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根本不想记住的那个人,偏偏刻骨铭心。
他记得那人抱着满怀新鲜的莲蓬,从荷叶间哗啦一声冒出来,非要塞一颗莲子到自己嘴里。那人曾是汴京城中的一名小乞丐,大家都叫他小七。随着年岁渐长,那人甚至还会出现在他的梦中。第一次梦见他的时候,沈千帆扑上去狠狠地揍了他的肚子,拎着他的衣领喊:“这么些年,你都死哪去了?”
梦里的小七睁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不发一语。
他当然没有办法回答,因为真正的小七已经彻底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小璇手腕上的银镯。那是两个孤儿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在小璇高热弥留的夜晚,沈千帆亲手取下了银镯,交给了小七。而小七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定会带着大夫回来,一定会救小璇的性命。直到小璇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地冷了,他也没有回来。
后来他也有再梦到小七,却再不曾揍过他。
小七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开始就知道。慈幼局附近讨生活的乞丐为数众多,却没有一个比得过这个外表清秀的家伙。他的看家本领,便是在眼睛上蒙了白膜扮瞎子,专门骗取路过的大婶大娘的同情。
那番“世上每个人都不喜欢听真话”的歪理,就是小七告诉他的。
他早就知道,小七是个天生的骗子,只要小乞丐肯开口,人群就会围拢在他身边。他们相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愿意替他完成任何愿望。
这家伙毫无愧疚,并且以此为乐。
可他居然以为他是可以信任的,还将银镯和小璇的命,一并交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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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死小璇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千帆自己。
而眼下,他居然又一次梦到了小七。
他梦到自己蜷缩着身体,脸侧贴着潮湿的泥地,面前一团跳跃中的篝火,正在噼啪作响。而小七就坐在火边,手中拿着那只银镯,用手指轻轻地拨动着上面的长命锁。
他如今身量十足,已经是清秀的成年男子了。这倒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之前沈千帆所梦到的,都是当年的小乞丐。他也只记得,小七当年的样子。
“小七,”他含糊出声,“你终于肯回来了吗?”
这句话让男子全身都颤抖起来。有一瞬间,沈千帆甚至怀疑他会当场裂成碎片。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回答道:“你让河水呛糊涂了吧,沈公子。”
这欠揍的语气让沈千帆彻底清醒过来,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人。
“顾新书!”他想要爬起来,却觉得异常虚弱,胸腹之上犹如压着团烈火,又沉又痛。
“你最好别乱动。”顾新书将镯子收了起来,“之前为了救多多,你撞在了礁石上,怕是伤了脏腑。”
没错,沈千帆现在想起来了。果然是上辈子欠了这个小胖子的!
他恨恨地朝旁边瞥了一眼,就见钱多多也躺在篝火旁边,睡得人事不醒。他回想起自己刚才在水里捞人的辛苦,不禁仰天长叹:“早就说过了他得减肥!”
“你已经拿走了多多的金蚕,其实并没有必要舍身相救。”
“顾夫子对我一向有误会。”他扯了扯嘴角,“我虽习惯骗人,但并不习惯看着人死。”
“……说得对。”顾新书垂下眼,看着他自己的手,“千面公子的手确实是干净的,并不曾沾过血。”
“还有……顾夫子……那银镯是我的。”沈千帆越来越觉得昏头转向,用最后一丝清醒说。他从艄公的孙女手上顺走了银镯,却留下了一枚金叶子作为补偿。它让他想起了小璇。
“是你的东西。”顾新书点点头。
那一刻他们身边跃动着篝火,头枕一川流水,眼前漫天星光。而他的语气如此郑重,仿佛许出了一生一次的承诺:“迟早会还给你的。”
接下来,沈千帆却陷入了高热和昏迷。
肩上的刀伤浸了河水,又肿又烫。腹部硬得像是块铁板,一按就是剧痛。相比之下,他还宁愿昏睡过去比较轻松,可总也睡不踏实,总是断断续续地醒来。
有一次醒来时,钱多多蹲在他身边,眼圈有些发红。他认为小胖子是因为猛地听说自己是家里人养来养蛊的,一时无法接受,便安慰他说,无论如何,他都是钱家小少爷。他在钱家时看得仔细,长辈对他的好,大约也含有愧疚,却不似作伪。
