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何必这样说?当年若不是你斩了烛龙,无夏城中不知还有多少百姓要遭殃,更不要说之后你还在融秋园里守了几十年,哪怕死后也留下了小鸾,才一直将它镇到现在。”
烛龙之首!
路逍遥只觉得头顶落下了一道惊雷。那怪物长生不老,水火不入,再锐利的武器也无法将其杀死。据皮影戏里所唱,风泊南用狮吼枪刺瞎了它一只眼睛,又斩下了它的头。可是之后呢?无人知道他带着它的头去了何方。难道此人真的是——
“只可惜,小鸾如今忘了自己是谁,便再也镇它不住。”
“若是将军能早日做出浮元子,说不定小鸾便能想起来——”
“风灯雷火狮,风灯雷火狮,我早该想到的,你是风泊南!”
那人不耐地皱起了眉毛,转过眼来。之前他怎么会错以为他很年轻呢?那分明是一双苍老而冷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过来。
<!--PAGE 9-->
“你又是谁?”
六
“我——”
路逍遥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可全都堵在了心口。
那可是风将军啊。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连他的皮影小人都身披金甲,出场时锣鼓喧天,彩云缭绕。他曾孤身一人挑战潜伏在山中的烛龙,也曾率军杀死过不止一头暴走的梼杌。他光明磊落,侠肝义胆,无所畏惧——
“路家小混混?怎么哪儿都有你?”朱成碧质问,“你如何上得我天香楼?”
“我还道他是你请来的帮手。”
“就凭他?”少女轻蔑地哼了一声,“只怕还未望见烛龙一根头发丝儿,便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路逍遥攥紧了拳头。他很想大声反驳,但她说得并不假。跟风泊南这样的大英雄比起来,自己算得了什么?一个逃兵而已,连爹娘跟丫头都护不住……
“你怀里是什么?”风泊南忽然抬高了声音。
路逍遥一愣,将藏在怀里的玉灯取了出来。
“是小鸾给我的……”
“这是我风家的定魂玉灯,在我风家世代相传。日子久了,连这灯本身都已经生了心魂,有了名字。”
风泊南朝他迈出了一步,又一步,适才的笑容已经**然无存。这清秀瘦弱之人竟有如此威压——
“如此绝世珍宝,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拿着它?”
他朝路逍遥伸出了一只索要的手。路逍遥迟疑地握着灯把,终于缓缓转过了灯身,要朝他的手中落下去。风泊南哼了一声,反手也抓住了灯身。
可路逍遥并未撒手。
“……我爷爷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灯。”路逍遥低低地说,“风将军也说过,凡愿随他上战场者,无论血统出身,皆视为同袍兄弟——你连这点都不知道,也要冒充风将军么?”
对面的人似是吃了一惊。
“更何况,六十年前,风将军便已经解甲归隐,他若是还活着,怕不是该有上百岁了!”
路逍遥眼中燃着怒火:“你究竟是谁?”
朱成碧笑了一声:“如何?跟我说过的一样吧。”
“倒也算有些骨气,脑子勉强好使。”对面的年轻人双手环胸,点了点头,“如此,我也算能放心了。”
他伸出双手,在空中拍了最后一下,然后握在了路逍遥的手背上,姿势跟小鸾一模一样。
“既然你也给了小鸾一滴血,我在此正式地将她托付给你。”
年轻人眯起带笑纹的眼睛,微微地笑起来。他面上浮现出更多的皱纹,发根一点点被刷为雪白。
伴随着轻轻的“砰”的一声,他在路逍遥面前散成了带海腥味的水沫。
然而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还在隐隐回响。
我在此,将这满城烟火的盛景,万家团圆的祈愿,也一并托付给你。
“……他,真的是风将军?”
<!--PAGE 10-->
“是真的。”朱成碧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手中捧着只深紫色的贝,跟路逍遥一起看着那些水沫散落。
“你可听说过蜃楼阁?阁主雪公子记得数千年间的庞杂人事,又兼有幻物成真之能。为了做出跟当年一样的浮元子,我这回可是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可惜的是,靠这只贝只能唤出他一次。他只能在这世间再呆上短短的一刻。”
紫贝开合,将弥散在室内的雾气再度吞了回去。
“而他用这仅有的生命,将小鸾交给了你。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吗?
