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虽然在朱成碧身边随侍多年,常青其实很少见到她以饕餮将军的形态出现。
他更习惯于她梳着双髻,眉间点着朵桃花,赤着双脚,靠在榻上打呵欠的样子。那时,娇俏的少女犹如一只慵懒的猫咪,简直能给人造成”谁都可以上去顺两把毛”的假象。饕餮将军则是另外一回事情。几乎每次见她出现,无夏城都处于危难当中,面容姣好的女将军总是一脸冷峻,金眼灼灼,头顶的红缨犹如燃烧着的明亮火焰。
她是如此强悍,如此美丽蓬勃,叫人转移不开眼睛。
也因此,他从未想过她竟然受了伤,披散了长发,胸口上缠绕着层层白布,竟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叫这场面吓了一跳,满心的愤懑和疑惑也跟着一起跳了跳。
这么一迟疑,饕餮将军立刻收拢了衣袖,将胸口藏了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来做什么?”她问。
常青没有立刻回答。他正盯着旁边饕餮形状的香炉。那香炉有一双祖母绿的眼睛,也正在回望他。
“不是芙蓉香。”他喃喃。是另一种,专门用于麻醉和镇痛用的香。但他此刻忽然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这几日来,朱成碧的袖间都是这种新的香味,他只道她是兴致一起,想要改换风格。却根本没有想过,那是为了能忍住伤痛,在他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这又是何时受的伤?”
他原本准备好的质问,终究还是抵不过对她的关心。可她只是冷淡地应道:
“不关你的事。”
常青只觉得两耳之间嗡的一声,不由得将手中的水晶匣子越捏越紧。这家伙从来都是这样,什么都不肯告诉他,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一切,然后肆无忌惮的一意孤行!连消除他的记忆这么大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是吗?那这匣子里的白色忘忧糕去了何处?这总关我的事情了吧?”
“原来如此。”一旁的鼠王点了点头。他之前都跪坐在朱成碧身边,此刻也站起身来。”你给美人服了忘忧糕。难怪你会收下谷主的忘忧果,原来是早有打算----”
“那忘忧果是少有的奇珍。”朱成碧喃喃:”我第一眼看到,便知道总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为何要让我忘记凌虚谷的妖兽们?你还让我忘记了什么?”
像是有烈火在脑中烧过,而他透过烈火看到了新的景象:被闪电刷得雪白的天空之下矗立着的佛塔,塔身的飞檐上游动着的蛇尾,还有汹涌的,卷曲的雪白头发,铺天盖地,遮盖了整个视野。
常青猛地捂住了额头----他被白泽附身后,发生了什么?
“那群白眼狼?”朱成碧满不在乎:”明明是你救了他们,他们却得寸进尺,恩将仇报。我不明白,你还要记得他们做什么?这忘忧糕,本来就是拿来消除忧愁用的。服了它,你便从此高枕无忧,世上的一切烦心事,都不用再挂念了。”
她望着他,专注而温柔,眼光明媚,犹如藏着十里春光。
就好像他是这世上最美味之物,除了他之外,剩下的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你不是想去扬州吃富春包子,去岭南吃煲仔饭么?我带你去,我带你走遍神州,我们去看塞北的雪原,去看东海的仙山----你什么都不需要记得,只需要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这是,多么大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在心中勾画过多少次这样的景象:大雪落满山谷,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而立,等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却再无纷争侵扰,直到用尽他所能陪伴她的,短短的这一生。
他原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说出口时,也不过是当个玩笑罢了。
可她真真切切地将它摆在了他的面前,甚至自顾自地,已经采取了行动。
只要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将凌虚谷的妖兽们忘得一干二净----
身后有什么人,一直在锲而不舍,拽着他的袖子。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那个头顶有着银白色犀牛角的孩子。
在他被忘忧糕切割得七零八碎的记忆中,他还是记得他叫做小萱。
怎么能忘得掉呢,怎么能真的就闭目塞听,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明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许下过的誓言?
