剩下的蜂会掩护他,”徐若虚低头寻找掉落的枯叶,“也会攻击我们,所以得想个法子。这些蜂有大部分兄弟姐妹丧生火海,正是惊弓之鸟,得生个火……”

鲁鹰掌心向上,一枚通体燃烧的火焰组成的利箭缓缓旋转,“你刚才是不是提到过‘火’字?”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新生的蜂王疑惑地摩擦着翅膀,将对方再次击落。这根本就是一具早就该被抛弃的躯体,难以置信,这样的身体里还能有完整的意识存在,还能一次又一次重新飞起拦在他的面前。最后他干脆扯断了对方的翅膀,将他抛进了树丛当中。他转过身,接下来只需要找到那个小人类——他的脚踝,被一只从枝叶间生出的手抓住了,力道虚弱无比。

难以置信的甜蜜暖流包裹了他。一瞬间,他身在一间人类的巢穴里,那只暗杀对象,正在将什么东西喂给他。那是什么?为何尝起来令他颤栗,令他目眩?

“那是什么?”他降落下去,逼问着他曾经的兄弟。那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了牙齿,他抬起一只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以自己尝尝。”

比火焰烧灼还可怕的痛楚升腾而起,将新蜂王团团围绕,他惨叫出声,蜷缩成团,在痛楚中燃烧殆尽。

驯蜂人蹲在枞树林中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开始尝试着摇动腕上的金铃,却没有响应的振翅声传来。反倒是面前的树丛响动,钻出一只三眼白耳的小猞猁,朝他耸动背毛,吠叫着。他还没来得及站起,就有人从背后扑了上来,叫着:“原来在这里!”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冷笑连连。却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呆子,伸长了手想抢他腕上的金铃。他一翻身,将他压在下面,勒住了脖子,“既然如此,小老儿我就亲自动手……”

他的话顿住了,一样坚硬寒冷之物顶在了他脑后。

“你最好乖一点。”鲁鹰愤愤,“老子今天居然被两个毛头小子给耍了,心里正窝着火呢!”

徐若虚在林间奔走,手中举着那金铃,心急如焚。终于远远地望见折断枝叶的枞树间,站着那个高个子的少年,正朝脚底的某样东西垂着头。那是谁?徐若虚越接近,越觉得心跳如鼓。那少年听得有人接近,朝他转过脸来,动作僵硬,冷冰冰的一双蓝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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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徐若虚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举起手中金铃,“你得听我号令,放开……他……”他终于看清了对方脚底的那样东西,看清了被从胸口活生生撕裂开来的身体、折断的手臂,看清了溅满墨色血液的、仅剩的头颅。那头颅上,还凝固着一个最后的微笑。

徐若虚,我很喜欢徐若虚。

徐若虚跪到地上,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他望见那驼背的老头从林间奔出朝自己逼近,手中一枚利刃闪光,但却像是和他毫不相干。阿零死了。他只是疯狂地想着这个念头。死了,被活活地撕裂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眩目的紫色电光从雨云中贯出,顺着老头高举的手臂一直穿入地下。几乎在同时,一枚箭矢贯穿了他的胸口。徐若虚呆呆地看那老头踩在自己假死时倒下之处,浑身冒着青烟,晃了两晃,一头栽倒。他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却没有半分欢喜。

“阿零。”他喃喃,仰面朝天。雨云当中,有冰冷的**滴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主人。”一个陌生的声音却给了他应和,是那新的蜂王,他将手放在胸口,朝他单膝下拜,低着头。

徐若虚站了起来,一把将金铃从手腕上摘了下来,像被烫着了一般,“谁,谁稀罕做你的主人?!”

那新蜂王不回答,站起来,一步步朝他逼近。徐若虚眼见那对冷冰冰的蓝眼越来越近,转身想逃,却被抓住手腕,从背后抱住了。

“徐若虚。”蜂王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喊。

“……阿零?!”

“啊。”他放了他,又伸出手来,将他脸上的泥一点点都擦了,“是我在这里。”

这是你从未尝过的滋味。

你就跟之前的我一样,从出生就在蜂巢。不知道美酒的甘甜,不知道醋糜的酸。你不曾活过、微笑过、被人守护过,不知道不离不弃意味着什么。

你永远无法抵抗的。当我将这一切灌进你的感官,当我的身躯被摧毁,我的记忆却将被保留,还有我想要守护他的心愿。这是重要的,值得去守护之物。

替我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的脸。

“……我说怎会聚云落雷,却原来是常公子搞的鬼!连这整片树林,都是你画出来的吧?”

“若不是鲁教头干涉,那俩孩子早就把驯蜂人引入落雷区,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端。”

“你若肯早点告诉我……也罢,想也知道你绝不会告诉我的。那么,你将他们连人带画送去了哪里?”

常青眯起了眼睛,“这个嘛,我为何要告诉你?”

一旁装饰精美的牛车中传来女子的嬉笑。

“还请公子转告朱姑娘:那毒蜂涉嫌刺杀翰林院学士,无论如何,鲁某都会追查到底!”

牛车的车帘掀开,徐疏影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下了车,“鲁教头,久见了。劳烦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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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了,那点蜂毒只能让人麻痹,根本不能杀人的。”朱成碧跪坐在一张乌木描金的案几之后,面前摊开着一幅画卷。“我一直想知道那蜂毒的味道,刺杀就发生在天香楼外,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时机!”

鲁鹰回忆着当日,因为天气炎热,朱成碧还特意派了翠烟下楼,将天香楼的厅堂提供给他放置徐学士的遗体,当时他只道她是好心,甚至也不避讳死人影响将来的生意。“原来你调了包!”

“什么调包,我可是救了徐学士呢!”

“是,要多谢朱掌柜,还帮助徐某完成心愿,如今心愿已了,徐某感激不尽。”徐学士朝帘内长揖到地。

“对外假称徐学士已死,好让北狄人罢手,那玄蜂也能得到自由。没想到那蜂仅剩一只,养了多日,却日渐衰竭。”朱成碧两手支在下巴下面,碎碎念道:“我本来打算扔了,结果小书呆子养出感情来了死不肯放手。于是我就想,借此钓出那驯蜂人来,要是能得到那金铃,岂不是想要多少蜂毒都可以……”

“咳咳!”常青在一侧咳嗽起来。

朱成碧忽然就泄了气,趴在案几之上:“好嘛,好嘛!从今往后再不用这么危险的调料就是了嘛!!可惜到最后,那金铃也没有到手,却给了小书呆子……”

徐疏影站在一旁捻着胡须,温和的面上难掩得意。鲁鹰瞪着眼,自他们脸上一个个看过去。

“这他妈原来是个局!”

大梁崇安七年,无夏城外西南十五里,晴空落雷,耀数十里,村人有围观者,皆言山林被焚,虫鸟死伤无数,翌日竟丝毫无损,不亦奇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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