“什么?”
“猎杀烛龙之首!”
七
那坏东西已经饥饿难忍。
小鸾能感觉到它。守在这里的每一个夜晚,她都能感应到它对新鲜血肉的渴望。它永生不死,但仍需要进食才能满足贪婪的胃口。长久地被囚禁在地底下,已经让它越来越疯狂。
每一日,地底下盘绕着的红发都在咝咝增长。
这么多年来,除了上一次的逃脱,它只能靠偶尔被它抓住的老鼠度日,但那怎么能够呢?就在薄薄的冰墙之外,便有无数鲜活温暖的肉体。那些人类啊,他们如此软弱,如此无助,对它的存在又一无所知。只要它从这里出去,只要它能突破眼前的冰墙,从这里出去——
“不。”小鸾睁开了眼睛,“你只能被封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
在她面前,透明的冰墙内全部血红的发丝都在咯咯作响,连续不断地啄着冰壁。眼看着冰壁上便出现了裂纹,紧接着在同一个瞬间由内向外爆裂开来,发丝顿时喷涌而出——却在眨眼间,再度覆盖上了新的冰层,被冻结了动作。
小鸾刚松了一口气,冰层里的发丝又再度咯咯地响了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只是封堵,烛龙的发丝会越长越多,对鲜血的渴望也越发严重。明明有一种方法能彻底摧毁它,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小鸾!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隐约的呼唤传来,小鸾的瞳孔放大了一瞬:“南哥哥……”
剧痛在同一个瞬间传来,一截潜行在地下的发丝得了这个机会,猛然弹出,竟然将小女孩的身体完全贯穿了。
路逍遥一打开冰窖的入口,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贯穿小鸾的发丝甚至还在鼓动,颜色越变越深。它竟然在吸小鸾的血!
“混蛋!”路逍遥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害怕都忘得一干二净。他跳了下去,直接踩在了吸血的发丝上,翻转了手中的食盒,将整整一碗滚烫的浮元子泼了下去。
这原本只为泄愤的行为却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发丝颤动起来,重新缩回了地下。路逍遥还在发愣,小鸾软绵绵的身体就倒了过来。
“我想起来了。”她伸出一根指头,勾出了路逍遥怀中的玉灯,“是火焰!我玉灯里的火,能教它灰飞烟灭!”
<!--PAGE 11-->
他们身侧的地面出现了更多的隆起,四面冰壁都在纷纷碎裂。
“小鸾,这里守不住了,我带你走!”
她退后一点,歪了脑袋看他:“我应过南哥哥,我要守在这里。”
路逍遥头都大了:“若我现在收回原来的话呢?小鸾,这里不需要你了,你在这里守得够久的了——”
“你不是南哥哥,之前是我认错了。”小鸾再次向后退去,一只手捂着腹部的伤口,一只手里拿着那灯,“我已经想起来了。烛龙之发,须同时用冰困之,再用火焰烧灼。这世间唯有我能困住它,消灭它。我的心魂,就是这玉灯的灯芯。”
一朵光焰忽然自虚空中跳了出来,点燃了那盏原本没有灯芯的玉灯。
“灯为心,雪为躯,吾乃风灯雷火狮,奉神威将军风泊南之命,镇守此处,不死不休!”