“你还是不明白...... “他缓缓摇头:”就算有数千年的寿命,可你还是不懂。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所有过去的一切汇聚而成的我。我们人类的生命本来就转瞬即逝,如果再擅自抹杀自己的过去,等于是杀死了一部分的自己。”
朱成碧往回退了退。
“所以你还是要选择想起来,即使那是痛苦不堪的回忆?”
“即使是再痛苦的回忆。”
他们久久对视,直到朱成碧挪开了眼睛。
“我明白了,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他们。”
可我真正想要选择的是你。
常青死死地咬住了这句话,生怕它会自己冒出来。
“那匣中的红色忘忧糕便能让人恢复记忆,你咬一口吧。”
说完这句话,饕餮将军便起了身,拿起了一侧的长刀,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红色忘忧糕一直安静地躺在水晶匣中,质地温润,像是用玛瑙制成的。
鼠王头戴黄金质地的冠冕,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眼神复杂。
“她到底是因何而受的伤?”常青追问:”我在外面看见受损的金刚,尽是被大型妖兽撕咬的痕迹----无夏城哪里来的大型妖兽?除非......”
鼠王点点头,冠冕上的琉璃珠一阵晃动。
“没错,正是凌虚谷中的那群妖兽。连续几个夜晚,他们一直在围攻莲心塔,要她交出佛珠。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帮助,原本一个个病得半死不活,一到了晚上,就立刻膨胀了形体,连平日里温顺的,也变得嗜杀好斗起来。”
“......可我不信,事情只是这么简单。仅仅靠几个发了疯的妖兽,便能让她受伤?”
鼠王盯着他看了一阵。
“不错,这世上能伤她至此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
常青的心停跳了一拍,紧接着疯狂地跳动起来。
“你若真要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便咬一口这红色忘忧糕吧。”
小萱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这孩子虽不曾开过口,可眼神一直都系在常青身上,看着他取出了桃花形状的忘忧糕,将它放在唇边。在他白皙的指尖,它犹如凝固的鲜血。
“没关系的。”常青察觉到他的注视,抬手安慰式的摸了摸那银白色的犀角,接着便一口咬了下去。
糯米的香甜之中,是淡淡的桃花清香,还有一种很难辨识的味道。他一点点地辨别着,刚想开口对鼠王说点什么,便有洪流般的记忆从脑海深处喷涌而出,让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痛苦地呻吟着。
那个曾经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的男声再一次自心底浮现出来。没错,他现在想起来了,自从饮下麒麟血之后,白泽的声音便从未消失,自己又是怎样苦心遮掩,一次又一次地将白泽眼纹从额上生生地抹下去。
一瞬间,他再度站在云船之上,用指尖的血画出救生用的虹桥。下一个瞬间,他却站在了雨幕当中,满心满意都想着那个在桃花枝下跟朱成碧遥遥相望的道人,心中一片寒凉。
“等等!”他抓住了鼠王的肩膀:”那个道人!我在被附身的晚上见过,就在莲心塔上!他现在长着蛇尾,我怎么能忘记呢----必须得提醒她!段清棠----”
段清棠又回来了。
明明已经死去数百年,死前还魂飞魄散,可他竟然又复活了。
谁让他复活的?他们想要做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莲心塔?
他死死地抓住鼠王,这些问题在脑海中翻腾,一个接一个地噎在喉咙,可他一个也吐不出来。
眼前的景象正在发生新的变化:越来越多的雨丝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头顶是从中间裂开的屋顶,露出夜空中层层翻滚中的黑云。细小的闪电游龙一般在其中蜿蜒。
这是他被白泽占据了身体的那个晚上。这是他所遗忘的记忆。
耳畔尽是妖兽们的呻吟,而被他抓在手里的,再不是鼠王。满头的白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他的脸,而他自发间望见的,是朱成碧的金眼。少女的颈项被他死死捏住,嘴唇已经有些发紫。
脖颈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她的长刀已经在他的咽喉之上,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不过是个跟段清棠有几分相似的人类,你便痴迷至此。”
不,不,这不是他要说的话!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刚从笔灵那里得到自由,可身躯已经完全被白泽占据。
他虽尽力争斗,但一时无法获胜。便听见白泽用自己的声音说着:
“我当初选了他,又教会他用生花妙笔,为的就是今天!到如今,我占了他的身体,你便杀不了我,否则就是杀他,若我不占他的身体,你也一样杀不了我,否则他就会是新的白泽!”
