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第三章 佛跳墙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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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佛跳墙(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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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怪物也不知道因何而来,只在夜间出现,四处翻找,将整个无夏闹得如此不得安宁。”

圆窗之外,闪过了一只巨大的,用墨笔勾画出来的眼睛。眉眼细长,天庭饱满,那凑在天香楼前往内窥视的,赫然是一张佛脸。

就跟贞观三年时的长安一样,如今的无夏城中,也出现了夜行的佛像。它甚至还将亭台楼阁都掀了开来,也不知道究竟在找些什么。虽然每当第一声鸡鸣响起,佛像都会消散,但无夏城的民众还是因此恐慌不已。正是为了解决这个异象,朱成碧才燃了怀梦草,进入梦中,向莲灯和尚寻求解决之法。

樱桃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回头对翠烟笑着:“我已经做了决定。从今往后,就将姑娘托付给你了。”

“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樱桃已经跃向了窗外。樱桃红色的背影尚在半空,便被撕裂了——她整个人化作了一条赤红色的长龙,犹如贯日的长虹一般,朝佛像射去。

那佛像一伸手,将她抓在了手中。

“樱桃!”翠烟含泪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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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龙正血脉贲张,扭转着身体,原本是要作拼死一搏的。那佛像凑在它耳边,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居然让它止住了所有动作,睁大眼睛道: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

翠烟只来得及听到这里,佛像便两手用力,将红龙生生地从中间撕裂了。半空之中,并无血迹,只有墨汁在淋淋漓漓地滴落下来。翠烟浑身颤抖不已,捂住了嘴,也将痛楚和嘶吼一并捂了回去。

要是公子在这里就好了,他能救樱桃,也能救我们大家——

“翠烟?”

有一只女子的手放上了她的肩膀,按住了她的颤抖。那手白皙,修长,出奇地稳定。

翠烟转头,望见披散了长发的成年女子,一身戎装,手中是一柄银亮的长刀,另一只手正缓缓松开。

怀梦草的灰烬从她手中滑落。

“姑娘,不,将军!”她揪住她腕上的护甲,“那怪物杀了樱桃,求你替她报仇!”

饕餮将军却略皱了眉。

“樱桃?”她念着这个名字,“那是谁?”

紧接着,她忽然按住了胃部,缓缓地弯下了腰,虎牙咬着嘴唇。她本就形容消瘦,如此一来,更显得面色惨白。

“姑娘,姑娘,你又胃痛了吗?”翠烟心急如焚,“你不记得樱桃也没有关系,就算把我忘了也没什么——可你不能再这样活生生地饿下去了!”

“无妨。”她摆了摆手,“我已经从莲灯那里知道了佛像的本体,不过便是某人的心魔。要对付心魔,除了找到源头,还有另一种方法。”

她手中的刀越来越长,犹如月光一般发亮。

“一柄足够快的刀,足以斩断任何妄念。”

翠烟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饕餮将军身形一晃,便已经不在原地。待她扑向窗口,便见那爬在天香楼上的佛像忽然僵硬了,不再有任何动作。

咔嚓一声,一道明显的裂缝,从那佛像的头顶,一直贯穿了它的全身。

成,成功了吗?

她提心吊胆地想着,就见佛像裂成两半,朝左右倒下去,可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地倒地,便在半空中又开始了变形,犹如面塑的小人,被无形的手捏成了两个跟之前一模一样的佛像,重新又开始发出了吼叫。

饕餮将军站在莲心塔的顶端,眉头皱得死紧。

“怎么会这样?难道,非得找到心魔的源头不可?”

两尊佛像同时伸手朝她抓来,她不闪不避。

“姑娘小心!”翠烟在下面喊。

千钧一发之际,无夏城中响起了第一声鸡鸣。

两尊佛像,连同伸向朱成碧的手,都一起化作了烟尘,被风吹散了。

“只是单纯地斩断,就像你替那乐师割断鼻中的息肉一般,对夜行的佛像并没有用。”朱成碧盘腿坐在茅屋当中,对莲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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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燃了怀梦草的第二个晚上。散发着香气的紫砂钵仍被放在火上熬煮着,折磨着她的饥饿更加强烈了,几乎成为啃噬着内脏的千万条小虫。然而她仍不打算去理它,只凝神听着莲灯接下来要说的话。

“当然不行了。”秋子麟跷着二郎腿,一面拆解着怀里的九连环,一面道。“当年罗灰儿死后,长安城中佛像依然在出现。这表示心魔的源头并不是他。”

“不是他?”朱成碧问:“但他的琵琶声可让它暂时退避?”

