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之声顿时灌满了室内,周广萍只觉门缝内风势凶猛,侧身躲避了一阵,再看时,无论是虎头还是小箭都消散无踪。常青挡在朱成碧身前,而她兴致勃勃地趴在他肩膀上。
“‘妙笔生花'?区区一个人类,如何能——”
常青打断了她:“你们想要什么,便自己去拿,与我们无关。掌柜的只是来做这道菜,算完帐我们就走。”他居然真的从袖子里掏出只珊瑚珠子的小算盘来,劈劈啪啪地算着,“人工费柴火费服装费车马费,还有刚才被你惊吓的精神损失费,一共是五百两银子。”
他转过算盘,朝鹂语展示着,再次强调:“拿完银子我们就走。”
朱成碧在一旁拽着他的袖子。他皱眉转过去看她,她眨巴着眼睛,露出泪汪汪的委屈脸。
“好……吧……好吧!还得带上那只鼎!”
周广萍贴着门扇滑下来,坐倒在地。满天尖锐的星光在他头顶默默旋转,仿佛随时都能掉落下来。琅琊王、巡猎司,还有神秘莫测的朱成碧。他知道眼前就有一张网,遍布刀刃,就在头顶张开,立时就要笼罩下来。而他只是案板上的一条鱼,甩动着尾巴,溅着鱼鳞,总是不肯就死。
怎么肯就死呢?他一点点攥紧拳头。总归是要博一搏,看看是鱼死,还是网破,方才甘心。
四
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乃人生乐事。只是,这洞房花烛若是连续经历过四次,只怕也再难令人提起什么兴致。周广萍任由司礼官在身上撒了喜豆,牵着鹂语拜了周老夫人,又饮过了交杯。夜色渐深,身边伺候的奴婢们也撤了,他自婚床下拽出一只小小的包裹,开了门便要走。院子里月朗星疏,浓荫匝地,远远望见广玉兰树下有人影晃动,似是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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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五味陈杂,既有对园外自由天地迫不及待的向往,也有对园内这诸多谜团的不解,甚至还有对园内人事的一丝怀念。尤其是鹂语,这女子坚定果决,行事迅速,是他前所未见。又念及当日拥她在怀,望见她细长媚眼中笑意满满,不由得心中一动,转身道:“鹂语,不如你与我同去?”
鹂语顶着大红盖头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他胸中激**,走过去牵她的手:“鹂语,我——”
她却咕咚一声倒了,摔在床下,胸口处生生一个血洞,之前被盖头掩了,此刻再也掩饰不住。周广萍怔怔地看着大红喜服中伸出来的一只苍白的手,其下的血泊正在缓慢扩大。
这么些年来,但凡他动过心的女子,无一逃惨死的命运。他朝下看,望见血泊当中,伸出来更多的手。发肿僵直的,属于失足落水的高瑞芳,捞上来的时候,她脖子上几道爪印还是新的;旁边一只手戴着翡翠镯子,手指细长却绵软无力,是怀有身孕却意外流产的王家小姐——他赶到时,她已经神智不清了,只顾着抓着他的衣襟喊:白虎,这园子里有白虎!
周广萍一点点蹲了下去,双手抓着头发,跪在那血泊之中。身边响起了推门声,接着是婢女的尖叫,一盏银耳燕窝被砸在地上。他一动不动,心里疯狂地念着一句话:够了没有!你到底够了没有!
更多的人声从门外涌进来。交错的脚步停止在他身边,许多双手伸出来拽他的肩膀,却都叫他挣脱了。直到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抽到他的脸上,力道不大,却叫他清醒了几分,一抬眼望着抽了他一巴掌那人,正是他娘。虽已将近亥时,他娘却还是妆容未卸,连发丝都不曾乱上一分,头上两只白玉簪子,北珠灼灼,站在人群中只朝四周那么一望,众人纷纷闭了嘴,移开了视线。
“不过是个婢子,你这样成何体统!”