钱多多摇了摇头,用手背擦着眼睛:“不是为这个。沈叔……”他低声道,“你骗了我,可你也救了我,我不明白,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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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沈千帆苦笑,将金蚕托在手心里还给了他,“你也不必替我担心,是我咎由自取。”
他再次昏了过去,再醒时,看着他的人换成了顾新书。
“你快要死了,沈千帆。”
沈千帆扯着嘴角,勉强做出笑容:“你还真是……诚实,就不肯说句谎话……哄哄我……”
顾新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罢了……我知你在船上……肯骗那些疯子,已经算是破了例了。”他咧嘴一乐,“能让顾夫子……撒上一句谎,我这辈子也算不虚此行……”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身上一阵一阵发寒。
“你不能死。”顾新书垂着头看他,可他已经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废话。沈千帆想,老子也不想死啊,老子还没有搞清楚你到底是谁,还没搞清楚白泽眼纹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
“我不会让你死的。”黑暗和寒冷之外,有谁信誓旦旦地说。接着便有一样东西被塞到了他的嘴里。
软软的,像是块肉。
他原本是不肯吃的,可塞给他那人意志如此坚定,非要他一点一点将它嚼碎了吃掉,才放他昏睡过去。
七
再睁眼时,沈千帆很是花了一番工夫来确认自己在哪儿。
绣着桃枝的薄绢窗帘,身下雪白的软榻,空气中浓郁的芙蓉薰香,窗外正对着的莲心塔。
他怎么不知不觉地到了天香楼里,朱成碧的地盘上?而且所有的伤病都一扫而空,连肩上的伤口都愈合了?沈千帆满心狐疑。
幸好有一对双胞胎婢女过来照看他,还给他带来了零嘴儿。
“公子辛苦,这回总算是顺利完成任务,带来了金蚕。”穿桃红色褙子那个笑眯眯地说。
“我家姑娘知道公子素来嘴里不能闲着,特地叮嘱我们送葡萄干给你,”穿翠绿色褙子的婢女补充道,“是昆仑山产的。”
……她倒是了解他。沈千帆不由回想了一番自己当初是如何被鲁鹰一路追捕,错误地躲进了天香楼。他原本以为这就是间普通的食府,掌柜的又是名少女,相当好骗——谁能料到这小姑娘会是莲灯和尚当初的坐骑,凶兽饕餮呢?
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尤其是他不仅被她抓住,还得任她驱使,去钱家骗金蚕蛊……
沈千帆越想越觉得自己亏了,做了白工,索性抓了一大把葡萄干往嘴里扔。反正不吃白不吃。
“跟我一起那俩人呢?”他边嚼边问。
“身带金蚕的小公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另一位么……” 婢女现出迟疑神色。
神奇的是,沈千帆却听见另一个女声,在他脑中言道:“姑娘说,那是白泽的奸细,手上有无数的人命,正在审问呢。”
沈千帆差点被葡萄干给活活呛死。顾夫子虽然迂腐了些,古板了些,但要说他害人,他却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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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帆跑过去的时候,首先望见的便是弥漫在整个室内的阴影,粘稠沉重,犹如有形之物。顾新书苍白着脸跪在阴影中央,白衣上是斑斑血迹。
一具只剩下骨骼的兽脸在他身后,尖利的犬牙咬住了他的一只手臂,还在一点一点地用力。
“我再问你一遍,白泽何在?”朱成碧站在阴影一侧。这只外形是少女的凶兽,如今再不复往日的活泼明朗,反而燃起了一对金眼,声调中隐隐带着咆哮。
顾新书咬紧了牙:“不知。”
兽牙顿时咬得更紧了。更多的鲜血滴落下来。
“等一下!这其中必有误会!”沈千帆冲了过去,接着指着顾新书喊了起来:“咦咦咦咦咦?顾新书你有对兔子耳朵?你原来是只兔儿爷吗?”
顾新书的脸顿时就黑了。比被严刑拷打的时候还要黑得多。
“什么兔子?他是如假包换的讹兽!当初就是他,在天亮之时骗开了城门,害得汴京城破,金兵屠城。”朱成碧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翘了嘴唇一笑,“不过,他对你倒还真是不错。连腿上的肉都舍得割下来喂你吃了,甚至不惜自投罗网,向我天香楼求助。”
沈千帆想起来被人塞到嘴里的肉,惊骇莫名:“为什么?”
顾新书沉默不语。
“自然是为了救你的命。讹兽的肉,可以让人百毒不侵,而且从此再无人能对你撒谎。你现在,应该能听到每个人最真实的心声了吧?”
“等等,等等。”沈千帆捂着额头,无论是讹兽还是割肉,都跟他所理解的顾夫子相差得有点儿太远了,“让我消化一下。”
朱成碧也不理他,扭头接着问:“你还是不肯说?”