“因为心魔的源头之人,跟他有莫大的关系。”莲灯转头去看秋子麟:“接下来既是由你单独出马解决的案子,便由你讲述如何?”

秋子麟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坐直了身体,对朱成碧道:“求我啊?”

朱成碧一拳揍在他鼻梁正中央。

真要认真算起来,这桩案子其实发生在佛像夜行之前。

丹阳公主府上的一位婢女突然着了魔,整日滔滔不绝,说的都是些以她的日常绝对接触不到的事情。

起初并没有人当真,只当她在胡言乱语。

可当她开始说些宫闱私密,什么哪位后妃的闺房是如何装饰,皇帝今日的夜宵又进了几枚胡桃,连权贵之人的枕畔私语都说得活灵活现,便有当事人大感丢脸,坐不住了。

虽说是坐不住,却也不能简单地找人将这婢女闷死了事,此时她在长安城中已是相当出名,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她接下来会爆出哪一位的八卦。而到目前为止,那些谣言还只是谣言,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此刻若是谁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杀了她,岂不是坐实了之前她所说的一切?

然而秘密还在日复一日地自婢女口中说出,甚至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就算捂着嘴,那些话语还是在自动涌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她会提到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这简直是悬在所有人脖子上的剑。

就有人因此找到了莲灯和尚,希望他出马解决此事。而莲灯派去了秋子麟。

平心而论,秋子麟虽然打架不咋样,但是对付起小姑娘来还是很有一手的。例如这一次,他接了案子,先是不着急去丹阳公主府上,反倒是去了平康坊,摇头晃脑地听了一整日的曲,接着又花重金买了支装饰精美的琵琶,又缠着乐坊内的姐姐们教他弹了几招。

“为什么是琵琶?”朱成碧一头雾水。

“看,这就是会动脑子的人和只会用蛮力的人之间的区别。”秋子麟得意洋洋,“我之前探听清楚了,这婢女着魔之日,正巧听了公主府上一位新来的琵琶手奏曲。而且她提到了这么些人,几乎将朝里朝外但凡有点名望之人全都扒了个遍,唯独不曾提起过的,就是这位当时声名正隆的琵琶国手。”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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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秋子麟点头,“正是罗灰儿。这两人之间若是没有点儿什么,我就把这九连环吃下去。”

秋子麟将罗灰儿的成名曲学了几段,自觉能糊弄人了,便悄悄去了丹阳公主府,在那婢女必经之路上等着。他摆好了姿势,特地将自己美好的侧脸朝向婢女走来的方向,待她真的出现,略弹了几下,便故作惊慌地站了起来。

“晓得姑娘喜欢罗灰儿的琵琶曲,在下也学了几招。”他语调诚恳,注视着那婢女,眼神温柔,脉脉含情。待她也将目光转过来,他又摸了摸鼻子,假装看向一旁。

“原本是想讨姑娘欢喜,可真的看见你时,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一点也想不起来该如何继续了。”

那婢子的脸便一点点地红了。

“这样也行??就凭你那三脚猫似的技术?”朱成碧万般惊讶。

“这根本就不是弹得好不好的事儿,靠的全是功力。”秋子麟吹嘘起来,“总之,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跟她成了至交好友,晓得了她一个惊天的秘密。”

“还有什么秘密,无非是她暗恋人家罗灰儿。”朱成碧用手托着下巴,“以罗灰儿当年盛况,长安城里暗恋他的女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算不得稀奇。”

秋子麟的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鹅蛋:“你居然也晓得‘暗恋’这两个字?”

“什么晓得不晓得?我好歹也——”

朱成碧的脸略微发起烫来,争辩道。

也什么?她忽然想不起来。难不成,她也曾经暗恋过某人,为之辗转反侧,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却求之不得?可那是谁?