周广萍的手抖了起来,他望着她,眼珠中有了血丝,“够了没有……”
“你说什么?”他娘的眉毛竖了起来,巴掌一扬就要落下来。周广萍喃喃着后退,慌不择路地朝人群中伸手,想要寻一个支持,却有另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花白的胡须在胸前根根四散,双目炯炯有光:“弟妹,萍儿受了惊吓,你这样,岂不是要将他吓得更厉害?”
“舒世叔!”周广萍抓住那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舒酉是他父亲的远亲,这些年在无夏,周广萍没少受他关照,当初考武状元的主意,便是他出的。更重要的是,舒酉是巡猎司的羿师。此刻他将腰间一只黑沉沉的木牌取了下来,朝众人展示了一圈,“在下乃无夏城巡猎司巡检,如今喜事变成了命案,且如此蹊跷,少不得要盘查一番。萍儿莫慌,有你世叔在此,总是要将凶手捉拿归案,还你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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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话时,他望的是周夫人。她一声冷哼:“你们还敢进我四璟园盘查不成?”
“之前的桩桩,都可算是意外,算是我侄儿媳妇们运气太差,享不了做少奶奶的福。如今这件却不同以往,手段如此狠辣,必是有凶手在此!”
“没错。”周夫人闭了眼,长出了一口气,“凶手便在此屋内。”此话一出,众人哗然,不由得面面相觑,周夫人抬了一只手----正是那只银光闪闪的假手,朝人群中指去,“是那二位所为。”
银手所指之处,是面色严肃的常青,还有拽着他袖子,正在东张西望的朱成碧。
“昨晚我儿起夜,经过秋园,亲耳听见他俩和鹂语争吵,甚至还动手打了起来。我儿报与我知,我心想二位毕竟是我请来的贵客,在无夏城中也算有头面的人物,故而隐忍下来,却没想到能有今日。”周夫人转过头来,问向周广萍,“你说,是不是?”
周广萍嗫嚅起来。眼前是那两只北珠,灼灼逼人,犹如半空中俯视下来的虎眼。他想起鹂语胸前的血洞,自己也当胸一凉,“是……是有这么回事情……”
“怎么可能。”朱成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要鹂语的心做什么?”
“朱掌柜的厨艺冠绝天下,天香楼的菜品,有多少是前所未见,也尝不出原料的?朱掌柜拿鹂语的心,自然有用处。”
“人心不好吃。”朱成碧干脆利落地说,“求不得、憎怨会、爱别离,诸多苦楚,全都蕴藏于其中,如何好吃得了?这其中最苦的,莫过于你至爱之人,偏偏对你厌弃致深,你待他再好,他却一味想着逃离。周老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周广萍看见母亲的眼角**,那只银手微微发抖。
“舒巡检!”她扭头对舒酉喊道,“如今嫌犯在此,还不赶紧命人拿下?”
“舒巡检,”一直沉默的常青此刻开口,“巡猎司行事,讲的是证据。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俩与鹂语姑娘确有争执,那也不能断定命案是我俩所为。这伤口如此狰狞,非猛兽利爪不能为之,我二人身无长物,如何能挖心剜骨?”
舒酉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也有道理。不过,二位嫌疑仍在,今日喜宴后出入四璟园内的每一个人,也都有嫌疑,我这就调拨人马,封园盘查。诸位,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周广萍正听得出神,忽然一样寒冷沉重之物就落到了脖颈之后,便如抓小鸡一般将他揪了起来。
“我儿,瞧你这一身的冷汗。你们几个,都吓傻了吗?还不赶紧给公子更衣!”