风雪大作。
路逍遥不得不用手臂挡住眼睛,连连后退。有狂暴的冰雪从窄小的入口倒灌进来,扑向小鸾,将她团团围住。等风声稍微止歇,路逍遥睁眼再看:立在原地的,是只由冰雪组成的狮子,怒目圆睁,口中还衔着燃烧的玉灯。
“小鸾好喜欢。可是太烫了,小鸾含不久。”
记忆深处响起细嫩的女童声。
小鸾!路逍遥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可他只来得及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呻吟,冰窖的四壁便同时粉碎了,血发汹涌如波涛,席卷过来。
一时间,狂风呼啸不止,那血发被一截一截地冻成了冰,中间没有结冻的,又被火焰烧灼。焦灼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路逍遥捂住了鼻子。剩余的血发嘶嘶叫着,开始往墙上的一处洞中回缩。
“哪里走?”雪狮子用小鸾的声音喊着。
路逍遥跟她一起追了过去。我们能赢!他乐观地想着,我家小鸾如此厉害,那烛龙这么多年都是她手下败将,这次必定也不例外——
雪狮子却停了下来,盘腿坐在了洞前,抖了抖。原本堆在她身上的雪块掉落下来,瞬间蒸发了。跪在洞前的依然是小鸾,可她面色灰败,双目无神,抖得像是身在寒风之中。
“小鸾,你怎么了?”
洞里躺着具干瘪的尸骨,想是被血发拖进了洞中,又吸干了血肉,一直被缠绕在发间,眼下烛龙退走,才又露了出来。路逍遥走近了些,见那人身着战甲,手中依然紧紧握着一柄七尺长枪,枪把上盘绕着银质的狮爪。
就算他不认得那身战甲,他也认得风家的狮吼枪。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怎么能忘记呢?南哥哥!他们逼你喝下了鸩酒,又逼你再度面对烛龙之首!我们刚给你庆过生,你还说要给我包糖桂花馅儿的浮元子——”
小鸾伸手去抠那已经干瘪的手指,哪里还抠得动。
“那狗皇帝!用你时便封你为将军,一旦以为你会威胁到他,便弃若敝履!而那些一直靠你守护,才有今日的无夏城民,他们只顾着自己快活,根本不知道你早就死在这里!”
<!--PAGE 12-->
冰窖内,风雪再起。路逍遥只听得砰的一声,是那盏玉灯被砸在了地上。
“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守护之处!”
路逍遥抢过去捡起玉灯:它再度失去了灯芯,已经灭了。再回头时,小鸾已经不知去向,冰窖中一片狼藉,数片雪花还在缓缓飘落。
待他喊着小鸾,想要爬出冰窖,腿上却再次被发丝给拖出了。
路逍遥浑身僵直。他吊在冰窖入口上,缓缓回头:血发簇拥当中,一张巨大的人脸正在慢慢升腾起来。它已经瞎了一只眼睛,仅剩的那只因为长期呆在地下,不适应天光,还在缓慢地眨动着。
记忆呼啸而来,将路逍遥钉死在了原地。他再度坐在船头,尖叫不止,再一次跳入水中,拼命游走,等上了岸再回头,眼前的江面上只剩下漩涡,不见船只的踪迹。
他再一次在江边反复奔走,寻找,最后只捡到水面上漂来风将军的皮影人偶。他再一次紧握着它跪在泥地里,一边磕头,一边哭泣:“爹,娘,丫头,对不起——”
烛龙之首以翻滚的发丝支撑着,从冰窖中爬了出来。它似乎都懒得看路逍遥一眼,径直从他身边经过。他听到它蠕动着厚厚的嘴唇,喃喃道:“肉啊——好想吃肉——好多好多的血——好多好多的肉——”
路逍遥再也支持不住,松开了手,让自己滚回了冰窖。风泊南的尸骨依然躺在角落中,睁着黑洞洞的眼眶看着他。就在不久前,他才握过路逍遥的手,将小鸾和无夏都托付给了他。
可他托付错了人。这样赤诚的承诺,给了一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若我是风将军那样的大英雄,或许今年的元宵,也是我们一家团圆的日子,或许,我还能牵到丫头的手,还能带她去摘桂花,我给她做灯,做一百个。我给她包浮元子,包好多好多个,把手上的糯米粉,全都抹到她的鼻子尖儿上……
哪怕,我能有风将军的十分之一……
无夏城里的小混混路二狗伸出了手,自风泊南干瘪的手中,抓住了狮吼枪的枪把。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着牙根,用力往外一拔,长枪便到了他手里。
他紧紧地握着它,就像那是他唯一能握住之物。
“等一下!”他大吼一声:“要想从此过?先问过你家路二爷再说!”