“我早就脱离了白泽的控制,这十几年来,从未踏出金陵城一步,如何知道他的下落?”
“这我能证明,”沈千帆忍不住开口,“他说的是真的。”
“你要我相信一只讹兽?”朱成碧冷笑。
“那你能信我吗?”沈千帆眼看着顾新书手上淌下来的血,脑子飞快地转着,“你不是说我从此便能听到人心中的真话吗?由我来审问他,岂不是再合适不过?”
沈千帆咳嗽了一声,站到了顾夫子对面。
顾新书抬起头来仰视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狼狈。
“白泽眼纹是什么?”
“……白泽为瑞兽,不能沾染血气,因而若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操控他人所为。被操控者前额上会出现鲜红眼纹,丧失理智,犹如被鬼魅附身。”
“若受控,如何才能从其中脱离?”
“锥心剧痛。”
沈千帆身后传来咔嚓一声。是朱成碧默默地捏碎了手中的团扇。她松手任碎片掉落,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谁,金眼中明暗不定。
沈千帆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你的腿是如何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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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夫子没有答话。但有另一个声音,直接在沈千帆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是个少年的声音:“汴京城破时,我自己用石头砸断的。”
“为了什么?”沈千帆声音颤抖。
“为了回去。”顾新书平静地望着他,“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便在沈千帆的脑子里炸了。小璇枯瘦的手,银镯,燃烧中的汴京城,全都在他脑子里打转,搅成了一锅粥。
小璇死的那天晚上,金兵正在攻打汴京城,到天亮时,终于城破。
“最后一个问题——”他咬牙,“你是不是小七?”
“……不是!”
“你撒谎!”沈千帆大喊。他如此激愤,甚至顾不上去听顾新书的心声。
“你带着银镯,想要给小璇找大夫,但却被白泽抓住了,又被他所控,骗得守城士兵开了城门,让金兵进了城——对不对?慈幼局被金兵一把火烧了,你拖着瘸腿回来时,只能望见一片冒烟的废墟,再也见不到我们了,对不对?”他伸手在怀中**,取出一只带长命锁的银镯来,“我还在奇怪,这银镯怎么又回到了我身上。这才是我从艄公孙女手上顺来的,你怀里现在还应该有一只,锁片上还刻有一个璇字——你现在可敢拿出来让我核验?”
顾夫子却平静得很,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举起那只尚且自由的手给他看:“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璇的血,那么多百姓的血,全都在我手上。”少年的声音在沈千帆脑子里烧着,“我那天晚上拼了命也没能回去。我答应过你的,是我违背了诺言。从那之后,我再也回不去了。”
沈千帆简直想要大哭大笑。他一直以为小七应该在某处乡下,娶妻生子,置房买地,过着快活的日子。他为此怨恨过他,同时也怨恨过自己。他自认为遭到了至亲的背叛,于是再不肯相信任何人。公子千面,却从没有一张脸是他真正的模样。
可事实上,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小乞丐拖着血淋淋的腿,自尸骸和战火中挣脱出来,想要再回到他的身边,却发现这世上唯一近似于家之处,已经燃成了灰烬。这么些年来,他将这一切罪责都揽了过去,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紧锁着眉头,成为了金陵城中的顾夫子。他如此痛悔,以至于再也不曾有过一句谎言,也再不曾展颜欢笑过。
他朝顾新书一点点逼近,提起了拳头。
顾新书的眼神闪了闪,不躲不避。
“顾小七,这么些年,你他娘的死去了哪里?”沈千帆喃喃,“这次又为什么突然肯冒出来了?”他的拳头落在了他的肩上,却没有一丝力气,“你也不怕我揍死你……”
然而他却听见脑海里那个少年说:“即使如此,我也不能眼看着你重蹈我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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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帆再也忍不住,抱住他痛哭失声。
八
“如何?”沈千帆伸开双臂,望着镜中的自己问。
“还好吧……”朱成碧懒懒地应,用一柄新的团扇遮住了脸。
他听见她心里想的其实是:“哼,我家汤包比你好看多了。”
沈千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现在扮的是名年轻俊俏的青衣公子,眉目如画,笑容温柔,正是天香楼的账房先生常青。
朱成碧说她原本就有个计划,想要借金蚕引那白泽出来,问他可愿相助。
真要算起来,白泽才算是害死小璇的凶手。
他答应了,结果就被要求扮成了这个样子。
之前朱成碧已经放出了风声,说她机缘巧合,得了一只能吸引天下财运的金蚕,眼下准备裹了面粉,沾上蛋液,做成一道金蚕蛊。
“金蚕经我炮制之后,谁吃了它,不但没有被吸血气的苦恼,还能自动感应到各种宝物的位置。”朱成碧得意洋洋,“那白泽一定会来的!”