“我,我不需更衣……”
他头皮发麻,朝舒酉递过去求救的眼神,舒酉正欲开口,却被他母亲给顶了回去:“我儿不过是要沐浴更衣,难不成还能长了翅膀飞出这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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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广萍赤身坐在木桶中,泡在温水里。
水温恰到好处,面上还飘着蔷薇花瓣,一阵阵花香随着水汽蒸腾。他却控制不住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屏息等待了半晌,终于待得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身边水声作响,一样略带粗糙的凉爽之物擦在他的后背上。
他也不作声,只默默忍耐着。自他年幼起,他娘便惯于用丝瓜瓤子亲自给他洗澡,如今他快要二十周岁了,这习惯竟然还没有改掉。
身边水声响动,夹杂着他娘慢条斯理的数落:“你如今也是大了,越来越不把为娘的放在眼里,居然想要偷偷溜走?你们是真以为,后院里备下的马匹银两,我又聋又瞎,真不知情?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这一个还没娶进门呢,就鼓动着你逃跑了!”
银质的手搅在温水中,触摸着他的肌肤,一阵是温热,一阵又是彻骨的冰凉。
“瑞芳也是,兰黛也是,养儿子就是这样,只要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周广萍再也忍耐不住,睁开眼,正对着周夫人一双威严凤眼,面上尽是肃杀之气。
“这一个尤其过分,亏得还是我一手**出来的。以为有她在你身边,这下总算能放得了心,谁知那小蹄子胆大滔天,居然想在我的茶里下药,好让我浑身绵软无力?好急的心啊!就不能等个两三天吗?”
周广萍紧紧抠住木桶边缘,哀求道:“你放过我吧!巡猎司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四璟园被围,就再也出不去了。你还是走吧,之前种种,我们再也不提……”
“走自然是要走的,却不是现在。”她冷哼,语调却转为柔和,“娘知道你心急,想去看看园外的世界是何模样。如今娘已经引了那朱成碧过来,掌间明珠已在灶上,明日便能煨好,娘亲自喂你吃下。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为你改一回命格。从此往后,就只有我们两个,永远都只有我们两个。”
银质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徘徊着,沿着肩胛,脊背,一路向下。那温柔让他舒服得只想闭眼睡去。
“不好吗?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娘抱你在怀里,给你唱歌儿,哄你睡觉?”
“娘!我快二十了,娘!”
“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娘懂。凡事听娘的,总没有错!”
他低头,望见她那只完好的手,指甲尖利,就在他**胸口徘徊,正是心脏的位置。
“我若是不听呢?”他心中一片空茫,“你会把我的心挖出来吗?像对鹂语一样?”
周夫人的动作停滞了一刻,随即绽开一个温煦的笑容,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竟是媚态横生。
“说什么傻话呢,娘的宝贝。”她张开环抱,将他的头靠过去放在胸口,缓缓抚摸他的鬓角。周广萍绝望闭眼。风声呼啸,盘绕着穿过室内,兰桂堂中玉兰树枝叶摇曳,沙沙作响,光影明暗交错,连同那些枝蔓不尽的爬山虎,如海潮一般朝他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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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罗已成,他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五
巡猎司的效率果然惊人。第二日天未明,四璟园便被巡猎司的羿师所围困,个个素黑制服,身负长弓。羿师均是与妖兽周旋多年的神射手,传说巡猎司的鲁鹰教头所持有的追日弓更是神器,可凭空唤出箭矢,源源不绝。但这一次,因为忙于调查城中几起诡异的纵火案,鲁鹰并未亲自出马。
周广萍一夜无眠,从黎明起便枯坐在房中,提心吊胆地等待。但羿师们并未进园搜查,也未招人问询。整个四璟园一片沉寂,唯有秋园传来的香气继续缭绕,甚至越发浓郁,几乎要形成肉眼所能见的浓雾。
周广萍直等到午时,方有一年轻的羿师敲他房门,说舒巡检已经得知了真凶,正待当众宣布。周广萍一路跟着他进了秋园,见枫树下摆了张太师椅,舒酉翘着条腿坐在里面,持着只陶质的茶壶,对着嘴儿慢悠悠地在品。常青和周夫人各自站得远远地对峙,周广萍朝四周望了望,不见朱成碧,却见六七个羿师围在人群之外,箭筒中露出的鲜红羽毛分外惹眼。
“今日叫大家来这里,是想做个见证。”舒巡检将手中的茶壶放下,咳嗽了一声。正在这时,一侧的灶房却开了门,朱成碧急急地迈出了门槛:“快点宣布!掌间珠就要成了,我不能离开太久!”
