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啊啊啊,你又出现了!”秦月珠挣脱了他,整个人撞上了后面的舱壁,才想起来自己满脸是泪。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那珠贝里的公子却靠得更近了些,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泪尽都拭了。
“……谢谢你。”秦月珠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想起来在码头上他的相助,连忙道,“那天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多谢你提点,你……”
眼前的人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流露出一点反应。
“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合拢了双手,再慢慢打开:一只黑尾凤蝶出现在他的掌心。
秦月珠又惊又喜:“你也会吗?你也能唤出蝴蝶?”
他点了点头,放了蝴蝶,任它在室内一圈一圈地飞着。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她看着那蝴蝶,喃喃。就像是,在原野上独自跋涉许久后,忽然望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束摇曳的灯火。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同类!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跟我一样的人,除了我爹,可我不记得他,只有我娘说他是怪物。可你不是怪物,不是吗?你处处帮我,待我这么的好——”
秦月珠情不自禁地拽他的手,他丝毫没有反抗,眼中甚至有一丝笑意。
“你不会说话吗?”她终于反应过来,“也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既然是从珠贝里来的,我叫你阿贝可好?”
自那之后,阿贝夜夜都会出现。为了逗她开心,他一只接一只地变出了蝴蝶、杜鹃、鸽子,甚至还有一只幼年的大象。虽然到了第一缕阳光透过舷窗的时候,它们全都会融化成水沫,但它们带给秦月珠的欢喜是不可计数的。她意识到,这种力量本身并没有坏处,甚至可以创造出美好之物——只要她将那狂暴而且不可控制的一面,牢牢地封锁在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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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经过了七八天,他们终于来到了海市附近。
海市虽然半年一次,时间固定,但地点却经常变换。众人只知道是在东海的某处海域,船队到了附近,也只是逡巡等候。这一日一大清早,海上便起了云雾,将天地全都笼罩在其中。
秦月珠听经验丰富的水手说,这就是海市即将出现的征兆,因此屏息等待着。渐渐地,自那云雾之中,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喧嚣:是车轮碌碌,马匹嘶鸣,欢声笑语。
“海市开啦!”
也不知道是哪条船上的水手大喊。随着那喊声,雾气顷刻间尽皆散去,阳光轰然降临,照亮近在咫尺的一整块陆地:就在刚刚,那里还是一片海面,此刻却已经是楼房林立的繁华集市,酒旗错落招展。
秦月珠愣在原地。眼前的海市,与她在梦中毁灭的陌生集市一模一样。恍然间,她竟如那梦蝶的庄生一般,不晓得身在何处。还要举步向前吗?她踌躇起来。若是恶梦成真,该如何是好?
她腰间的水囊,像是感应到她的心意,竟然发起光来。一只黑尾凤蝶出现在她的手指上,扇动了两下翅膀,朝着海市的方向,径直飞过去了。
那是……阿贝给的鼓励吧?
她一路追寻阿爹的下落到此,眼看蜃楼阁就在眼前,哪里有中途折返的道理?
“等一下!”她朝着那蝴蝶喊,“我来了!”
六
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海市。
朱成碧心心念念要逛街,肖珉然只想赶紧去蜃楼阁。双方商谈一阵,终于还是各退一步,说好半个时辰后在蜃楼阁入口处再聚。
秦月珠扮成了小厮,只得规规矩矩地跟着朱成碧。朱姑娘似乎对海市熟悉得很,熟门熟路地逛了一阵便找到了家卖烧饼的小店。店主是个蓝眼睛的胡姬,做好了烧饼,用精细的小竹筐子盛了,递来给她,她连忙道谢去接,手指却从她的袖子中间穿了过去,犹如穿过雾气一般。
她吓了一跳,盛着烧饼的竹筐掉入怀中,却是沉甸甸的真实。朱成碧过来取了一个,捧在手里嗅着。
“虽已熟了,可其中的樱桃馅儿,色泽犹存。这樱桃毕罗的技艺,自唐时至今,已经失传了。”
“可她分明会做,怎么能说失传?”秦月珠扭头看着蓝眼胡姬,她还在笑着跟他们招手。
朱成碧微笑不语,反倒是一旁的常青开了口:“你这一路过来,可听见酒馆里有人唱歌?”
