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第七章 嘉庆李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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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嘉庆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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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没想到我这道嘉庆李,效果竟然如此的好。”

赵瑗眨了眨眼睛,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前是朱成碧带笑的金眼,眼角绘着微微上翘的红妆。

他还在养伤,又在闭门思过,外人一概不见。可这朱成碧不是寻常人能拦得住的,她兴致勃勃地带来据说是制作了一半的嘉庆李干,非要他品尝。他只咬了一口,过往的回忆便喧嚣不止,一时之间竟出了神。

朱成碧伸了根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触。他不自在地躲开,她却已经收了回去。

“真龙的眼泪,真是好难得的好材料。给了我吧。三日后便是你父亲的寿宴,得给他一个惊喜才行。”

“这是……什么味道?”

“这是未能守护住的珍贵之物,是无可挽回的流逝的美好时光,再也无法弥补的错误。虽然并未全部完成,可已经足以叫人永生难忘。”她翘起唇角,“这味道,名为‘后悔’。”

朱成碧离去后,赵瑗独自一人坐在室内,李干的酸涩味道一直在口中冲撞,久久不肯散去。

他慢慢地捂住了眼睛。

临安城破时,官家带着嘉柔同乘一驾马车,回来时,却说她失散于敌兵追击之中。当时马车正奔波于山路之中,若嘉柔掉下马车,必然会滚落山崖。

想必是葬身野兽之腹了吧。

知道她死讯时,他并不曾哭过,即使有夜半时分的呜咽,也被他强行按回去了。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什么,也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周围虎视眈眈,丝毫不敢松懈,不敢流露出哪怕一丝脆弱。

此刻却让一只小小的李干,击得溃不成军。

如果他一开始便不曾喂过她李干,如果他能抓住她的手不让人将她领走,如果城破之时他能首先选择带着她逃跑……

“阿奴,阿奴。”他喃喃,“对不起。”

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回应了他。他猛地一惊,伸手想抓佩剑,背上的伤口一阵撕裂的疼痛。

“……谁?”

帐幕起伏。一个人影缓缓出现在其后,散着长发,双目在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赵璎奴能得你这两滴眼泪,就算是死,也值了。”

却是那假冒的嘉柔公主。

“你是来笑话我的吗?”赵瑗问。

“郡王以为呢?”她反问。

“我闭门思过这几日,有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就算是越州流传着身有龙纹者能终结旱灾的谣言,但灾民一进临安,便直接围上了郡王府。若不是有人暗中指点,他们如何能知道,我肩上曾有龙纹?”

那假嘉柔公主微笑起来:“郡王果真英明。”

她这样一说,等于承认了是她所为。

“可我还是不明白。”赵瑗继续道,“若说你听命于父皇,要置我于死地,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又何必要从鞭下救我?直接让他活活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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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猛然间,她皱起鼻子,面露凶相,竟在一瞬间逼近他身前。室内随之风声大作,隐隐有野兽的咆哮声。待风声止时,她维持着悬着一只手的姿势,似乎想要捂他的嘴。

赵瑗手中的剑已经拔出来一半,横在胸前,刃上寒光闪烁。幸好这妖女很快退了下去。

“你竟然对我拔剑,小哥哥,你刚刚还说对不起我。”那娇软声线,跟死去的赵璎奴一模一样。

赵瑗心中一痛,接着是翻涌的愤怒:“你是假的,赵璎奴已经死了!你骗得了官家,却骗不了我。”

“官家?”她忽然冷笑,“你那个官家,已经从内里烂掉了。我在越州时,见到土地干枯,田野荒芜,可我回到临安,发现这里还是一样歌舞升平。他心里只装着对往昔繁华的怀念,只装着如何给自己办一个隆重的寿宴而已!”她缓缓靠近,裙裾起伏,身上带着花香,“宋室江山,如何能交给这样昏庸之人?最好能有一个更加年轻英明的人,而且,还是真龙血脉……”

