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第二章 百家饭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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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百家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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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紫檀遇到那云游僧人,是在山中的一处小瀑布。

这地点是她精心挑选的。瀑布下有处潭水,潭边的石缝中生着丛丛金银花,采回去晒干,是一味不错的药材。待她回去的时候顺手采上一两把,便能解释她消失的这半日都干了些什么。

阿爹跟小球都只道她是出来采药,只有十四岁的宋紫檀自己知道,她是为了将满肚子无处倾诉的苦恼,说出来,给那一潭沉默的碧水听。

“今天爬树又输给了小球。要是我再强壮一点,个子再高一点就好了。”

她对着潭水叹息,水面忠实地映出她目前的样子:纤细的身材,淡淡的双眉,满头细弱的黄发,无论吃下去多少东西似乎都不长个子。连只有七岁,刚刚开始换牙的弟弟宋小球跑得都比她快,能爬到比她更高的枝头上。

“我跟小球都是阿爹的孩子,为何如此不同?”

其实,要论起长相来,宋小球跟阿爹才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的浓眉,一样的脑袋,连睡着了之后腆着肚子,没心没肺地伸展着胳膊腿儿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只是阿爹更加严肃,整日里脸上都不怎么见得到笑容。

……不,其实也是能见得到笑容的。宋紫檀苦涩地想起,如果小球从远处跑过来,撞在阿爹的肚子上,阿爹会伸出手臂,将他高高地举起来。那个时候,阿爹也会淡淡地扯动嘴角。

而宋紫檀只会站得远远的,看着这一幕。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格外地思念母亲。

“昨晚我又梦到了阿娘,还是在那间窗外能望得到好多高楼的房间里,阿娘给我换上新的衣裙,是用鲜艳柔软的丝绸制成的……”

她甚至能清楚地记得,裙边上绣的是一串迎春花。

梦里的世界,跟眼下所处的现实如此不同。她记得那些连绵的青瓦,拥挤的人潮,河上的小桥,和天边耸立着的佛塔。那该是座城市?

便是在此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说,姑娘是在为此事烦恼?”

那声音如此清越,刚好盖过了瀑布的水声。她才发现水潭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云游僧人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对面,正在将斗笠取下来。

被听到了——刚才所有的牢骚,抱怨,小心事,居然全都被一个外人给听去了!

宋紫檀又羞又恼,恨不得一头扎进水潭里,她赶紧站起来:“你是谁?不不不,别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连这个地方我也不会再来了!”她扭头就走,想了想又回头警告,“别跟来,别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年轻的云游僧倒是没有追上来,他只是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道:“姑娘身处迷幛之中,只差有人点醒。你可曾想过,自己或许并非是令尊的亲生女儿?”

她想过。

吠日村只是苍梧山中一处不起眼的村落,在向阳的山坡上散落着三十多户人家,家家都是猎户而已。这么一个小村子,人人都认得她,知道她是村长宋远山的长女。这倒是无妨,可她每回在村里走动,都有村里的人,用一种响到几乎是故意让她听到的音量在背后窃窃私语:“看,那就是远山家的女儿。”

如果她愤然回头,他们先是被吓得一惊,接着会展开灿烂的笑容,热情得不似作伪,只鼓动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前来,往她的口袋里塞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新发的笋壳、从山下换来的珍贵鸡蛋、花纹特别的鹅卵石,各色各样的花朵……

一天两天也就算了,整整七年,她再怎么年幼,也该猜出些这些礼物背后的意思了。他们在同情她。

但他们,又为什么要同情她呢?

这个疑问,曾经无数次地从心海内浮现上来,却都在成型之前,叫她生生按回去了,连想一想都觉得对不起阿爹和小球。

如今却让一个陌生的和尚说出了口。

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而起,她恼怒地问:“你凭什么说我不是阿爹的女儿!”

小和尚静静看着她,道:“因为我见过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就在苍梧山外,无夏城中。”

“我不信!”宋紫檀咕哝着,却竖起耳朵,等着他的下一句。

“无夏城中的宋氏夫妇,十年前弄丢了他们的小女儿,一直没有中断过寻找。小僧的师傅跟他们颇有些渊源,这次听说小僧准备云游修行,特意嘱托我替他们多方留意。我见过宋夫人一面,你跟她生得可真像,她也有这样的眉毛,下巴也是尖尖的。”

果然是这样吗……宋紫檀红了眼眶,仍在强言道:“我……我还是不信。”

“小僧也料想是如此。空口无凭,叫姑娘如何信得?”他自怀中取出一件被精心包裹的幼女小裙来——茜红的绸缎上,用金线细细地绣着迎春花。

梦中之物,此刻竟然叫人当面拿了出来,宋紫檀顿时哑口无言。

“姑娘在这村中,过得也未必如意,可愿随我去一趟无夏?”