“他这么缺钱?”沈千帆顶着常青脸道。
“才不是为了钱!”她鼓起脸颊来,“他之前处心积虑,四处收集定魂玉器,我就觉得不对。汤包拜托了寒来暑往的飞鸟,多方打探,才知道他这几百年来一直在寻找某人的坟墓!哼,那人的墓也是好找的么?他刚死那阵,我寻遍神州各地想要将他拖出来鞭尸,都没能成功……"
沈千帆的八卦之心燃烧起来:“谁?谁的墓?”
朱成碧转过金眼瞥了他一眼。
他喜滋滋地凑过去想听她的心声,却被几个字砸在了脑子里:“就不告诉你!”
古墓之中,常有陪葬用的宝物。
白泽必然以为,吞下金蚕,能有助于寻找那神秘人的坟墓。因此他一定会化身成为客人中的一位,前来天香楼,伺机抢夺。
朱娘已经放出了阴影,潜伏在整个天香楼的各个角落,只待沈千帆指出来哪位客人的心声不对,便要扑出来,将其团团围困。
计划倒是没问题,但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想要吃金蚕的人这么多?
天香楼从一楼一直到二楼,连楼梯上都站满了客人。从金光闪闪的程度看来,至少半个江南的富商都聚集在此处。作为假常青的沈千帆脸上一直挂着营业用的笑容,几乎僵掉。他累得两耳轰鸣,总算是将所有人都听了一遍,却没有发现白泽的一丝踪迹。
那边朱成碧已经捧了金蚕蛊出来,用的还是一只其貌不扬的小瓦罐。她在堂中站定,将围观的人们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看了一遍。厅堂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胶着在她手中的瓦罐上。
“那可是钱呐!”沈千帆听见人们异口同声地在心中喊。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与众不同,在反复地念着:“金蚕在此,可多多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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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帆朝那边看了一眼,立刻便想要捂着脸溜走,又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顶着常青的脸,才松了一口气。
那不是钱家老爷又是谁?
他拐了人家聚财用的金蚕,还连带着拐了人家的宝贝孙子。现在苦主找上门来了吧!
他料想钱家老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还没等到朱成碧开口,钱家老爷就站了出来:“朱掌柜的,敢问我那孙儿,现在何方?”
他手中颤颤巍巍,举着一幅卷起来的卷轴,展开来给众人看了,是一只在海棠树下打滚的白兔:“我这里有一幅《海棠禽兔》,乃崔白真迹,朱掌柜的若能将我孙儿安然无恙地还来,这画便送予你……”
“又不能吃。”朱成碧嫌弃,“不过汤包说不定喜欢。你拿过来我看看——”
钱老爷捧着那画,越走越近。
沈千帆盯着他的脚步,两耳嗡嗡作响,一个崭新的阴冷声调忽然钻入了他的脑子,冷冷地笑了一声。
“危险!那是白泽!”
巨变陡生。
埋伏在角落中的阴影已经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将他们几个围在中央,跟其余人等隔离开来。那只原本用墨水绘成的兔子跃出了画面,将身躯膨胀成雪白的一团,直扑向朱成碧手中的瓦罐——然而还在半空中便叫一柄长刀生生刺穿了。
金眼的少女已经消失,站在原地的是个披着银甲,头顶红缨的女将军,正皱着眉头望着刀身上挣扎着的那一团:“好歹你也是神兽,居然附身在画儿上,真是难看。”
那兔子额上浮现出鲜红眼纹,口吐人言:“若非如此,怎能顺利地进入天香楼,又怎能离你家宝贝账房先生这么近?”它朝沈千帆的方向嗅了嗅,打了个喷嚏,“不对,这个是假的,原来如此,你这么着急地引我出来,怕是他的状况,很不好了吧?”
“你对他做了什么?”女将军面无表情地搅动着刀柄,白泽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也没有什么,只是在他快要被烧死的时候,用我的血肉替他修补了身体罢了。怎么,他的额上也出现眼纹了吗?我听说他还饮了麒麟血,啧啧,那只会加重妖化——”
“如何能解?”女将军打断了它。
“给我金蚕,我就帮你解——”
“撒谎!”沈千帆喊,“他心里明明在想,根本无法可解!那个人很快就会完全妖化,会成为新的,新的——”
“新的白泽。”这个词出口的一瞬,女将军的面上现出一丝前所未有的脆弱。
“没错,没错,旧的死去,新的诞生,这是天地的法则。若你现在杀死我,他立刻就会妖化完全,以填补我留下来的空缺。”白泽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而且啊,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吧,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地逃出过我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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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阴冷的男声一开始只有一个,后来却成为了两个,新的声音加了进来,是顾新书异常魅惑的声线,隐隐带着回响:“一日被控,终生不得逃脱。就算砸断了腿,也是徒劳!”