她伸手触摸他的手臂,从下而上。而他犹如被蛊惑一般,没有躲开。

“阿奴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得见真龙翱翔于天际。”

赵瑗叹了一口气:“我竟不知,是在何时得罪了姑娘,让你恨我至此。”

这一句话,止住了她所有动作。

“我恨你,我恨你?”假的嘉柔公主朝后跌去,重复几遍,眼中渐渐发起绿光来,“是,我恨你!我恨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李干揉软了给我,我恨你为什么这么心软,对我这么好,却永远都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她忽然捂住了左侧的手臂,就好像那里传来了剧烈的疼痛,“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就不会坠落山崖,孤零零地死在山林之间!你知道我苟延残喘了多久,才落下最后一口气吗?”

赵瑗落下泪来。她虽然不是真的赵璎奴,但她相貌声音,都与赵璎奴如此相似,便如他的妹妹真的站在他面前,声声质问。

“阿奴,我待你好,是因为,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她打断了他,“我姓白,我是白家的女儿!你不也不是他的亲生子?谁都知道他亲生的只有琅琊王一个,他至今还在念念不忘,可惜啊,死得太早!可琅琊王还活着的时候,他又待他如何?还不是早早地便封了王,打发去无夏那种地方?”

“住口!”

“我偏要说!小哥哥,这宫里冷得很,没有一个人不是在为自己打算,不是在为自己挣命。除了你,你心这么软,怎么能活得下去?你连对我这个毫无血缘的妹妹都是……”她脸上现出迷蒙神色,哼唱起来,“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

赵瑗只觉得头顶犹如惊雷闪过,震得两耳轰鸣,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她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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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璎奴初入宫时,曾有位名为绿萼的宫嫔,善吹笙,画竹,对年幼的她颇为看顾。有一日官家摆驾贾贵妃宫中,听绿萼吹了一阵,夸了句“玉手与瑶笙同色”。第二日,绿萼便落了井,据说是去井边玩耍,不小心掉了进去。

身边亲近之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再没人敢提起。赵璎奴惊恐无比,吵着要去找她的小哥哥,可赵瑗那时已知男女大防,再不敢轻易出现在她面前,只听说她夜夜无法安睡,人也日益消瘦下去。

他没有办法,只能买通了值夜的侍卫,允他在夜里靠近璎奴的居所,吹笛子给她听。他并不擅音律,反反复复也只是他们初见的夜晚,女童在旁边唱的那几句唱词。他并没有真正出现在她面前,就算有旁人听了去,也只会以为是某个路过的乐师。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

就算他们之间隔着透明的冰墙,他也希望她知道,困在冰中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他曾想要陪伴她,守护她,最终却并没能做到。

“阿奴,阿奴,真的是你?”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紧紧抱在怀中的少女。

他没有看到她眼中绿色的萤光,也没有看到她嘴角胜利的笑容:“小哥哥,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想要活下去,只有唤醒真龙这一条路。”

背上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沿着脊背流淌,他昏头转向地听她在耳边念着,只觉得体内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他依然记得乘风而翔的快活,记得在月光中沉浮的自由。是啊,他是唯一的真龙,谁能束缚他?

可他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教他紧紧盯着她攀上自己左肩的手。璎奴的手腕上,曾有两颗黑痣。如今那里只是一片光洁雪白,什么都没有。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冒充阿奴?”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恼怒至极,却在下一刻不得不松手。从被他抓住的地方开始,她的手臂竟然开始皮开肉绽,紧接着寸寸碎裂,一块一块地掉落在地。她身上那么浓郁的花香,为的只是掩饰腐败的泥土味道。

“我就是赵璎奴。”那崩坏了一半的人影还在嘶嘶地道,“我被杀了,又被埋了。可我还有心愿未了,土也埋不住,水也浇不灭,我又回来找你了。谁也阻挡不了我!”