舒巡检脸上相当挂不住,但他涵养极好,泰然自若地继续往下说:“昨日我连夜请了仵作,检查了鹂语姑娘的尸首,果然是被猛兽所袭击,是被活活挖心而死,并无人类作案痕迹。而且,那猛兽如今还在园中。”
此话一出,唏嘘声四起。
“各位不用担忧,此兽虽凶猛,但未必没有克制之法。它嗜吃人肉,潜伏在无夏城中多年,老夫追踪它的痕迹,也已经多年了。”他双目炯炯,紧盯着站到常青身边的朱成碧。
而她只一笑,感慨道:“真是愚蠢的猛兽啊。人肉是真真的不好吃。可见也不是多么聪明的家伙。”
“嘘!”常青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周广萍望见他的站姿与平日不同,一手藏在身后,想必已经将那只画笔持在手中,随时可能发难。“舒巡检。”他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所说,可有凭证?”
周夫人却冷笑着在旁边催促:“究竟凶手是谁,巡检大人还是赶紧宣布吧。”
舒酉呵呵一笑,丢下茶壶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直指前方:“就是它!”
周广萍的脑子嗡嗡作响,只听得母亲在一旁抗议:“舒巡检,那里可是先夫的灵堂!”
“没错,便是灵堂中悬挂的那只白虎!是它埋伏在花园中,惊吓了王氏,之后谢氏噎死、高氏落水,也跟它脱不了干系。她已在这四璟园里盘踞了十六年。十六年前,也是它吞噬了你的母亲,你父亲与它拼死搏斗,摔下山崖,却也砍断了它的一只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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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检大人,您在说什么啊?”周广萍望见母亲的眉毛一点点地竖了起来,眼中隐约有银白色的光泽出现,仿佛小小的风暴团。但她表面上还是平静的,甚至还笑着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喧闹起来,舒酉却只看着周广萍,只对着他说道:“这些年来,你也有所察觉吧?凡事都无法自己做主,老婆一个接一个地惨死。你是不是也想过逃走?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救你出去。”他眼中竟然隐有泪,“这些年来,与虎为伴,苦了你了,萍儿!我不是舒酉,我是你爹周树友啊!”
“爹?!”
“是爹对不起你,你还记得吗?当日你在山道旁边捡到一只虎崽,闹着要养着玩儿,是爹一时糊涂贪图那虎皮,给你做了顶帽子,才有了今日这种种祸端。”
“不,我不记得……”舒酉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周广萍只晓得摇头后退。
“巡检大人怕是失心疯了吧?”周夫人抢先一步,拦在舒酉身前,“未这可是我家儿子,全无夏城都知道我是他母亲。光天化日,您这是要强抢别人家的儿子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在这时,周广萍却望见了鹂语。
那却又不太像是鹂语了,她站在人群之后,身着羿师的制服,束起了长发,细长的媚眼遥遥地望着他,却再也没有当日的情意流动。周广萍欲开口唤她,却见她抬起手中弩箭,箭头正对他胸口,骤然间弓弦响动,伴随着破空之声。
他闭了眼,只道自己是死定了,望见的却是曾经以为的未来。他看见白发苍苍的自己,依旧被困在四璟园中,背已经驼了,正扶着爬满藤蔓的砖墙,一步一步地朝前挪着,嘴里还喊着:娘?我娘呢?
那样的未来将不会成真。他一阵轻松。
但刺穿胸口的疼痛迟迟未至。他疑惑地睁眼,见那只银箭悬在自己面前,被一股小小的旋风所缠绕。周夫人脸上浮现出了银白色的纹路,她的衣袍渐渐升腾起来,更多的云团出现在她身后,当她张口咆哮之时,隐约有闪电从云团中划过。
“别碰我儿!”