秦月珠慢慢回想着:“咱们路过的那个酒馆?我听见里面有人像是喝醉了,一直在唱歌,唱得好像是,好像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朱成碧学着那调子哼起来,“那老家伙,自打叫高力士给脱了回靴子,得意得很,就醉得越发厉害了。”
秦月珠几乎跳了起来:“你是在说……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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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可能,在想什么呢?”朱成碧白了她一眼。
“那并不是真正的李白,你所看见的,是蜃楼中的幻象。是几百年来,游历神州各地的蜃楼书吏所收集,并且呈现给雪公子的,关于李白的记忆叠加的结果。真正的李白早已死去,但属于他的幻象却还活着,依然天真烂漫,永远烂醉如泥。”常青解释道,“这便是,蜃楼阁和雪公子所保管的东西了。”
已经失传的技艺,已经死去的诗人,早已枯萎的花朵。然而在这海市蜃楼的幻象当中,他们被保存了下来,依然以为自己还活着,永远活着。
难怪蜃楼阁能回答任何问题,雪公子所看守的,分明是一所浩如烟海的图书馆。
他们三人正在这边说着话,周围的景象却一点一点地变了:眼前的店铺渐渐地透明,原本微笑着的胡姬姑娘,脸上还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可整个人从衣袖开始,也一点点地散成了雾气。
秦月珠大惊失色。可朱成碧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似的,继续在往嘴里塞着樱桃毕罗:“这百十年来,蜃楼阁保管的东西越来越多,雪公子独力支撑,早就不堪重负了。”她半眯着金眼,分明别有用意地道,“若是有个人,也能有这能力,可自虚空中唤物,能帮上他一把……”
她话还未说完,秦月珠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蓝眼胡姬的袖子。她原本是要整个消逝的,却在秦月珠手中一点点地恢复了血肉和色彩,重新又眨了眨眼睛:“哎呀,也不知怎么回事,刚才竟然犯起困来?这位客人,可是还要再尝尝我家的毕罗?”
朱成碧踱过去时,秦月珠已经松开了手,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她刚才一时冲动,完全没有料到真能帮上忙,连原本在波动的店铺和街道,都一起恢复了正常。在他们身周的,又是当初那个繁华的集市了。
“你既有这种能力,有没有想过进入蜃楼阁做一名书吏?”朱成碧问她。
秦月珠恍然大悟,难怪阿爹会有蜃楼阁的玉牌!他必定是在这蜃楼中,找到了运用自己能力之处,也做了一名书吏!若是她也能——
“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入蜃楼阁者必须永远留在海市,除非奉雪公子之命,否则终生不得再归返陆地,你可割舍得下?”
终生不得归返。
她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人,竟然是阿娘。阿娘会思念她吗?还是,只会惋惜损失的那些银子呢?
秦月珠原想,既然连这海市都是蜃楼阁的幻象,这蜃楼本身,不晓得又该是多么的辉煌。真到了眼前,才发现,挂着“蜃楼”两个字的牌匾的,不过是一处窄小的入口。
一名布衣装扮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们,态度不卑不亢:“在下乃蜃楼阁书吏。几位客人如有要提的问题,可以告诉我,由我转告给主人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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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珉然自然不肯,只说这问题异常机密,必定要面见雪公子。中年人却说公子近来抱恙,不见海客,丝毫不肯松口。双方正在胶着,秦月珠瞧见了中年人腰间垂着的“蜃”字腰牌。
跟她父亲留给她的腰牌一样,只是,面前这人的腰牌是木质的。那是不是意味着,父亲也是蜃楼书吏,只是地位更高?