不,不!
他将全副的心力都集中在手上,一点一点地夺回控制权,重新松开了手指。
朱成碧挣脱出来,朝后退了一步,长刀掉落在他俩之间。
“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这叛徒的心脏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那时,他是亲口说出了这样残忍的话吧?他亲眼看见朱成碧眼中聚集起来的一点泪光----那泪水犹如火焰,点燃了他的胸口。有一瞬,他甚至靠着这愤怒的火焰暂时地夺回了右手的控制权----
“我都想起来了。难怪她要消除我的记忆。”
常青跪在原地,将头抵在鼠王肩上,低低地说。
美人在怀,鼠王全身都僵了,一动也不敢动。
“我捡起了她的冰牙刀,刺穿了自己的左手,以为这样白泽就能退却。可是----”
她曾问过他,即使是再痛苦的回忆,是否也要记得。
而他现在想起来了,她的血是如何沿着刀身流淌下来,滴落在他持刀的手上。
那触感,足以令人终生难忘。
八
无星的黑夜笼罩着整个无夏城。
只有莲心塔依然光芒四射,犹如一朵九瓣的金莲。这是子夜时分,黑暗和寒冷都浓厚到了极致。露水在石板上悄然凝结,即使是最警醒的狗也昏昏欲睡。无夏城中绝大部分的城民都陷在最深的梦境里。
他们中的一些敏感者将会梦到兽群,梦到闪闪发光的尖牙和长角,梦到自屋顶上奔跑而过的庞然巨物,他们甚至还会以为在梦中听到了它们撕杀时的咆哮,和跌落时伴随着的瓦片碎裂声。
每当第一缕晨光降临,这些梦境均将消散,隐没为碎片,再不被人记得。那些发生在夜晚的厮杀,将只属于夜晚本身。
但若人们肯仔细回想,说不定还能想起来,那伴随着每一场梦境的隐约的笛声。
夜空之下,它仿佛晶莹细长的游丝,袅袅不绝。
既像是召唤,也像是诅咒。
饕餮将军站在莲心塔顶。
塔身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身影威风凛凛,犹如战神。
层层叠叠的青瓦之间,忽然一左一右,同时升腾起了两团烟尘,方位却截然相反。那烟尘在半空之中膨胀开来,转眼间扑出了犹如镜像一般的一对巨熊,身躯比寻常熊罴大了十倍不只。巨大的熊掌带着闪光的利爪在空中划过,从不同的方位朝她袭去----
却在最后一刻,悬在了她的头顶。
饕餮将军收回了手中的长刀,伸出了一根指头,在头顶的那只熊爪上轻轻一戳。
巨熊仰天嚎叫起来,扭转着身体,朝不同的方位倒下。就在刚才,有更快,更锐利之物,悄无声息地斩断了他们的脊骨。
那双属于饕餮的金眼甚至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但她并没有放开手中的刀,仍在戒备。她在等待着笛声响起。在过去的数个夜晚,这样的事一再发生:无论她斩杀这些妖兽多少次,只要笛声响起,他们就会再度热血沸腾,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朝莲心塔爬过来。
就像现在这样----一只巨熊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是另一只身上忽然发生了新的变化,它断裂的脊骨从中间开裂,露出半边白骨森森的胸膛,可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再度朝她扑了过来。
她朝一侧闪开,顺势将长刀插入了熊的肋骨之间,狠狠一扭。
白骨与刀刃摩擦,溅出了火星。尖锐的声响让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熊的肋骨一根根地掉落在莲心塔下。可那笛声仍不肯停歇,仍在催促。
所有的白骨都在卡卡作响,连同之前失去意识的巨熊体内的骨骼,都在挣扎着要脱离了血肉,重新拼接起来。远处甚至又出现了新的妖兽----露着半截白骨长尾的龙,脖颈上血肉掉落的仙鹤。空洞的眼窝中已经没有了眼睛,却还是望着莲心塔,燃烧着晶亮的渴望。
“啧。”她摇摇头:”虽然是些背信弃义的家伙,但任人驱使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她将手中的一对儿长刀彼此交错,缓缓拉开,刀身上燃起了熊熊的金焰,转眼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燃烧的十字,悬在莲心塔顶。
“破!”