她掩面扭头,撞出窗去,就此消失了。赵瑗手中只剩下一把淡金色的毛。

“这是狌狌的毛。”朱成碧俯下身,看着他手心中的毛,“《山海经》有记载,狌狌似人形,金毛白耳,嗜吃人肉。若是吞了谁的血肉,便能知晓谁的过去,也能化成这人的模样。”

赵瑗恍然,想起这妖兽抱着新折下来的李枝,跟官家撒娇的模样。

“阿奴喂过阿爹了,阿爹,也喂阿奴吃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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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官家难道不是呵呵笑着,也喂了她一只李子么?她趁机咬破了官家的手指,还假装惊讶地说:“哎呀,都是阿奴的错,来给阿爹舔舔!”

她转过头来朝他得意地一笑,细小的牙齿上还残留有血迹。那时候他只以为她是在向他炫耀官家的宠爱而已。如今才知道,仅靠这一口血,她早就可以化为官家的模样了。她蛊惑他时是怎么说的?

宋室江山,如何能交给这等昏庸之人?

“糟糕,她的真正目标是父皇!”

官家身着便服,坐在窗前,正跟黄都知在下棋。

黄昏的光线透过珠帘,映照在他盘起来的、已经有些花白的发髻上。两人中间除了棋盘,还有一壶酒,仅有的一只杯子中倒着些琥珀色的**,还在微微晃动。赵瑗贸然进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番景象。

黄都知见他来了,竖起一根指头,又朝官家指了指。父皇浑然不觉,还在冥思苦想,终于朝棋盘上落了一子,紧接着便要重新拿起来。

“哎哎哎?”黄都知赶紧阻止他,“落子无悔啊我的陛下。”

“你这个老奴才,宫里也就你一个人敢赢过朕。”

“老奴已经让了五子,是官家技不如人。”黄都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自取了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喝了,又道,“这杯酒,是老奴欠陛下的,多亏陛下慈悲,教老奴多欠了这么些时日。只可惜从今往后,这陪陛下下棋的差事,只好交给郡王殿下了。”

赵瑗盯着那只空了的酒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他父皇转过眼来,见他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不耐烦地问:“你又是何时……”

“我已经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是嘉柔,她是假的!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父皇已变了脸色。从他说出第一个知道的时候起,他就想要猛地站起身来,但黄都知的动作更快,他胆大包天地抓住了官家的一只手腕,硬是将他按住了。

“陛下。”黄都知慢条斯理道,“如今赵家只剩这点儿血脉,不能再少下去了。”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这肥胖的老奴挣扎着起身,朝赵瑗跪了下去,“那个时候,马已经累死了数匹,若我们再带着公主,只怕根本逃不出来。若不是公主抓着马车死死不放,陛下也不会忍心挥剑砍了她一只手臂……公主死了之后,陛下一夜一夜不能安睡,你看他,明日才是他四十诞辰,可头发已经白成了什么样子……”

赵瑗朝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是另一步。他原以为自己带来的消息已经够令人震惊,却没有想到,嘉柔的死,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难怪她会死不瞑目,难怪她会再回来复仇!

“老奴才。”官家打断了他,“你的话太多了。”

“老奴只再多嘴这一次,今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们都知道这个嘉柔公主是假的,我亲眼看着她坠落山崖,哪里还能有活路?可自她来了之后,官家脸上又有了血色,这宫里又有了笑声。殿下,你素来敦厚仁慈,便放过这个假公主吧,她顶多便是哪个贪图富贵的宫女冒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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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宫女。”赵瑗低沉了声音道,“她是苍梧山中的野兽,吃了阿奴的血肉,也继承了她的记忆,眼下她再回来,恐怕是要找父……官家复仇的。”

官家阴沉沉地坐在原地,就算他察觉到了他称呼上的细微变化,他也没有表现出分毫,只是喃喃自语:“若是我的珩儿还在这里就好了。”

只是黄都知着急起来,不断地拽着赵瑗的衣袖。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呛得他无法言语。

赵瑗闭眼立了一阵,终于还是不忍,开口道:“你放心,我仍是官家的儿子。”