八
路逍遥其实并不懂得什么枪法。
他学着皮影戏里唱的那样,用长枪摆了个姿势,大喝一声便冲上前去。烛龙之首连眼皮都没有抬,只用发丝的尖端将他的枪尖一扫,他立刻失了准头,跌入了发丝之中,教它团团缠绕,几乎被裹成了个粽子。
人脸上仅剩的那只眼睛悬在他面前,确认着:“肉?”
“肉你八辈祖宗!”路逍遥破口大骂,拼命挣扎,可发丝缠得越来越紧,将他越举越高,悬在半空,眼看要朝人脸上张开的血盆大口落下去。
<!--PAGE 13-->
危机关头,耳畔响起了狮吼声。
小鸾?!
一团雪影随之跃入了融秋园,赫然便是那威风凛凛的雪狮子。烛龙的动作迅速停止了。它抛下已经到手的路逍遥,重新钻回了冰窖。
路逍遥被砸到了雪地上,眼前发黑,一时动弹不得。在他身边,那只雪狮子抖动着,忽然融化成了墨汁。里面露出的人竟然是路逍遥曾在天香楼上遇到的那个小白脸。他听朱成碧说起过,知道这人是跟在她身边做事的帐房,名叫常青。
雪狮子一融化,常青便呻吟一声,捂住了前额。在他手掌之下,似乎正有什么鼓动着要冒出来,形成一只鲜红的眼睛。可他咬牙切齿,竟将那只眼睛生生地按回去了。几乎就在同一刻,朱成碧便出现在他身后,若有所思:“你近来也不知为何,总是疲累得很,这雪狮子不画也罢……”
“不行!”常青打断了她:“烛龙之首已经逃走,明晚便是元宵灯会,它蛰伏许久,等的就是众人聚集的一刻,好大快朵颐!”
他的手指在笔上越扣越紧:“这雪狮子非画不可!”
路逍遥听着他俩争吵,却没有一声落到心里。
他眼里能望见的,只有那盏失去了灯芯的玉灯。小鸾摔了它,他给捡了回来,捂在了怀里。烛龙摔他这次,又给甩了出来。他等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便爬过去,重新将它抱在了怀里。天香楼的两人正在僵持,好半天才注意到他的举动。
“小混混,你做什么?”
“不能让这灯熄了。我爷爷说的。我爷爷教我的。”
路逍遥摔得满口鲜血,干脆先咽了下去,再含糊地说:“这是风将军的灯。他亲手给我的……要是熄了,天上的人就看不见了,他们就,看不见亮光——”
他胡乱地揉了把脸,低头看着怀里的灯。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甭管这鬼玩意儿是什么,你们要是准备找它的不愉快,就带上老子一起。它不是怕火吗?就算没有雪狮子,老子也有法子跟这玩意儿死磕!”
一点火焰悄悄地落入了灯里,在他的注视之下,渐渐蔓延开来。
九
无夏城里出了两件稀罕事儿:一是兴善街上家传制灯的路老爷子,将他躲在家中这几年制作的上千盏灯笼都拿了出来白送,不出半日便被城里的孩子们一抢而空。接着是路家那个不务正业的路二狗子放出话来,凡是在元宵节这日,在城里街上堆了只雪狮子的人,都可上他那里领一份糖糕。有人直接便去问路二狗:莫不是在哪儿撞了脑袋,竟肯做这样的亏本买卖。
“亏不亏本不晓得。”路逍遥咧嘴一乐,“反正这糖糕是天香楼出的,没花爷爷我一分钱。”
如此一来,天黑之前,无夏城中街边巷口,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雪狮子。夜幕加深,满街的灯笼一只接着一只亮起,路老爷子亲手贴在灯面上的皮影小人缓缓转动。
<!--PAGE 14-->
六街灯火,游人笑语。火树银花,明月照水。
元宵夜正式降临。
烛龙之首蛰伏在地底的黑暗之中,它为了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长久的饥渴没能杀死它,反而磨练出了难得的耐性。它已经厌烦了一只接一只地捕捉老鼠,那怎么能满足它的胃口?它要等待的,是毫无防备的新鲜血肉。
例如现在,它头顶传来轻巧的脚步。
是个孩子吧?它再也按耐不住,顶开头上的地砖,嘶嘶叫着探出了头——
等等,有一个人影横空出世,映在了半空:金甲长枪,是风泊南!而那孩子身边居然蹲着只雪狮子!