她伸手,原本是要接那件小裙的,一听他如此说,赶紧收回了手:“阿爹,阿爹不会同意的。小球也还得我看顾——”

“啊——”他拖长声音说,“小僧倒是有个法子。”

云游僧拿出来托在手心中的,是一只小小的银瓶。

天彻底黑下去之后,山林中便亮起了萤火。

它们三三两两地自藏身的树洞、叶下、水间飞起来,越聚越多,就像是一条在林间蜿蜒的、发着光的河流。原本陷入了黑暗的山林,因此笼罩在淡蓝的微光之中。

忽然就有一只孩子的手,抓进了飞舞的萤火。萤火虫四散奔逃,这孩子只得了把空气,却也不恼,只站在原地,抬了头,呆呆地看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哇!紫檀姐,你来看啊,这边也有好多银吼!”

宋小球还不到七岁,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正处在缺门牙的时期。“火”字教他吐出来,生生变成了“吼”。

他唤了一阵,不见回应,回身朝篝火边跑去。蹲在篝火旁边的宋紫檀环抱了双臂,一双纤细的淡眉拧得紧紧的,盯着跳跃的火焰,正在出神。

“阿姐——”

她像是受了一惊,迅速地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袖子里:“嘘,别吵!”

男孩子喔了一声,学着她的样子在篝火旁边坐了下来。可以他的性子,哪里安静得下来,才眨了两回眼就开口:“姐,你说银吼是怎么来的?”

“夫子不是说,是腐烂的草化成的么。”宋紫檀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爹爹说,人的魂要是散了,也会化成这山间的银吼。要是,要是小球的魂,也变成了银吼怎么办……小球有些想阿爹了。”男孩子咕哝了一声,紧接着又喊起来,“啊啊啊,又灰起来了,好多好多!”

宋紫檀捂住了脸:“你能,闭嘴,哪怕,一小会儿,吗?宋小球!!!”

她等了一阵,周围果然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剩下林间的细微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宋小球靠在她的身上,双目紧闭,半张着嘴,竟是睡着了。

她咬住嘴唇,默默地望了一阵宋小球毫无防备的脸,终于还是将先前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拔掉瓶塞之后,带着腥臭的墨水味迎面而来,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那云游僧说,里面装的,是姑获鸟的血。他还说,姑获是一种生有九个头的怪鸟,最喜在夜间出没,将血滴在小儿的衣服上,再回头将这孩子掳走。但如今在神州大陆上并没有真的姑获鸟,五百年前莲灯和尚镇压黑麒麟时,将姑获族群也一并镇压在莲心塔下了。

这一瓶东西也不是真的姑获鸟之血,只能唤来假的、由他画出的姑获鸟,最多在夜间飞动两下,让阿爹跟村里人手忙脚乱一阵,为了避祸,多半还会将孩子们送出村去。

她瞒着阿爹,以“看银吼”的理由将小球带上山来,就是为了能够做成这件事。事到临头,她却犹豫起来。瓶身让她拿在手中,倾了半天,却只是微微抖动。那云游僧再三向她保证,这样做并不会真的伤到小球,可要是,他撒了谎呢?

“阿姐——”小球喃喃地说,翻动了一下,嘴角的口水都蹭在她身上。

这一声吓得她几乎跳起来,银瓶也跟着一晃。瓶中腥臭的**啪哒一声,终于还是落在了小球的后颈。身旁的篝火猛地蹿了起来。宋紫檀几乎惊叫出声,紧紧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听到了划破空气的振翅声。

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四下依旧安静,只是所有的萤火都不知去向。宋紫檀环顾四周,打了个寒颤。

“自己吓自己。”她拍了拍胸口,开始晃动小球,“起床了,起床了,回家去睡!”

小球还想再睡,揉着眼睛,含糊地应答着,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朝着宋紫檀背后的篝火一指:“阿姐!鸟!好大的鸟!”