抓在他袖上的那只手得了他的保证,终于一点一点地放开了。

只剩下父子俩默然相对。在他们中间是一盘残棋,再无人可续。

对于宋朝的史官而言,绍兴十五年注定是个多事的年份。这一年,先是死于战乱的嘉柔公主奇迹般地归来,然后便是在越州爆发的旱灾,和犹如奇迹般降临的神龙。紧接着,就在官家寿宴的前一日,普安郡王赵瑗带镇殿兵士突袭了嘉柔公主的居所。

郡王是独自进入公主的房间的。遵照命令在外等候的兵士们并没有听到特别激烈的打斗声,便见郡王重又打开了大门,宣布道:“妖孽已被本王擒获!先关押起来,等候官家发落!”

在他身后是一只状如猿猴的金毛奇兽,已经萎顿在地,四肢都被牢牢捆缚。

无论出了多少乱子,寿宴都还是要照常举行。

或者说,正是因为出了这么多的乱子,越州的旱灾也依旧在持续,没有缓解的迹象,官家才更需要这场寿宴,需要连续数日的美人歌舞,笙箫相伴,让他短暂地沉迷在往日的繁华幻梦当中。

作为普安郡王,赵瑗是必定要出席的。而且,仅仅出席还不够,他还必须要为官家献上精心准备的礼物,以表孝心。

“我让你制作的嘉庆李,如今可制作完毕?”他这样问朱成碧。而她上下打量着他,点了点头:“是你。”

“当然是我。那日亲自上天香楼去请你,又亲手摘了李子,借他的手捎给你的,难道不是我?”眼前之人相貌与赵瑗分毫不差,口中吐出的,却是嘉柔公主的声音。

“说得不错。”朱成碧抬了抬手,青龙自她袖中游了出来,口中衔着一只木盒,交到了“赵瑗”手上。

“但你真的要替他去参加寿宴?那殿周埋下了刀斧手和弓箭手,官家已经被逼到了角落,可他还有最后的牙齿。这招李代桃僵,就不知道你会不会后悔。”

“赵瑗”冷笑一声,望着手中的木盒,重新恢复为成年男子的声线了:“一定会有人尝到,你亲手制作的‘后悔&#039;滋味的,不过,未必会是我。”

“等等,真正的赵瑗去了何处?”

真正的赵瑗,此刻正困在笼中,四肢都被紧紧束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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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刚进入假嘉柔公主的房间,就见她正襟危坐,像是已经等待许久。他还未来得及劝说她束手就擒,她反倒欺身上来,想要劝说他离开:“官家已经动了杀心,留在此地太过于危险。”

他自是不信,她便猛然间冲上前来,将尖细的牙齿狠狠地噬进了他的肩膀,接着飞快地朝后退去。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妖兽化成了自己的模样,而自己的全身竟长出了淡金色的长毛,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之声。

那妖兽漫不经心,捡了他掉落的衣服穿上,推开门便说已经擒获了冒充公主的妖兽,接着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留下赵瑗一个在笼中。他不能发人声,无法说明的自己身份,也尝试着嘶哑怪叫,乱咬绳子,却叫看守用棍子狠狠教训了一顿。精疲力竭之时,他脸朝下趴在笼底,一动不动。

月光之下,云层之上,以龙形自由翱翔的畅快,如今想起来,竟然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难道真的要以这种形态,度完余生?

他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越州的旱灾仍在继续,那些干渴和哀嚎依然会出现在他梦中,他明明心急如焚,想要有所作为……

他明明,是这世间唯一的真龙!

肩膀上的龙纹刺痛起来,越来越痛,朝他的血肉中噬咬下去。

寿宴进行到一半时,普安郡王向官家献上了他的贺礼:“这是孩儿特地找来无夏城天香楼的朱成碧制作的嘉庆李,其滋味绝无仅有。”

外表普通的木盒当中,几枚深黑色的李干静静地躺着。

“听她说,这是由少女的手采摘的鲜果,经过鞭打脱了皮,又在甜蜜的回忆里渍过,再加上少有的,真龙的眼泪,方才制作完成。”他捧着那盒子,竟然靠近了御座,手中的李干差一点就要喂到官家口中。

“父皇,你尝一个吧?”那嗓音中带着慵懒的娇媚。官家悚然而惊:“……嘉柔?”