简短的一声呼喝,十字形状的火焰旋转着飞了出去,直接射向了笛声传来之处。
远处传来了火焰爆炸的声响。
那细若游丝的笛声顿时停止了,换成了一个男子带笑的嗓音,悠悠地唱着清平调: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
那歌声如此清越美好,就该是在繁花深处举行的宴会上唱起。就该是,酒已经饮过了三巡,每个人都已经微醺,美貌的舞姬甩着长袖翩然起舞,而心爱的姑娘就在身旁----就该是在那样的时候,他朝她走过来,手中的玉杯盛满清澈的美酒,曾经唱起的歌。
饕餮将军一点一点地攥紧了手中的刀,终究还是按耐不住,朝歌声传来之处扑了过去。
这是凌虚谷的妖兽围攻莲心塔的第七个晚上。
之前一直守着莲心塔,寸步不离的那只饕餮,终于第一次擅离职守。
“段、清、棠!”
饕餮将军咬牙切齿喊。
名为冰牙的长刀划破了夜空,熊熊火焰燃成一道长虹,朝那个漫不惊心的歌者头顶,猛地迎头劈下----
然而无论是刀势还是火焰,到了唱歌的男子身前,都像是遭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纷纷朝两侧散开了,让他悠哉地唱完了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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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颜始红。”
金焰包绕之中,他玉树临风,神采飞扬,甚至还朝她挑逗性地眨了眨眼睛。
“别来无恙啊,阿碧?”
这是,琼华梦所能起作用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若那突然出现的古怪道人说的都是真的,它们必须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到莲心塔之前,进入塔中,夺得佛珠。
否则,一切都将结束。
巨熊也罢,游龙也罢,不过是为了转移那只饕餮的注意力。真正能威胁到莲心塔的,是一支以陆九色为首的小小的队伍。它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朝着莲心塔步步逼近。鼠王的臣民所构建起来的,以莲心塔为中心的防线,在鹿蜀的蹄子下面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饕餮离开莲心塔的时候,陆九色的前脚已经踏入了莲心塔。
寒冷的佛堂当中,弥漫着混合了佛香的尘土气息。他谨慎地一步一步朝前迈着。
莲灯和尚的石像盘腿端坐在堂上,那串灵气耀眼的星月菩提,就挂在石像的胸前。
“真的在这里!谷主是对的!”他轻声喊道:”那饕餮不过是孤家寡人,哪里守得住----”
“谁说的?”
一个冷冷的男声在角落里道。
“谁说她是孤家寡人,无人相助?”
陆九色猛然回头。
一只银白色的狮子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然后是常青苍白的脸。自他自伤了左手,又被那只饕餮捡了回去,陆九色便再没见他露过面。
短短几日,他竟然瘦削了许多,几乎要连那身黑衣的重量都承担不起。
但他手持卷轴,缓缓朝陆九色逼近的步伐,却又沉如山岳,就像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分毫。
“常公子......你也要拦我吗?”
莫慌。他对自己说。这人最是心软,凌虚谷的妖兽们又都是他救的,那日它们威胁他,要绑了他跟饕餮换佛珠,却也未见他如何恼怒,反倒是一直在控制着发狂的小萱。
“常公子,是你救了我们,我可怜的孩子还在生病......”
“化蛇。”常青念道。一只生着双翼,人面蛇身的蛇怪自卷轴中应声而出,悬浮在他的上方。
“你明明允诺过谷主,要让我们在无夏休养生息!”