越蹿越高的火焰上聚集起了浓烟,一只覆盖着黑羽的鸟头从烟雾之中探了出来,它的脖颈之上,项链一般环绕着另外八只头。

在看到宋小球的那一刻,九只鸟头同时发出了长啸,啸声犹如箭矢,直直地插入了宋紫檀的双耳。她只觉得耳中有热血淌下来,却也顾不得擦。

这瓶姑获鸟的血,不是假的吗?!

她当场看到的,那和尚蘸着瓶中的**,在地上画了只猫仔。那小东西当场便拥有了生命,却抖动着四条腿儿,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她只是想乘乱被送出村去,以避祸的机会去无夏看一看啊!

宋紫檀自篝火中拖了根燃烧的木棍,握在手中,将小球的背一推:“跑!小球你快跑!”

小球让她推了一个趔趄,再爬起来时满脸鼻涕和泪,扑过来就抱她的腿:“阿姐,我不走!”

“宋小球!你到底听不听话!我再也不要你这个弟弟了!”

“我不走!爹说过,我要保负阿姐!”

他总是这样,宋紫檀欲哭无泪。就像今天早上,他明明已经先一步爬到了树上,却又要溜下来,朝她伸出一只小手说,阿姐我来拉你。

她一直朝那姑获鸟挥舞着燃烧的木棒,但她的力气实在是不足,很快便双臂无力。怪鸟得了机会,朝两侧伸展了翅膀,眼看是要俯冲下来。

她弯下腰去,紧紧地抱着小球。千钧一发,却有一枚飞箭自山林中射来,正中最大的那只鸟头,瞬间便将鸟的形体撕裂了。

宋紫檀认出了箭尾黑白相间的羽毛,跌坐在地,哭出声来:“阿爹——”

幸好阿爹及时找上山来,救了他们两个。

宋紫檀满以为这次会得到阿爹的惩罚,可万万没想到,真正受到惩罚的却是小球。

他被罚在屋外跪了一天,好好反省一下没能保护好姐姐,叫她受了伤这件事。宋紫檀想要替小球申辩,可这次父亲格外严厉,面色阴沉,眉头紧缩,完全不容她插一句嘴。

她很快便得知了父亲面色不豫的原因。第二天夜里,那怪鸟又再次出现,而且不止一只。整整一夜,窗外都回**着振翅声。宋远山因此召集了村里的其他猎户,日夜在她跟小球的窗外巡逻。

宋紫檀知道都是自己的错,赶紧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只隐藏了她怀疑自己不是阿爹亲生女儿的部分,说是自己贪玩好耍,经不起水潭边忽然出现的云游僧诱拐,想要趁机去见识繁华的无夏城。

那只瓶子她也一并交给了阿爹,可阿爹说,瓶中只是普通的墨汁。连同阿爹重新又拣回来的,射中过姑获鸟的箭头,上面也沾的是墨汁。

这么说,这怪鸟果然是那云游僧画出来的?

回家后她就将小球的脖颈擦了又擦,想要洗去当初自己滴上去的东西,可小球的脖子后面是干净的,眼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而姑获鸟,还在一夜接着一夜地出现。

“死和尚,快出来!我再也不信你了,赶紧把那姑获鸟收了!”

宋紫檀悔得肠子都要青了,那和尚却不见了。

她喊了半天,却无人理睬,愤愤地将一块石头朝潭水中扔去。谁知道潭水吞了那石头,紧接着便眼睁睁地涨了起来,白浪层层翻滚,一直升腾到半空,只听得“砰”的一声,自浪中竟然弹出了一辆牛车,落到了她的身边。

被系在车辕上,跟车一起被弹出来的是一只她从未见过的野兽,长得跟只雪狮子似的。只可惜浑身雪白的长毛浸透了带浮萍的潭水,颇为狼狈。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她只听说过深潭中会生龙,如今这么小的潭……泥鳅成精了吗?

她还在跟那野兽大眼瞪小眼,一个异常熟悉的男声从牛车里传了出来:“……钱塘君指的都是什么路啊!近倒是近了,可居然要借道这么小的水潭?差点儿挤进来一车的水!”

宋紫檀瞠目结舌。那欺骗她,教她犯下错事的云游僧,居然只是换了身衣裳,便大摇大摆地再次出现了!他似乎对宋紫檀要杀人的眼光毫无察觉,一把掀开帘子下了车,就开始拧自个儿衣襟上的水。

“啧啧,这可是新做的,花了不少银子呢,都给沾上浮萍了。”他心疼地絮叨,忽然发现宋紫檀呆立一旁,马上凑了过来,脸上是个再和蔼温柔不过的笑,“这位小姑娘,你可知道吠日村该怎么走?”