“那根本不是你的儿子!”舒酉回答,“你的虎崽早就死了,十六年前就被我杀了!”
“住口!”
“你下山来找到的,是我带着虎皮帽子的萍儿!”
“住口!”
六
虎风团。
周广萍跌坐在地,望着院中升腾起来的银白色云团,它携裹着狂风,几乎接连天地。下人们惊呼着,以袖子遮面,纷纷夺路而逃。屋顶上的瓦当哗啦啦地落了一地,连院中的枫树都被连根拔起。
人要如何与这样的力量所抗衡?周广萍真是佩服舒酉手下的羿师们。虎风团一出现,舒酉一声令下,他们就改换了站立的方位,在风团的四周站成了内外三层,举起了手中的长弓,鲜红羽毛的箭已经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他们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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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我儿……你在哪里……”
风团当中,一双由旋风构成的双眼俯瞰下来。周广萍一哆嗦,连忙朝旁边爬过去,不留神撞在了旁人的身上,他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被人从身后制住了,胳膊被朝后扭着,脸贴在了地面上。
这姿势未免过于熟悉了些。
“鹂,鹂语!”他先是一喜,接着又想起那毫不留情的一箭,肩膀往回缩了缩,“你没死在我娘手里?”
“她倒是想!”鹂语干脆坐在了他的背上,“当日我在广玉兰树下等你,早将人偶替我盖了盖头坐在床前。若不是如此,被挖出心来的就该是我了。”
她低头拍了拍他的脸。
“这次围猎,还得多谢你配合,肯乖乖地娶我。之前夫人们的死虽然蹊跷,但四璟园中如果在喜宴上不发生点儿真的命案,巡猎司如何能正大光明地布下这阵法?”
“那你,你可曾对我……”周广萍不甘地挣扎着想要求证,还未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鹂语已拔出一枚银光闪闪的小箭,钉在了他脸侧的泥土里。
“眼下再无时间慢慢询问了,你只需立刻告诉我,她的皮在哪里?”
“什么?”
“虎皮!她要化为人形,自然要脱下虎皮,此物一毁,她便再也无法乘风——在哪里?”
周广萍深吸一口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忆起年幼时对母亲依恋,总是不肯一个人睡,非得要抓着母亲的一根手指,要她给自己不间断地扇着扇子,才能勉强合眼。有一回他故意装睡,看母亲又累又困,守在床头,手里的扇子一下子掉落下来。她惊醒了,两眼都是迷蒙的,看不清楚,却用两只手在**摸索着,话音都急得变了调子——我儿?我儿呢?
围困着风团的羿师们已经射出了鲜红羽毛的箭,均是向着高高的空中。众多箭矢呼啸而出,彼此交错,鲜红的羽毛随之层层展开,原来是数根鲜红的长索,按照乾坤八卦的方位伸展,立刻便形成一张大网。
周广萍听见舒酉的声音:“捆仙索,缚!”
网罗顷刻间便收紧了,但却扑了个空。银白色的云团从绳索的空隙中钻了出来。她本就不具有形体,如何能用绳索捆住?她在半空咯咯地笑着,一时是癫狂,一时又是痛恨:“果真是你,杀了我儿……不,不对,我儿明明还在,我还给它喂过奶……”
鹂语见状,再不肯跟他客气,将他脸旁的箭簇一拔,逼近他的喉咙,“她的皮在哪儿!!”
周广萍不应。如今他满眼俱是那银白色风团,她已朝出声暴露了方位的舒酉扑去,将他团团围在中间,露出的九尾紧紧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谁也别想夺走我儿!”
周广萍浑身一个激灵。
“那湘绣就是虎皮!”