她将自己贴身带着的玉牌取了出来,低着头递给了中年人:“求见雪公子,有要事相询。”
中年人面上神色变幻,颇为精彩。他愣了一阵,才接了她的玉牌,重又走回门内。众人跟着他都进了蜃楼,见他将那玉牌往墙上一处凹下去的地方放了进去。他们脚下的整块地板都颤动起来,紧接着开始向下缓缓而落。
下降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停止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处方方正正的入口,其内流转着光华。中年人侧了侧身,朝入口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月珠跟着众人,进入了一座宽敞的厅堂。
厅堂的四壁都是玉石,其内不断有细小的光芒流过,犹如游动的细蛇。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上,纵横交错地缠满雪白的长发,发梢深深地镶嵌在墙壁中。
而端坐在墙下,那些白发的主人是——阿贝?!
蜃楼阁的主人雪公子人如起名,连睫毛都是雪白的,年轻俊美,宛如谪仙,凛然不可亲近。但他生得跟阿贝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秦月珠咬住了下唇,抓住腰间的水囊,轻轻叩了叩里面的珠贝,却没有任何响动传来。
就在这一刻,雪公子睁开了眼睛。
犹如兜头一桶冰水泼了下来:那双眼通透犹如琉璃,却什么都没有。没有流露出认识秦月珠的样子,甚至没有一丝感情。
又是你。雪公子盯着朱成碧时,有墨迹凭空浮现,出现在他头顶的空中,组成了这样三个字。
“是我。”朱成碧懒洋洋回答,“还是上次那个问题:我能吃你吗?”
尊驾每年都要问一遍。答案还是不能。我背上背着整个蜃楼。
朱成碧耸了耸肩,将位置让给了肖珉然。
你要问什么?墨迹重新组成了疑问。
“先不忙问问题。还是请公子看看今次肖某带来的酬谢吧。”
妙妙离开了肖珉然的身侧,朝前走去。她已经换上了舞蹈时的盛装,腰间和腕上系着一串串雪亮的铃铛,随着她妙曼的步伐,响动不已。
胡旋?雪公子略微点头,更多的文字浮现出来:只可惜我这里已经有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一般,另一个与妙妙一模一样的舞姬忽然出现在她身边,立刻开始舞蹈,旋转得像是一朵盛开中的牡丹花。
“不愧是雪公子!”肖珉然抚掌笑道,“我来时便想,雪公子拥有如此浩瀚的记忆,还有什么是能让你动心的——普通的胡旋怎么敢拿得出手?妙妙所会的,是沙漠民族独有的一种胡旋,公子需要靠近一些,方能看出区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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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妙应声而舞。和她那影子一般的模仿者不同,她扬手的姿态如此决绝,而弯下腰去的时候又如此悲伤,就像是在和情人分手。
雪公子看着她。他琉璃一般的眼中,是她跳动的影子。
若我吸干她的记忆,她将永远不能再像这样舞蹈。
“她心甘情愿。”肖珉然得意地笑起来。
雪公子终于像是被他说动了,那些缠绕着墙壁的白发开始缓缓松解,让他从原地站了起来,朝妙妙靠得更近了些。妙妙还在舞蹈,但她的动作越发激烈,双眼只望着肖珉然一个人。
不!不对!
秦月珠心中警铃大作。肖珉然不怀好意,而妙妙的神情如此悲伤,是在跟他做最后的诀别。
“别靠近她!”