“秃驴,死骗子!害得本姑娘好苦!”这混蛋居然一脸茫然,宋紫檀气得七窍生烟,过去将他满头黑发一抓,“这假发又是从哪里骗来的?”

“这是真的!小姑娘你别用力啊!”

从牛车里传出了女子清脆的嬉笑声:“姑娘,快来看啊,这边有个小姑娘骂咱家常大公子呢。口口声声说他是骗子,还说公子害了她。”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欠下的风流债。哎哎,这就是长太帅的烦恼啊——”

声音有两个,几乎一模一样,颇有默契地一唱一和。教宋紫檀抓着的那人不由得眼角抽搐:“樱桃,翠烟,一路行来多有辛苦,掌柜的由我来照顾,你俩还是回画里歇会儿吧!”

有一支笔从他袖子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出来,落入掌中,他轻巧地在半空中虚画了半个圆。

牛车里的女声顿时消失。只剩下诡异的寂静。

宋紫檀被这一手略微震了一下,紧接着又想起,这不正好证明,那姑获鸟就是他用这笔画出来的么?

“还不快收了那捣乱的怪鸟?”她接着扯手中的头发,却发现扯不下来,“这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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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歪着头朝她苦笑:“这位姑娘,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帐房常青,咱们之前……有见过吗?”

“……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和尚?”常青听了一阵她的解释,扶着下巴皱起了眉,“又是那家伙……”

“你们认得?”宋紫檀追问。

相处的时间长了,她也能发觉,眼前之人跟她之前遇到的云游僧,虽然在相貌上几乎无从分辨,但在身体的姿态,神色,尤其是看人的方式上并不相同。

一个略带阴郁,一个却温柔和煦,就好像是冬天的雨云跟晴空中懒洋洋的白云般差异明显。

“岂止是认得,相~当~的熟。”常青拖长了声音,“那家伙是仁兽白泽,可自由变换形体。在下不知何故得了他的青睐,满世界地替他背着黑锅,上一次苦主找上门来时,差点连这只眼睛都保不住。”他抚摸着左眼,略微打了个寒颤,“对了,刚才听姑娘说,你是吠日村宋远山宋村长的女儿?”

宋紫檀点了点头。常青严肃地看着她:“既是如此,宋家姑娘,恐怕这一次,他是为你而来。”

为我?她满心疑惑。常青还要再说下去,却忽然侧身将她挡在身后,朝一侧的山林问道:“谁在那里?”

宋紫檀还要说话,常青却制止了她,只望着阴影之中,面色严肃。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接着回身上了牛车,再次出现时,手中举着只圆滚滚的灯笼,上面写着个“朱”字。

灯笼也浸了水,眼下是熄的。

常青放下灯笼,随手从地上揪了根草。宋紫檀这才看清,他另一只手里竟然抱着个看起来顶多有三岁的小姑娘,却穿着成人式样的齐胸桃襦,双眉之间也学了大人的样子,点了朵桃花。

这家伙看起来年轻,女儿却已经这么大了吗?

宋紫檀想着,又见他将那小姑娘举了起来,正朝着灯笼,接着用草叶挠了挠她的鼻子。小姑娘本来昏昏欲睡,一双金眼半睁不睁的,叫他一挠,立刻打了个喷嚏。几点火星随之喷了出来,落入灯笼之中,顷刻间光芒大涨,将他们周围方圆数十丈的阴影都照得无所遁形。

“此乃饕餮金焰,可破阴霾,除邪瘴。阁下还是主动现身的好!”

有一人迎着光亮应声而出,朝他恭敬地行礼:“常青公子,好久不见了。”

“阿爹?!”宋紫檀一惊。

常青松了口气:“远山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宋紫檀还未回过神,就见阿爹以她从未见过的严肃庄重道:“都是托公子的福。当年幸得公子庇护,将我们一路护送到苍梧山,找到此处藏身之所。七年来都算是平静,只是没想到连这里也教白泽发现了。”

“我家掌柜的也知道事情紧急,一接到传讯,立刻着我驾车赶来,可是要请她再次制作百家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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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宋远山回答,他也望见了常青怀里还在打呵欠的小姑娘,“不过,朱掌柜这是?”

“背着我偷喝了些酒,耍了阵酒疯,跑出去在荒郊野地睡了一夜,又感染了风寒。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常青摇头叹气,“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儿心?”