“蛊雕。”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念了下去,每念一个新的名字,就有新的妖兽从精怪图中浮现出来:”肥遗。重明。英招。”
不,这不可能,难道他事先画好了精怪图上所有的妖兽,要一次性地全部召唤出来吗?即使是白泽----即使是那个绘制了精怪图的神兽,也无法同时操控这么多只----
那些必定只是虚影!
“你答应过我们,要替我们开通天引的!”
陆九色喊出了这句致命的话。果然,常青显出了一丝迟疑。他毫不犹豫,立刻跳了起来越过飘浮在空中的妖兽的虚影,朝莲灯和尚的坐像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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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被无数真实的尖牙和利爪噬咬进了身体。
“我是答应过你们,没能完成誓言,是我的罪过,你们尽可以来找我报复。”
常青的声音遥遥传来:”但是,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任何人都不得伤她!”
他停顿了一阵,接着低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包括我自己。”
九
紫鹤衣,绿桐笛。
段清棠还是唐朝国师的那一世,实在是立下了不少功绩。除了替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占卜凶吉,预测命数,应付大明宫中的皇帝为了长生不老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奇思妙想,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忙着捕杀神州大陆上祸害一方的妖兽。
即使如此,他最为后世所称道的,居然是在音律上的造诣。
传说他的笛声能令白骨起舞,却没有人真正亲眼见过。
后世模仿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最终并无人能真正模仿出绿桐的音色。
很少有人知道,要经过足够多的妖兽鲜血浇灌,那长笛才会发出如此优美醇厚的声音。
“果然是汝,果然是绿桐笛!汝居然复活了!”
饕餮将军双眼灼灼。每说两个字,她手中带火焰的长刀都朝下劈砍一次。
段清棠依然带着笑,但却不得不朝后退却。他藏在怀中,用来格挡她的攻击的那张咒符,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缝。
“我听说你曾寻遍神州,想要找我的坟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他调侃着:”莫不成,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要跟我说?”
对方的攻势却突然停止了。连火焰都消退了。
身材高挑的女将军握着长刀,默默地立在他面前。
“汝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她轻声道,又很快咬住了嘴唇。
“哎?”
段清棠回想着上一世。除了在梦瑶君的宴会上曾有过惊鸿一瞥,他借着醉意,冒昧地为她唱过一支清平调之外,他们之间并无特别的交集。在他斩断了秋子麟的角,令其黑化成了黑麒麟之后,他们更是成为了死敌。再后来莲灯和尚成塔,她因在淞阳关受伤过重,在无夏城陷入了沉睡,到他魂飞魄散之时,她仍未醒来。
他应该是心动过罢,否则不会将那双桃花丛中的金眼,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可那又如何?
多余的回忆这种东西,不过是累赘而已。
“你忘得一干二净,难怪叛了我们----我,莲灯,还有小秋,难怪你将我们带着通天引的秘密泄露给了突厥人,难怪你在戈壁滩上设下了阵法,捉住了小秋!”
段清棠舔了舔分叉的舌头,他有点儿不习惯这种指责。
“ 妖兽一日不除尽,神州大陆一日不得安宁。我与你从来都不在同一处,又何来叛与不叛?段某自认为问心无愧。更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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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站之处,脚下的青砖忽然开裂,冒出银白色的巨大蛇尾,将饕餮将军死死地缠在其中,一对儿长刀都掉落在地。
他之前一直啰嗦不停,就是为了能将蛇尾探入地底,让她措手不及。
“多愁善感,不过是妇人的作为罢了!”他嘲讽道:”哎呀呀,忽然忘记了,你本来就是个妇人----”
他忽然住了口。
银白色的鳞片之下,温度正在急剧地升高。他此刻的身体只是木制的傀儡,根本耐受不住,不得不松开了些许。蛇尾包围之中,饕餮将军全身都燃起了火焰。那双金眼更是通明,仿佛融化的黄金。
”太好了,”她恨恨地道:”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将汝碎尸万段了!”