顷刻间,九根虎尾放开了舒酉,从风团中甩了出来,又来抓鹂语,但她轻巧转身,竟叫她躲过了。周广萍见她翻身跃入秋园一侧的灵堂,紧接着丝帛撕裂之声不断传来。在院中盘旋的虎风团先是一滞,继而散了,舒酉见状,大喊一声:“坎位,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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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红的罗网又起,这一回落下时,罩住的是一只毛皮不全,狼狈不堪的白虎,一只前掌早已不知去向。她在网中,撑起四肢,还要挣扎,被羿师们将绳索一收,又再重重地摔倒在地。
周广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浑身的劲都松了,倒在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正在此时,灶房的门却开了,涌出了团团烟雾,其间光芒四射,隐约有金玉相击之声。朱成碧从门内迈了出来,手里捧着只天蓝釉窑变玫瑰紫的钧窑盖碗,笑吟吟地露着一对儿虎牙。
“成了!”她喜不自胜,“这一次的掌间珠,味道比上两次都要好,来尝尝吧!”
她将盖碗伸到他面前,掀开了盖子。一阵轻雾缭绕,之前闻过的奇异浓香迎面而来。碗内汤色透明,一枚黄玉般温润的珠子静卧其中,旁边是两片做陪的菜叶,依旧保持着青翠欲滴的本色。
“虎掌本无味,这是经过了三次泉水煮过,三次羊汤炖过,再用鸡汤煨上足足十六个时辰,一点点地将鲜味炖进去,才会有如今的色泽。你也一样,是她掌心上煎熬着的明珠。她捧着你,珍爱你,却如同烈火一般一点点地煎熬你。来,尝一点吧!”
“我,我为什么还要吃这个!
“她用自己的血肉为你改了两次命格,让你脱胎换骨,得到了强健体魄,又加娇妻美眷。可叹世事仍不圆满,还要拼着最后这一点儿虎掌,再做第三次。煎熬虎掌,便如煎熬她自身。巡猎司想必也知道,所以选了这个好时机,否则,他们会那么容易得手?”
“我不吃!”
“我答应过。” 她顿了顿,朝一侧偏了偏头,“做出来,让你吃下去,拿走鼎。我答应过,就要做到。”
朱成碧微微笑着,嘴角露出的虎牙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延长。周广萍望见她身后拖出了浓郁的阴影,无数的野兽面孔一个接一个地从阴影当中翻了出来,个个的眼珠子都是一片空白。周广萍大惊之下,不由得想要呼救,一吸气,却被她袖子里浓郁的芙蓉熏香一噎,只剩下几声猛烈的咳嗽。
朱成碧拿了双象牙筷子,挑了那明珠自个儿先尝了尝,眯着眼睛前后晃了晃脑袋,又夹了一筷子给他,他只是抿嘴不接。
“尝一口吧。我的厨艺有那么差吗?”那女声娇媚,却如同有蛊惑之力,周广萍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哪里有什么美味,初一入口还能觉出鲜味,再咬却腥臊无比,一入肚腹便如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流转,像是要生生地融化他的筋骨。他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咬紧牙关默默忍耐,有如身受酷刑。
“好了!这次要选什么样的命格?”朱成碧朝院中被捆缚的白虎喊,“你随便挑!要个百依百顺的乖儿子吗?一个永远不会逃开,不会背叛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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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只白虎温柔地看着他,下巴枕在前爪曾经在的地方。从今往后,许你自由。
当年,他们的车队在山路中途,遇到了九尾的猛虎。母亲受惊摔下了山崖,父亲大怒,砍下了老虎的前掌,却也被甩下了山。那猛虎仍不肯罢休,朝四周望了望,便朝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扑过来,一扑未中,他却饥饿难忍,钻到她肚腹下面,一口叼住她的**,嘴里含混地叫:“娘,娘!”