“父皇说什么呢?”他平静地道,“嘉柔早就死了,你我不是都清楚得很么。”

话虽如此,他眼中的绿光却再也掩饰不住。

官家朝后跌去。

“有毒,有毒,这李干里有毒!你要杀我!”

他抓起身侧准备好的玉杯,狠狠地摔碎在地上。埋伏在庭院两侧的镇殿将士闻声而动,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普安郡王忤逆君上,暗中散布‘真龙&#039;谣言,意图谋反,朕要你们立刻将其诛杀!”

“卿本真龙,奈何作茧自缚。”

笼中的赵瑗抬眼看去,见朱成碧懒洋洋地躺在青龙身上。这名曾在他府中混吃混喝数十日的小厨娘,竟然在双目中都燃着金焰。在她身后,是重重粘稠的阴影波动。

救……我……

他嘶哑喊着。她却摇摇头:“是你自缚,旁人都救不了你。养育之恩,君臣之义,条条将你捆住,不过,只要过了今日,你便能自由翱翔了。你那个阿奴妹妹,现在已经准备替你再死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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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她明明是假的,明明是只妖兽!

“说起来,我也早就警告过它,这次的食物可不同以往,可她不肯听,也难怪,那少女临死前的心愿如此炽烈,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也想尝……”

她身下的青龙闻言立刻竖起了鬃毛。

“咳咳,我不吃,不吃就是了!总之,它如今步步深陷,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是谁,只当它真是你的璎奴妹妹。不,应该说,是赵璎奴的心愿太过于强烈,强到身死魂灭,也不肯消散,要借助这狌狌的躯体,继续完成。”

“那个如今变成了你的样子去赴宴的,如假包换,就是你的阿奴妹妹。”

赵瑗猛地睁开了眼。他肩上的龙纹忽然开始发光,朝更深的地方烧灼下去,一直到达白灼燃烧着的核心。

然后猛地爆裂开来。

她曾是山野之间自由攀援的猿猴。

那时她饮山泉,餐野果,对月长啸,何等的快活?可她也恍惚记得,自己是真的在这重重宫墙之间生活过的,记得她是如何将沾满了鲜血的布一点点裹上脚去,如何与最亲近的人日益疏远,如何装得温柔娴雅,如何笑得百媚横生。她曾以为这样能换来宠爱,说不定能自官家的盛怒之下护住她的小哥哥。

她是换来了百般宠爱,可到头来,第一个被抛弃,被扔下的就是她。

自己不过是个,需要时就拿来开开心的玩意儿而已。

躺在山石之间,奄奄一息的她终于想通了这一点。

可即使如此,她也不肯彻底死去。

她忘不了小哥哥,忘不了他是如何的容易心软,忘不了他今后便是独自一人,困在这重重宫墙之中。靠着这样可怕的执念,她竟从坟墓中爬了出来,起死回生,脱胎换骨,重新站立在这金殿之上。

这一次,她带来了足以让官家后悔之物。

在她身周是长枪如林,枪尖闪着寒光。持枪的兵士们却扭开了头,躲避着官家的视线。

“你们!难道你们也要犯上不成?”

领头的镇殿将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官家,郡王是真龙,杀不得啊!”

兵士们连声附和,转眼间便跪了一地。官家气急了,过去踹翻了两个,其余的还是岿然不动。

“若不是郡王化为神龙,让珍珠泉重获生机,小人的父母早就都渴死了!郡王仁义,小人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请陛下将我等赐死!”

一个声音响起来,更多的声音在回响:“请陛下将我等赐死!”

“好,很好,你们……好得很!”