话音未落,雪公子的身体忽然一颤。肖珉然身边等待多时的杀手立刻有了动作。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肖大高高跃起,在空中朝雪公子挥起了手中的刀。而肖二的刀已经抵破了秦月珠后背的衣裳,眨眼间,便能刺穿她的心脏。
秦月珠的耳中,瞬时灌满了来自体内海洋的喧嚣。
只要眨眼之间,她便能召唤来毁灭的狂风,或者是呼啸的海潮,撕裂眼前这些令她颤栗、令她厌恶的恶人——可如果是那样,整座海市便会如她梦中所见的那般,被她毁灭殆尽。
这是,眼前这位雪公子的创造。她亲手参与了一点点,才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要让胡姬姑娘的脸上重回红晕,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量。
创造是多么艰难,而毁灭又是如此容易。
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犹豫,带来的后果是贯穿后背的寒意。
真糟糕。到最后,还是没能见到父亲。
秦月珠这样想着,朝前一头栽倒。
七
秦月珠撞进了厚厚的雪层。
原以为会贯穿后背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她皱着鼻子等了一阵,只感到沾了整脸满手的雪带来的寒意。她爬起来,茫然四顾:玉石厅堂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蛮荒的雪原,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妙妙纱裙之下的蝎尾已经伸出,但在半空中便寸寸结冰,肖二仍在秦月珠身后,保持着当初持刀抵着她后背的姿势,刀锋之上布满蓝色的寒霜。
秦月珠大着胆子过去将他轻轻一戳,他便硬邦邦地倒在了雪地里。
雪公子站立在雪原之上,低着头,看着倒在他脚下——全身披挂着冰棱的肖大和肖珉然,他们二人都睁着大眼,仿佛还在盯着半空中浮现着的十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好可怕的幻境成真之力。秦月珠缩了缩脖子,与之相比,她那点儿微末的力量简直是班门弄斧。
“哎呀呀,不枉我们布了这么长时间的局,可算是将这贪得无厌的恶人一网打尽。这招请君入瓮,雪公子可还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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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朱成碧所在之处,如今是一只秦月珠从来没有见过的妖兽,生着山羊般的长角,眼中燃着金焰。它用少女的娇媚嗓音懒散地说着,抖了抖身上的雪,露出护在怀里的常青。
“原来真正邀请你出海的人,是雪公子!”秦月珠这才明白过来。
她这么一喊,三双眼睛都转了过来,一起盯着她。
你要问什么?空中墨迹变幻,出现了新的文字。
“我……”
雪公子琉璃般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你救了我,你可以问一个问题。你的问题是什么?
为什么你跟阿贝会如此相像?不不不,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我爹在哪里?”
有风吹过,他们身边的碎雪随风飞扬。但雪公子的面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他眼中只有一片澄澈。
“他是不是,不肯见我?”秦月珠颤抖着声音问,忽然觉得疲惫异常。她离开家乡,跨过了重重大洋,为的是能够来到他的面前,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背后,可能根本就没有答案。十几年音讯全无,要么是他已经不在人世,要么,是他根本就已经将母女俩忘得一干二净。
雪公子头顶的墨迹变幻不止,却始终没有固定的形状。
秦月珠蹲了下来,用双臂环着自己:“我走了很远的路到这里来,不是想要带他回去,也不是想给他添什么麻烦,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想确认一下,这个世界上,还有跟我一样的人。”
她嘟囔起来,更像是在对着面前的雪地自言自语:“我跟我爹一样,也能从虚空中召唤出实物。可这力量不受我的控制,险些伤害了别人,我想问问我爹,这力量既能创造,也能摧毁——我该怎么办?”