宋紫檀听山下来的游商们提起过无夏城中的天香楼。据说,它就建在莲灯和尚所化成的莲心塔对面,乃是家远近驰名的食府。掌柜的名唤朱成碧,做得一手好菜,却懒得出奇。

在她的想象中,这位掌柜的怎么也得是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少妇,却怎么也没想到,其真身居然是个还在吃手的幼女,头顶上还盘着两只袖珍的小角,被常青抱在怀里,睁着双金眼好奇地朝四周望着。

……这样也能做饭?不会掉到锅里去吗?

说起他俩带来的这口锅来,却也颇为少见——其外形是口三足的青铜鼎,倒入山泉之后,其下无需架柴生火,便可自动地沸腾起来。

听说要做百家饭,整个吠日村都惊动了,全村人都围在了那青铜鼎的旁边,秩序井然地排着队。无论男女老幼,个个都在手中握了把珍贵的白米。常青手中举着只袋子,另一手托着朱成碧,让她将各人手中的米一家一家地嗅过去。

若是那幼女两眼发光,说一个“饿”字,他便点点头,打开袋口,叫这位村民把米放进去。这人多半欢喜得难以自禁。可要是朱成碧皱起眉头,打了个带火星的喷嚏,这把米就会被拒收,拿着米的人肩膀瞬间就垮了,哭丧着脸离开。

可宋紫檀发现,过不了多久,被拒绝的这位又会出现在队伍的最后,手里捧着新的米。

吠日村里百十来号的村民,无一例外都是猎户,不事耕种,所以这些白米,是跟山下上来的游商用猎物换的。平日里家家都舍不得吃,只有过年过节,会拿出来做一做祭祀神灵的米糕。

如今看他们如此慷慨,宋紫檀竟然有些不太习惯。不过她很快又再想起来常青的解释:“米饭这样吃食,现在是平常无奇,家家都能制作,可在远古洪荒之时,却是用来祭祀天地神灵的圣洁之物。掌柜的曾说过,百家饭的关键,在于要用从一百个人手中,心甘情愿交付出来的米,带有每一个人的祝福,制成之后,方有驱除邪祟,令天地重回清明之力。”

剩下的,他没有再说,但宋紫檀知道,姑获鸟这样的妖兽,即使在通天引断绝之前,妖兽与人类共存之时,也算得上是妖兽当中的邪祟。

眼下她只希望这由全村人的祝福制成的百家饭,能够驱逐骚扰村子的姑获,和那潜伏在阴暗中不怀好意的白泽。

还在这样想着,常青手中的袋子就伸到了她眼前。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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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这村里的每个人都献出了一把米,你呢?你可有什么,愿意心甘情愿地献出来的吗?”

宋紫檀大窘。家里的米本来不多,最后一把,刚才已经让阿爹率先第一个献出去了。

“我,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

“是么?”常青意味深长地道,“好好想想,总会有的。”

金眼的小姑娘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饿。”

“乖,这个不能吃。硌牙。”

这么高的评价真是谢谢你啊……

朱成碧一听说不能吃,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转身把头埋在常青怀里,再不肯理宋紫檀一眼。

“对了,宋家姑娘,你有没有发现,这村里的人,特别喜欢你?”常青闲话家常一般随意说着,“他们是不是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欢喜起来,总是想要献给你些什么礼物?”

“你,你如何知道?”

被套话了。宋紫檀咬住嘴唇,正待要否认,却听见阿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紫檀,我有话要跟你说。”

宋远山挺直了脊背,在女儿面前正襟危坐,整个人好似一座沉沉的山脉。

“我们之前确实是住在无夏城中,你梦中所见过的佛塔,高楼,还有你娘,都是真的……”

宋家原本是无夏城中的古董商人,日子过得还算富庶,可七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受到了姑获鸟的袭击。那时跟这次一样,由腥臭的墨汁所化成的怪鸟。虽然天香楼的朱掌柜和常青公子应声赶来,用百家饭逼退了姑获鸟,可宋紫檀的娘还是在这场灾祸当中去世。宋远山带着儿女,躲进了苍梧山。

“是我的疏忽,如果我早些告诉你真相,而不是绝口不提,那云游僧也不会这么容易便诱拐了你。”

宋紫檀的眼圈红了。自她带小球上山以来,阿爹并没有责骂她,但他此刻说的话,比直接的责骂还要让人难过。

“阿爹,是我错,求你让我见一眼小球……”