猛虎疑惑,嗅他头顶的帽子。血盆大口就在他的耳边,生满倒刺的舌头伸出来,又收回去,又伸出来,不知道该舔舐还是撕咬。他吸饱了奶,沉沉睡去,醒来时,却已经在娘的怀抱中,一双手紧紧地抱着他,贴他在胸口。
我儿不哭。
周广萍站了起来,只觉得忽然之间浑身轻松,四肢都飘飘然起来,回想起四璟园中种种前尘往事,恍如隔世。他整了整衣裳,朝院中被缚的白虎磕了一个头,又再起身,朝舒酉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仰天大笑,头也不回地出园去了。
万丈红尘迎面而来,世间再无周家唯一的继承人。
七
那一日出逃后,周广萍在江南一代游走,一路上去了临安、徽州、绍兴,以及周氏所在的江陵。在他出生却毫无印象的周氏祖屋门外,默默地站立了半日,终于还是扭头走开了。若迈进去,便又是和前半生一般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景,可倘若如此,他又为何要逃出四璟园?这一路上,他做过苦力,打过短工,当过跑堂,甚至还做过乞丐。前半生所未能见识过的种种风土人情,世间冷暖,如今却是尝了个遍。
可他从未悔过。
十多天前,他在市井之间听说了一条不得了的消息:无夏城中羁押的妖兽白虎,不知怎地竟然越了狱,牢中只剩一只用炭笔画在墙上的大猫,形神兼备,所用却只有寥寥数笔,极尽嘲讽之意。他当即被吓的魂飞魄散,直奔最近的港口,倾尽身上仅有的钱物,哄得船老大答应载他一程。原以为离了大陆,那虎就再也嗅不到他的味道,不至于一路追来。
却原来,终究还是逃不过么?
周广萍紧闭双眼,那温热的风迎面扑来,却堪堪与他擦肩而过。他错愕回头,那银白色的虎风团扑向了围困住他们的墨色风团,风中隐隐传来野兽低吼一般的风声,不时有九条长尾从云团中若隐若现。
那一番争斗,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时辰,天地恢复清明,晴朗的夜空中一缕云彩也没有剩下。无论是围困他们的墨云,还是后来的虎风团,尽都消散了。
周广萍怔怔地立在船头,最终说出来的一句话万分苦涩,船老大却没能听懂。
“最后还是你赢了……”
“命格可改,福报仍薄,周广萍前半生所享受的荣华,要由这场风暴来抵,这原本是极其公平的事情,偏偏你又要写信告诉他娘,这才放出了虎风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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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我写的,助她逃狱的人却是你。若你不为她绘制新的虎皮,她如何能变形?只可惜真皮已毁,便是有了假虎皮,这次变形也无法恢复原状,结局不过是白白地随风消散而已。”
“她向我求救……”
“你就不能置之不理?”
常青苦笑起来:“若真的能置之不理便好了。”
“算了,你心实在是太软。我疑心你总是如此,哪一天做了赔本买卖,将自己搭了进去。”
“怎么会?我可是帐房,凡事都算得一清二楚。”
“怕只怕到了危难关头,头一个想牺牲掉的便是自己。过刚易折,情深不寿,我只忧心……”朱成碧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改口,“我,我只是忧心我那三百两银子无人还,才,才不是担心你——”
“是是是。”常青眯了眼,一叠声地附和着。眼见她转过脸去,悔得咬住了衣袖,露出的一截耳尖都红了,只觉得分外可爱,不由得想要上前,轻声在她耳边说:你且宽心,总之无论如何,我便一直陪在你身边可好?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一只海鸥自云层中飞来,翎羽散乱,眼神惊惶,用唯有他能听懂的语言一声声冲他叫着:“南海诸郡,尽皆覆灭。公子,公子,麒麟血何时能到手?”
那一夜,云消雾散,海浪起伏,他们在雪白的鲸鲨背上,望见漫天繁星,犹如伸手可即。
他没能够出口的那句话,终究还是随风飘散,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
那一个瞬间的心动,唯有星星知道罢了。
大梁崇安九年九年三月十二夜,有船运凤和青梅出海,行至泉州港外,为风暴所困,不知去向。众人皆道终不得脱,翌日却平安归港,酒皆坠海,船员二十四人安然无恙,问之,言为海神所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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