雪公子靠得更近了些,眨眼间,一只脆弱而美丽的黑尾凤蝶凭空出现,停在了他的手指上。
接着,他向秦月珠伸出了另一只手,那只手的掌心,浮现出袖珍的雪暴,闪过细小的雷霆。蝴蝶与雷霆之间,是雪公子澄澈的双眼,无悲无喜。
一手创造,一手毁灭。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秦月珠的内心微微触动,若有所悟,却并不是十分清晰。她抬头去望雪公子。正好他也在低头望着她,嘴角甚至微微牵动,神情之间,竟然与阿贝惊人相似。
但他随之朝后退了一步,缓缓闭上了眼睛。幻境消散,他们重又回到了玉石厅堂之中。无论她再提出怎样的问题,他都不肯再给出任何答复了。
她一路寻来,满心以为能寻到阿爹的下落,结果却是这样的结局。
八
刚出了蜃楼入口的大门,人声喧嚣,海市依旧。可无论是楼房还是行人,都在渐渐地转为透明,似乎要重新回到雾气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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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事?朱成碧曾说雪公子独力支撑多年,已经不堪重负——莫非,他出了什么事?这个念头才刚刚形成,秦月珠便感到一阵熟悉的恶寒。
“啊,原来你在这里。”肖珉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月珠刚想跑,就让他一把抓住了头发,挣扎之中,一头黑发披散下来。
“是个姑娘?倒是正好。女孩子的血,向来味道便是极好的,例如妙妙,只可惜刚够帮老朽离开那冰天雪地。不晓得你的血味道又如何?”他已经老态毕现,嘴角开裂,咧着尖利的牙便向她的脖子咬了下去。
尖叫声中,黑暗降临。
再度聚焦起来的视野中央,跳动着一团篝火。
肖珉然坐在篝火旁,肩上停着一只海鸥,正慢条斯理地在火焰上烤着一把锐利的刀。
见秦月珠醒来,他像是欢喜得很,凑过来跟她说:“慢点慢点,是不是觉得头昏眼花?刚才老朽咬错了人,多亏家里养的孩子机灵,过来提醒,否则便要将你吸干了,那可不是铸下大错?”他抚着海鸥的羽毛,那鸟头顶着鲜红的翎羽,与她冷冷对视。
“老朽方才已经将你随身的水囊送去给那雪公子。有你在手中,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吐出明珠,那才是真正的滋补良品。”
“怎么可能?”秦月珠喊,“我跟他非亲非故!”
“是吗?可你跟雪公子一样,也有能幻物成真之力,可自虚空中唤来蝴蝶和狂风。”
“我不过是,不过是他手底下书吏的女儿——”
“书吏?”肖珉然冷笑,“连老朽都注意到了,你所拿出来的玉牌,跟雪公子藏身之处四壁上的玉石是同样质地,你可在别的地方见过那样的玉石?”
秦月珠哑口无言。
“当然没有,因为那是他坚硬外壳的内壁!长久以来,他盘踞东海,吞吐蜃楼,甚至还化为人形——这也掩盖不了,他是只贝的事实!老朽曾听说他早年曾恋上过人类女子,甚至还有过一个女儿。沧海明珠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你在老朽手里,他一定会来的!”
“不对,不对!”秦月珠先是被这消息震得睁大了眼睛,接着转念一想,奋力挣扎起来,“就算他是我爹,他也不会来的!他抛下我们十几年,根本不会——”
她猛然住了口。
有短短的一瞬,她只觉得幻觉如潮水般涌来:雪公子跪在玉石厅堂之中,盯着原本属于她的那只水囊。朱成碧和常青在一旁也不知劝些什么。可雪公子最后还是幻化出把匕首来,眼也不眨一下,就朝自己满头发丝割了下去。每割一刀,断端都是鲜血淋漓。他却毫不犹豫,终于割断了全部长发,从那面缠满白发的墙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幻觉中断时,秦月珠正在地上翻滚,满眼是泪。
“这就是血缘了吧。你的痛楚会传给他,他的痛楚,也同样开始传给你。”肖珉然在一旁看着,砸吧着嘴,“仔细想想,老朽倒还真的想再尝尝,半人半妖的娇嫩少女的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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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
秦月珠颤抖起来,想要重新召唤出狂风,可她太过于惧怕了。她的头发一阵转为雪白,一阵又恢复成黑色,她体内的海洋兀自喧嚣,却没能唤出任何事物。
然而天地之间忽然起了浪涛,将他们围在中央,从空中砸了下来,几乎要将他们灭顶。肖珉然将刀刃放到了秦月珠的颈项之上,那浪涛便忽然凝固了。站在波涛顶端的,是半身浴血的雪公子。
放她走。我任你处置。
他沾着自己的血,在半空中一笔一画地写道。
秦月珠看不见,也听不见,她甚至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只有剧烈的痛楚,以血缘为依凭,寸寸逼来。犹如此刻,被肖珉然放在火焰上炙烤的人不是雪公子,而是她。痛楚辗转,无声呼号,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的那个人是她。不,他应该比她还要更加痛苦一些吧,痛到终于张开了口,吐出口中光彩四射的明珠。
那珍珠掉落在地,朝秦月珠的方向滚了过来。她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珍珠却忽然放射出耀眼的光泽——瞬间,她望见雪公子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面前是年轻时的母亲,怀抱着女儿,正在对他苦苦哀求:“求你,离我们远一点!别将她变成跟你一样的怪物!”