“我让村里人送小球出去避祸了,姑获鸟的目标是他,留在村中,只会拖累你。”宋远山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道。每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宋紫檀就知道,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我也知道你一个人会寂寞。正好近日上山得了只小狗,就让它陪陪你吧。”他将一只半岁左右的小黑狗放在了地上。它浑身的绒毛还没有褪尽,朝她拼命地摇晃着尾巴,两眼晶晶亮。

居然,很像小球。

宋紫檀用几件旧衣服给小黑狗搭了个暖和的窝,就放在自己的床头。到了夜里,小黑狗睡在里面,一起一伏地打着细小的呼噜,宋紫檀却睁了双眼睛,望着床帐,怎么也睡不着。

小球那家伙,半夜最喜欢踢被子,自己倒是伸着胳膊腿儿,睡得四仰八叉,浑然不知,每次都是宋紫檀半夜起来给他重新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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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有没有踢被子?会不会着凉?

宋紫檀愁肠百结,一转眼看见床头的小黑狗,腆着只覆盖了白毛的小肚子,伸着四条腿儿,也正睡得四仰八叉,不由得伸了手,拖过一旁的旧衣,要给它盖上。

这动作惊动了小狗,它飞快地翻身起来,发现是她,立刻晃着尾巴,舔着她的手背。

宋紫檀索性将它抱了起来,问:“常公子说,白泽是为我而来,他还说,我总能有东西献给他的,可我能有什么,值得他们看上眼的?”

小狗睁着黑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也不怪爹不让我见小球。出了这种事,小球肯定恨死我这个当姐姐的了。他肯定再也不会理我了。”她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啊啊啊,我该怎么办——”

见她如此,小黑狗也团团转,发出焦急的呜呜声。

就在此刻,窗上忽然传来动静,就好像有人在轻轻地叩动,想要进来。

“小球?”

宋紫檀欢喜起来,跑过去,将窗一推,探头出去。可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影晃动,风声隐约呼啸。

她失望至极,慢吞吞地要关窗,忽然见一旁的小狗掀动着上唇,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怎么了?”

四周明明如此安静,除了风声,听不见其余的任何声响。宋紫檀忽然意识到,被阿爹安排在窗外守卫的人们呢?他们怎么可能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她飞快转身便要关窗,可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窗棂上出现了带着翅膀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小黑狗蹿到了她的身前。明明是那么幼小的一只,却努力竖起了背毛,用尽全力吠叫着。

那阴影竟然像是有所忌惮,重新消失了。

宋紫檀跌坐在地,才发觉自己竟然在瑟瑟发抖。小黑狗过来,伸着温暖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她的脸。

“阿姐,你别怕。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男子汉。”

自她的脑海中,响起了话语声。

“阿爹说,姑获只怕黑犬。我会保护你的。”

……小球?宋紫檀满脑混乱。小球为什么会在这里?小球是只狗?!姑获鸟想要的不是小球吗,为何需要保护的人是她?

下一刻,她面前的窗户猛烈地爆炸开来。

宋紫檀只觉得胸口受了重击,整个人都朝后飞了起来,拦腰撞到**。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喉头腥甜,眼前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重新又能看清眼前的情景。

她曾在山上见过的恐怖怪鸟已经闯进了室内,比她当初所见的形体,更加巨大。它扑打着翅膀,反反复复想要向她扑过来。

而那只幼小的黑狗,正在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每一步都坚如磐石。它的脊背高高耸起,从中间开裂,体型增长,成为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黑犬,交错的犬齿间流淌着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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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快跑!”

小球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来。满是痛楚。

宋紫檀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见过这样的黑犬!是的,她之前怎么能忘记呢?

她太过于出神,以至于没有察觉,这屋里还有第二只姑获鸟,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尖利的长喙在空中闪过,如同悄无声息地收割的利刃。

她只觉得胸口传来轻轻的、“当”的一声,姑获鸟的长喙只刺穿了她些许皮肉,便碰到了某样坚硬的物体。剧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紧接着便是一波接着一波的震动。

然后,她的胸口开始放射出光芒,随着那震动,一波一波地朝外传去。

啄中她的那只姑获鸟像是惊慌失措。它想要抽出喙来,却被紧紧地吸附住,只能叫那一波一波的光芒给生生地撕裂,重新坠落在地。

只是粘稠的墨汁而已。

宋紫檀捂着胸口,她双膝发软,随时能倒地。

“等一下,等等,不能昏倒,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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