这是常青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整整一夜,身带白骨的兽群和来自白泽精怪图的各种虚影在他面前彼此争斗,撕咬着对方的脖子,羽毛和鳞片四处纷飞。毕竟是虚影,他所召唤来的妖兽不断地在对方的撕扯下消散,但他连续地召唤着它们的名字,直到藏在袖子里的生花妙笔都颤抖起来。
掌心中的虚汗让笔杆打滑,他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气才能握住它。
每一只虚影都用了他的血才得以绘出,而他并没有完全从上次失血的虚弱中恢复过来。等到东方的天空终于缓慢而艰难地透出了鱼肚的白色,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晨光之中,最后被召唤出来那只英招甚至已经无力维持形体,在随之而来的第一声鸡鸣当中,转眼便融化成了晨雾。
在他面前,是狼藉一地,尽都失去了意识的兽群。恢复了人形的陆九色躺在中间,揉着眼睛。
“怎么了,天亮了?”
“天亮了。”常青答道:”佛珠仍在,佛塔不倒。是你们输了。”
“你说什么?什么熟不熟?我的饼摊呢?”
陆九色在原地四肢并用地爬了半天,仍无力爬起。常青叹口气,过去扶他,一边问:”你还记得多少?”
陆九色表情有些呆滞:”有个道人,他说,他说......最后一个夜晚再拿不到佛珠。一切都将结束。”
他扭过头,朝后方的莲灯和尚像望了一眼,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死死地抓住了常青的手腕。
“常公子,你别怪我。”他喃喃。
陆九色的整个身躯都飞速膨胀着,犹如一只古怪的大球,整张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还在嘶嘶地喊着:”这是为了我家孩儿!”
鹿蜀的血肉之躯忽然由内而外,猛烈地爆炸开来。
十
这杯里的琼华梦可真是好东西。
那名半边脸上都带着面具,自称是檀先生的年轻人,在将白玉杯带给段清棠时,这样感慨道。
它是一名心地纯净,品行高洁的少年之梦的结晶,但却和一般的甜美的梦不同。这少年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曾两次跃入火焰,义无反顾----这梦尝起来除了悲伤,愤怒和痛楚,还有非凡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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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下它的妖兽将拥有远超过平日的力量,不仅如此,这力量简直没有极限。你的愤怒越多,想要战斗的愿望越高涨,它就能让你越来越强大,让你无所畏惧。”
然而,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无限制地增长力量。总有一刻,血肉制成的躯体将承担不起,只有自爆一个下场。
这就是”一切都将要结束”的真正含义了。
他当然把这些提前告诉了凌虚谷的妖兽们,否则这最后一个夜晚,它们就不会如此拼命。
段清棠走在莲心塔前的街道上。
在他身侧,凡是接触到第一缕阳光的妖兽,全都一个接一个胀满了身体,无声无息地爆炸了。而他不慌不忙地行走在横飞的血肉之间,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若是只看他闲庭信步的样子,你会误以为他此刻正走在生满了芳草的河堤上,身侧开满了鲜红的芙蕖。
凌虚谷的妖兽其实挺好用的,段清棠遗憾地想。真可惜,应该至少留一两只的头颅来装饰我的墓穴的。不过没关系,他正准备去找朱成碧来弥补这个遗憾。怎样的装饰能比得上凶兽饕餮的头颅呢?
要不是第一声爆炸发生的时候,朱成碧忽然便丢下他,头也不回地朝莲心塔奔去,再差一点,他的绿桐就能贯穿她胸前的护甲,而她的冰牙刀就将割开他的喉咙。
他其实非常期待,这两个结果中究竟哪个能够成真。
谁知道他真的到了莲心塔下,只见一片爆炸后的血肉狼藉,混合着一股奇异的带墨汁味儿的腥臭。一个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小姑娘,梳了一对儿幼稚可笑的发髻,背靠着莲心塔,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了了。她却将他抱得那样紧,像是要将他揉碎了,打散了,再重新拼接起来。
直到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金眼,段清棠才恍然大悟:
“不会吧,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奇怪的爱好?都活了多少年岁了,居然开始扮小姑娘?”