烛龙之首并不聪明,但它还记得这个人,记得他手中的长枪刺入眼眶的痛楚,记得那会吐出火焰的雪狮子。它且惊且怒,重新缩回了地下。
死里逃生的孩子眨了眨眼睛,终于认为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拎着手中的灯,朝等待着的母亲跑过去:“阿娘,阿娘,这摊上的浮元子什么时候才能煮好?”
“快了快了,来跟阿娘一起唱歌。”
“阿娘,我又忘记了,你跟我说过的,我灯上的小人是谁?”
“那是皮影戏里的风泊南将军,是大英雄。”母亲低头看他,眉眼都笑得弯弯的,“他会保护我们的。”
烛龙之首还在地底穿行,愤怒而困惑。
它多次选好了猎物,然而这些幼小的猎物附近,不是有雪狮子镇守,便是有风泊南的影子,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来得如此之快?不,那人已经死了,它明明已经将他拖进了洞中,一点一点地吸干,他的血肉早就化成了它的一部分。
欺骗!这些人类竟敢欺骗它!
烛龙之首咆哮起来,拱开了头顶地面,根本没去想为何其余的地面都覆盖有青砖,只有这处异常柔软。它甩着发丝爬了出来,气哼哼地转动着头颅,一眼就看见了一人抱着狮吼枪,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
“风泊南在此!”他甚至得意地亮了个相,“还不快速速就擒?”
“你已经死了!”
“老子……本将军是不是死的,你自己跟过来看看啊!”说完这话,那人将长枪扛在肩上,扭头就跑。烛龙之首紧紧跟随,血红的发丝如波浪般汹涌,朝他伸过去,伸过去,眼看就要裹住他的腿——
地面却在最后一刻突然陷落,让它摔进了足有两丈来深的坑里。坑底连同四壁都叫人泼上了水,结成了薄冰,它的发丝甩上去,却只能打滑。
无数只细小的黑眼睛冒了出来,在坑的外缘围成了一圈:是那些讨厌的老鼠!
扛枪那人也站在坑外,垂着头看它不甘地咆哮。
“风将军是盖世英雄,从来都是正面迎敌。我不过是无夏城里一个无名的小混混而已,”他露出牙齿恶狠狠地笑,“能阴一把是一把,能阴两把,是爷爷赚了!”
<!--PAGE 15-->
他拍了拍手,围着坑的老鼠们立刻有了动作,一只接一只地运送来小小的桶,将里面的**倒入坑中。烛龙之首闻到了味道,不由地喊起来:“是油,是油!”
戴金色冠冕的肥老鼠被它的臣民们抬了出来,将叼在嘴里的一只火折子甩给了路逍遥:“如何?路二狗?孤说过,总有一日你会感谢孤的吧?”
“这次算你做得不错!谢了!”
“啪嚓”一声,那小混混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爹,娘,丫头。”他喃喃,“你们在天上看着,我给你们点灯了!”
火折子旋转着,自空中落下。砰的一声,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烛龙之首发出阵阵哀嚎。它的发丝寸寸灰飞烟灭,眼看就要全部被烧毁,痛楚逼得它濒临疯狂,可即使如此,它也还在蠕动着嘴唇,挤出笑声:“只是寻常的火焰,你是杀不死我的……”
最后一缕发丝甩了出来,将路家小混混拦腰一缠,一并拖入了坑中。
“除了风灯雷火狮,谁也阻止不了我!”