雪公子伸了手,原本是要放到那女孩头顶的,听了这句话,那手便悬在了空中,再也没能落下去。
这是……雪公子的回忆?他一直含在口中,一直不肯放手的明珠,却原来,是关于母女俩的回忆?
沧海月明珠有泪,当初他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才会给她起这样的名字呢?又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即使面对就在眼前的她,也不能相认?
“月……珠……”
谁在唤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在生命终结之前,谁在唤她的名字?
“阿爹。”她轻声应和。
同一个瞬间,雷霆自天而降,将肖珉然整个贯穿,死死地钉在了地上。电光之中,少女满头长发皆被刷为雪白。
狂风和巨浪,从她的身侧汹涌而出。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威力,无所畏惧,势不可挡——就算令整个世界尽皆毁灭,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九
“被你称为阿贝的,是雪公子的分身。”
朱成碧将珠贝从水囊中取出来,捧在手上,对秦月珠道。她们所站之处,正是那面缠满白发的墙壁。
“雪公子独自支撑,日渐虚弱,本来就需要重新换一副身体,再加上肖老头子对他的明珠觊觎已久,我们便联手做了这个局。他创造了阿贝,再传承给他关于蜃楼的大部分记忆,这样,就算他有个万一,蜃楼也依然可以传承下去。”
朱成碧将珠贝放到了断发之前。那些还在流淌着鲜血的白发忽然犹如得了生命一般,朝贝壳之内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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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晓得造到一半,阿贝忽然自己逃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肖老头子已经上了钩,这计划就算没有阿贝也得执行下去——就在这个时候,你竟然带着阿贝,上了天香楼。”
白发纠缠一阵,又退了下去。出现在原地的,依然是闭着眼睛的年轻公子,仿佛从未离开过。
“到了现在,我终于晓得,为何阿贝会出现在你附近的海域,又会心甘情愿被你捕获。他虽然记忆不全,但仍牵挂着你,本能地想要关照你,谁叫你,是他唯一的明珠呢?”
“可是……我爹已经死了……就在我眼前……”秦月珠喃喃。
“你没明白我说的话吗?蜃楼在,雪公子就在,而且这一次,他不再是独力支撑,他身边有你。”
年轻的公子睁开了眼睛,依然是一片澄澈。
“好了,来跟他自我介绍一下吧?”朱成碧微笑着,露出一侧的虎牙。
我认得你。他们头顶的墨迹缓缓汇聚,组成新的句子。我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你。你跃入海里来,将我带了出去。你将我养在水囊里,没有让他们吃掉我。你还给我起了一个名字……
“阿贝,”秦月珠微笑着,任凭热泪滚滚而下,“我是——我是蜃楼阁中新任的书吏,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独力肩负整个蜃楼了,我会陪在你身边。”
她倾身向前,伸出合拢的双手,再缓缓打开。
一只新生的蝴蝶扑扇着翅膀,从她手中飞出,洒下一串串晶莹的水沫。
夫海市者,为蜃楼贝吞吐雾气所生,楼台宫阁,人马喧嚣,皆如真实。东南渔民多有驾船与之相交者,曾言其间诸多奇珍异宝,非凡间所有,然不可妄取。曾有贪婪之辈暗怀珍宝,待海市关闭,取而视之,皆化为水沫。绍兴十四年夏,海市陡生异象,楼阁倾颓,为狂风巨浪所袭。次日云开日明,原处再生新城,市集依旧,行人皆面有喜色。询之,曰蜃楼阁阁主遗失明珠多年,终于寻回,是以重开海市,以为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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