晴朗的空中,忽然闪过了雷电,照亮这名已经孤家寡人的官家的脸。

“阿爹,来尝上一口吧!你会一辈子都记得这滋味的。”她继续柔声劝道。

你会知道,一直以来你对待我们的方式都是错的。你会知道,小哥哥才是真正的真龙。到那个时候,我跟他就都自由了。我会带他离开这处牢笼,再也不回来。我们一起在山林之间遨游,饮山泉,餐野果,那该是何等地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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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剧痛自腹部袭来,撕裂了一切美好愿景,她抬头朝上望去,只见曾经杀死过她一次的那个人,如今第二次将剑尖插入了她的身体。

“若我死了,你就是皇帝。故意散播那个什么真龙的谣言,不就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吗?你休想!”官家目眦欲裂,面目狰狞,“朕,自己动手!”

第二次雷霆响起,近得就在头顶。血沿着剑身在往外涌,而官家还在咬牙切齿,继续往里深入。她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比起上一次来,这一次反倒没有那么震惊,也没有那么痛。

“也罢,阿爹,你终究是又杀了我一次……这次便算是小哥哥的份儿罢。”她伸出已经重回少女姿态的手,将那剑身牢牢抓住,“此番剔骨剜肉,还了你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各不相欠……你得放他自由!”

官家松开了手,跌跌撞撞地朝后倒去。

“嘉柔?阿奴——怎么会是你?!”

风声忽然间猛烈起来,刮得庭中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他们趴在地上,用袖子捂着头,好不容易等得风小了些,抬眼便望见盘绕在殿中的那只巨龙。

鬃毛贲张,鳞片竖立,是只正在暴怒中的神龙。

它盘绕着身子,似在护卫什么。从龙身之中,伸出一只少女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它的鼻尖。

“阿奴只愿,有朝一日,得见真龙翱翔于天际……”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独自挣扎了很久才慢慢死去的赵璎奴,最后的心愿。如今枷锁已去,心愿已了,那长久以来支撑着她行动的动力也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自由翱翔吧,我的真龙。再也不要犯跟我一样的错误,再也不要听从于任何人了。

从今往后,你是自己的主宰。

哗啦一声,整个世界的暴雨开始降落。

神龙静默地立在大雨之中,一动不动,犹如雕塑。在它低垂着的头颅下方,是少女垂落的手。

许久之后,它终于一点一点舒展了身体,重新盘旋着,升上了天际。暴雨和雷霆跟随着它,犹如它的护卫。它一次又一次地朝下方回着头,最后还是朝着南方飞去。干枯的越州大地在那个方向等待着它。

“来人啊,救救我的女儿,我的宝贝!”

“官家,官家!这只是一只淡金色的猕猴,你瞧,你瞧!”

他朝下望去,果然,躺在他怀中的是具猕猴的尸体,身上的血都被暴雨冲淡了。

“说得对,说得对。嘉柔早就已经死了,是我亲手……”他打了个寒颤,放开那尸体缓缓站起来,忽然只觉得万念俱灰。

大雨滂沱,在他听来却是一阵寂静。只有雨地里躺着的那只木盒子异常清晰,里面的李干散落一地。

多年前的中秋夜宴上,他也吃过这样的嘉庆李干,那时围在他身边有黄都知,也有珩儿,璎奴,还有瑗儿——那时他们还小,一个个都如此可爱。可如今所有都消失在了雨幕中,独留他一个,面对这漫漫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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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他忽然想起来,这李子难道不是有毒么?

旁边有人来拦,他不肯停,依然抓起李子来就咬,又咬牙切齿地咽下去。酸涩的滋味在嘴里烧起来,接着便落往肚腹里,沿着咽喉一路烧灼。

他终于切切实实地尝到了这滋味,在他的余生当中,它将慢慢地烧蚀着他的内脏,噬心削骨,永志不忘。名为“后悔”。

苍白头发的帝王忽然掩住了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绍兴十五年,越州大旱,幸得真龙行雨相救。有见者云,真龙自临安宫中起,行在云雾中,伴电光雷霆,威严不可直视。民叩拜不止,立龙王庙祀之。苍梧山珍珠泉即为神龙掘出,遗有爪印,至今仍可见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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