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阴影中,遥遥地看着那对母子,看他们守着煮浮元子的锅,拍着手,唱着祝愿的歌:一愿岁岁平安,二愿花好月圆。
“那是,南哥哥教给我的歌。”
“那是,无夏城里的百姓每次煮浮元子的时候,都会唱的歌。”
朱成碧从小女孩背后走了出来,跟她一起并肩望着那对母子。她的手中端着碗雪一样白,云朵一样柔软的浮元子,蒸汽袅袅,桂花的清香四溢开来。
“就算他们不知道风将军最后因何而死,可他们依然记得他。他们唱着他的歌,记得他的心愿,也记得他的名字。”她转过金眼,看着小鸾。“你真以为,风泊南当初是因为皇帝的命令,才去白白送死的吗?”
“他饮了鸩酒之后不久,融秋园中便传来震动,是烛龙之首感应到他的虚弱,要突围出来。风泊南的最后一战,依然是为了护住你眼前这片繁华灯火。”
孩子牵着母亲的手急急地朝前奔跑,情侣间含情脉脉地彼此对望,卖浮元子的小贩在他们身侧拖着长声叫卖。潜藏在黑暗中的怪兽,以及为了阻止它的被吸干了血肉默默死去的英雄——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就在现在,也有人为了这片灯火,正在默默地死去。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人会记得路二狗子。”
小鸾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你是说——”
“是的。”
“不可能,他靠什么应战?烛龙水火不入,只怕我玉灯中的火焰。可那灯要靠我的心魂才能点燃……”
“靠着一片赤诚之心,他竟点燃了你的玉灯。人类有时候也能带来些意外惊喜的,不是吗?”朱成碧微笑起来,“要来尝一口浮元子吗?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风泊南亲手包给你的,整个无夏城里,只我天香楼一家,别无分号。”
<!--PAGE 16-->
路逍遥撞上了坚硬的冰面。
左肩传来咔嚓一声,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烛龙之首就在他身后,它只剩下光秃秃的一颗脑袋,还在朝他滚过来。
“肉——肉——只要吃掉你路二狗——”它已经张开了大口,就像多年以前,它从江中冒出来,朝男孩头顶气势汹汹地扑下去一般,要将他吞噬。路逍遥却在此刻猛然转身,举起了怀中一直藏着的玉灯。
一星火焰,突然间光芒四射。
“说过多少遍了,爷爷的名字是路逍遥!”
他紧握着灯身,将火焰捅进了烛龙仅剩下的眼睛。
十
风小鸾终于吃到了迟到多年的浮元子。
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人用新下的雪堆了只雪狮子,又将家传的定魂玉灯放入了它的口中。他兴许只是觉得好玩,可没曾想,灯盏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他给了她一滴血,也给了她生命。从那之后,她便是踩着火焰,口含光明的狮子。
她随他而战,又在他死后多年遵他遗志继续镇守,却渐渐地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可她总是记得他跟她许下的诺言,记得他亲手包的浮元子的滋味——这是用庭院中那株早就枯死多年的桂花树开的花做的馅儿,连糯米粉都是他亲手磨的,亲手筛过……
它如此滚烫,从小鸾口中一路滚向心口。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融化了。
她真的融化了。成水,成泪,成透明的冰。她朝下去,滲入地底,沿着无夏城的地下水道一路向前,一路搜寻,终于找到冰坑当中,双目失明的烛龙之首。
就在那吞下浮元子那一刻,风小鸾忽然想到了,可以彻底杀死烛龙之首的办法。
眼看它已经咬住了路逍遥,几乎将他半身都吞入口中。她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滲入了它的体内,沿着血脉,贯穿进入头颅,再将它寸寸地结成了寒冰。
到最后,它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座冰雕。路逍遥奋力一击,它便粉碎了。
“……小鸾?”
她听到路逍遥朝空中问。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透明了,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不由自主地要朝空中升腾而去。她用了最后的力气朝他再靠近一点,努力用隐形的双手轻轻抚过他的前额。
花好月圆,岁岁平安。
山河宁静,海清河晏。
“小鸾!!”
绍兴十五年元宵夜,无夏城骤降大雪。翌日晴,城东路二狗以新雪堆雪狮子,置灯于其口,名之曰“小鸾灯”。时人竞相仿之,一时满城雪狮子灯,蔚为壮观。
<!--PAGE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