“顾新书!”沈千帆只觉得如坠冰窖,他几乎能想象出阴影之外,顾新书额上带着眼纹,拖着瘸腿出现在厅堂之中的样子。他会对众人施展讹兽的可怕威力,而这次,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抗。
“你们现在身处一生中,最可怕的那个夜晚。”顾新书的声音遥遥传来,“你将眼睁睁地看着你最重要的人去死,而你无能为力。”
包裹着他们的阴影忽然退潮一般消失了。露出来的厅堂中,遍地都是捂着头呻吟哭泣的人们。
朱成碧恢复成了少女模样,手中的长刀掉落在地,怔怔地望着空中。白泽顺势解脱出来,将旁边的瓦罐一裹,狂笑着呼啸而去。
“等一下!!”沈千帆大喊。
整个天香楼里,唯有他没有受顾新书的影响,却也无法唤醒被讹兽的话语所控制的人们。尤其是朱成碧。她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竟然落下泪来,喃喃道:“你们,全部,都要死。”
少女的身影炸裂成为团团阴影。一张巨大的兽面,圆睁着燃烧的金眼,自其中升腾而起。
它如此愤怒,要吞下周遭的一切。
九
“啊啊啊啊啊啊啊!”沈千帆抱头鼠窜。
“闭嘴,成何体统!”关键时刻,他却听见顾新书在脑子里冷冷地嫌弃着,“如今只有你不受我影响,也只有你能救所有人。你去那白泽丢下的画旁,能寻到一只雪白的兔子形状的兽。拧断它的脖子,这一切就能结束。”
沈千帆的手已经放在了兔子瘦小的脖子上。温热的动脉在他手底下跳动。
“…… 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你快点下手!”
“我不信…… 我不信你,顾小七!”他的手颤抖起来,“这分明是你的原型,你是要我亲手……”
地面震动起来,打断了他。在他头顶,那只饕餮巨兽已经吞吃掉了半边天香楼的屋顶,利齿间,瓦片和断橼纷纷掉落。
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都要葬身在它的口中了!但要他亲手拧断顾新书的脖子,又如何下得去手?
“我会再回来的,我保证。我还没有把小璇的镯子亲手还给你呢。”他轻声劝着,语气中甚至带上了恳求,“求你,再信我这一次。”
“你若是敢骗我,我,我——”沈千帆咬牙切齿,眼前一时是眼上蒙着白膜的小乞丐,一时又是教兽脸衔着手,身上血迹斑斑的顾新书。
最后定格的却是那个夜晚,江水如镜,倒映着浅浅星河。他自篝火边转过脸来,郑重地许下了诺言。
君子一诺,死生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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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用力的时候,沈千帆紧紧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朱娘已经恢复了正常,其余的人也陆续醒来。他手中抓着的是一只兔子形状的木傀儡,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然而顾新书就此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叔叔,你真的觉得顾夫子还活着吗?”钱多多抬头问他。这孩子自从脱离了金蚕蛊,饭量渐小,体重渐轻。露出的小下巴大眼睛,居然有几分当年小乞丐的清秀模样。
沈千帆唏嘘不已,答道:“他是天底下最守信诺的人,从不曾对我撒过谎。他说还活着,便一定还活着。”他伸了个懒腰,“送你回金陵后我就去寻他,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来。”
钱多多往他身上一扑,抱着他的手臂不放:“我不!我才不要回家,我也要去找顾夫子!我还没游历够呢!”
“还没够?!不怕我卖了你?”
他们乘着船,自钱塘江逆流而上,要去往金陵城。
江上起初雾气弥漫,随着日头升高渐渐地散了,露出平坦开阔的水面,一直朝天际延伸而去。
那美丽的,雪白的讹兽,一定还活在这世间的某处。总有一天会再相遇的。
金蚕者,屈如指环,食故绯帛锦,如蚕之食叶。又名食锦虫。以血气供养,可招天下财运,然养此蛊者多灾多病,需寻静室安置,且命必不长久。世人多贪图富贵,岂不知以命博财,便坐拥宝马香车,又有何益?
——《续神州妖事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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