他仔细想了想,记忆里全都是饕餮将军的影子,并不曾有过少女。
“这是要骗谁?你怀里那人?”他嘲讽:”不到十三四岁的样子,胸那么平,究竟有什么意思?”
段清棠抽出了怀里的绿桐,横在她的颈项后面。只需要轻轻的一个动作,他就能收割到新的装饰品。
可那小姑娘还是一动不动。
无论他嘲讽也好,威胁也好,她就当他完全不存在一样。
段清棠忽然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朱成碧在哭。
那只将世间万物都看做可吃和不可吃两种的凶兽,那个天上地下横行了数千年,肆意妄为无所顾忌的家伙,那个刚刚跟他对战了一整个晚上,连眉毛都没有皱过一次的强悍霸道的女子。
她居然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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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那个躺在她怀里的人。
段清棠只觉得莫名地烦躁,不由得竖起了瞳孔,面上生出了鳞片,露出一副狰狞蛇相。
明明刚才还在跟他彼此厮杀个你死我活的,明明那双金眼里,直到刚才还只有他段清棠一个人的----
“被炸得这么烂,这人没救了。”他嘶嘶地吐着舌头道,一面想着,来呀,干脆彻底发飙暴走,现出兽形来,咱俩再大战一场,将这无夏城也好,莲心塔也罢,一并都踩碎在脚下----
朱成碧却只是点点头。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发生。阳澄府的雾镜中所映出的事,无论我做什么,都注定会成真。我原以为,若他服下忘忧糕之后,再不记得他对妖兽们的承诺,或许,我能带他走,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或许,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她诡异的,不同寻常的平静,竟让段清棠莫名地生出了些许恐惧,还有他并不会承认的,尖锐的嫉妒。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肚腹之中塞了一只绿油油的毒蛇,此刻正噬咬着他的内脏。
朱成碧把怀里的人放了下来,让他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袖子,仔细地给他擦着脸。
“他第一次上天香楼来时,也是脏得很,光跟我说了一句让我吃了他,就饿得昏过去了。我给他擦干净脸之后,发现了他身上的生花妙笔。”
段清棠看清了那人的脸,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他之前的嫉妒简直太可笑了!
“这么些年,就对着这么一张跟我相似的脸?你该不会是暗恋我吧?”
“我原以为他是你。可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洁癖得要死,又爱碎碎念,抠门得恨不得一枚铜钱能掰成两个花,怎么可能是你的转世?”
她垂着头,看着他,语调温柔至极。
“这人生性优柔寡断,明明是为了夺麒麟血才上天香楼的,可竟然迟疑了足足八年,不曾动作。这人又心软得很,想的都是他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许下的承诺就一辈子都记得,连跟他毫无关系的小犀牛也要豁出命去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类----”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翻滚着的阴云正从四面八方朝莲心塔聚集,犹如将风暴中狂怒的海面倒悬在头顶。只有塔尖的顶处还露着一处晴空。
身侧的风正在强烈起来,鼓动着段清棠的袍袖。他不得不努力与之相抗,以免被吹走。
“你在做什么?”他质问道。
“雾镜中所映出的事,一定会发生。但,并不是不能更改。就好像天地的法则,也一样可以更改。”朱成碧回答:”我只需要,逆天转命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么??!!”
原本散落一地的妖兽的血迹正在诡异地流动,自地面上朝她汇聚而去,最终在她身下构成了一处复杂的阵法。有新鲜的血,从少女缠着白布的胸口渗透出来。她撕开了裹着伤口的布,用手指沾了自己的血,点上了怀中那人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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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肉为引,兽血为凭,天地神灵,听我号令。”
朱成碧的指下,画出了一只鲜血淋漓的眼纹。
“请白泽!”
很久很久以前,灵界和尘世还没有断绝,那时妖兽与人类共同生活在一起。当黄帝赢得了与炎帝的战争,有一只浑身生满卷曲的白色长毛,前额和身侧都生有鲜红眼睛的神兽出现在了黄帝面前,向他献上了白泽精怪图,里面记载有上千种不同的妖兽的形貌、名称,甚至还有如何降服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