秋子麟还再继续解说:“我要说的秘密比那个惊爆多了——她告诉我,她可是罗灰儿真真正正,唯一的爱人,两人私底下定了终身的。”

“这是梦话吧。”朱成碧道,“罗灰儿乃是公主府的乐奴,就算有再高的名望,除非公主开恩,他终身不能脱离奴籍,连生死都掌握在公主手中,怎么可能跟人定下终身。”

“我也是这样说,谁晓得她说,能拿证据给我。当天夜里我趁她不备,守在她窗下,不多时果然见她穿出窗来,飞走了。”

“飞走了?”

“没错,而且只有一颗头。”秋子麟两眼放光,“这名婢子来自岭南,祖上曾有飞头蛮的血统。”

岭南的山中,有少数族裔,可将其头拔出,在夜间到处飞行,即为飞头蛮。

虽说如此,却并不害人,而且飞行中始终紧闭双眼,以为自己在做梦。若是受了惊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只有一头,反倒会从空中掉落,活活摔死。

秋子麟跟着婢子的头,在长安城中转了一圈。她先是停在各家达官贵人的窗外,偷听了一阵。之前的那些八卦,便是这样的由来。

接着她便去了罗灰儿的房里,不一时便窸窸窣窣地出来了,口中还含有一物。此物只有鹌鹑般大小,却由七宝制成,通体放光。正是原本应该属于丹阳公主的鹌鹑枕。也正是它将罗灰儿送上了腰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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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如此,事发后,罗灰儿却说根本不认得她,连见也未曾见过。这婢女一番伤心过后,反倒再也不能将头拔出来夜飞了。”秋子麟道。

“她之前也都是正常人,直到听了罗灰儿的曲才激发了飞头的潜能。居然能教人将头都拔出来,这究竟是——”

“是渴望。”

莲灯忽然插话。他之前都在注视着那只紫砂钵,现在才转过眼来看着他俩。

“那婢子如此渴慕着碧眼的乐师,因此连自己的头都拔了出来,只为能在夜间飞去看她所爱的人。贫僧也采了这种味道,一并炖在了这口钵里。”他语言中隐隐有着担忧:“你,还是不肯尝一尝吗?

第二根怀梦草,便在此刻燃尽了。

“是渴望啊。”

朱成碧站在莲心塔顶,面对着又一次出现,还在不断吼叫,翻找着的佛像,自语道。

所有心魔,都是由人心中的渴望所构成的。

就像那个婢女,因对所爱之人的渴慕,有了飞头的异象,而在断绝了这份心思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正常。若是能了解到这无夏城中夜行的佛像所渴盼之物,替它找到它一直在翻找的东西,也能解决这怪象。

她下了决心,朝佛像的方向跃了起来。

佛像伸手要抓她,她却就势登上了它的手臂,一路攀上了它的肩膀。

“你在找什么?”她在它耳边质问道。

佛像僵硬地扭过了脖子,嘴唇翕动,朝她吐出了一个名字。奇怪的是,她却听不到。

不,不应该是听不到,否则她不会知道那是个人名。但她无法记住这个名字。它就像是落向深渊的石块,朝她记忆深处的黑洞坠落下去,消失了踪迹。

胃部的疼痛剧烈起来。她弯下了腰,只觉得额前满满都是冷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在她的体内留下了庞大的空洞。好想,好想要吃下什么,以填补那空洞。但是无论吃什么,味道都不对。再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味道,再也不是她曾经吃过的美好之物。

“那究竟是什么?”她怒吼起来,也不知道是在问佛像,还是在问自己,“你所渴望的,究竟是谁?”

出人意料的是,佛像以同样的姿势怒吼起来,迅速地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深深地摁向了地面。

重压之下,朱成碧只觉得背后的石砖寸寸龟裂,听见佛像喃喃地道:“好饿啊——”

鸡鸣声中,它再次消失了。

“我已经知道了,那在无夏城中行走的心魔的源头所在。”朱成碧对莲灯和尚道,“我已有所觉悟。”

“那你为何还要燃起最后一根怀梦草?”莲灯问。

这么说,他果然知道。朱成碧闭了闭眼睛。

这是最后一个,她能梦到他的晚上。之前为了替无夏城驱逐梦魇,她连续不断地使用了大剂量的怀梦草,在梦中战了数个昼夜。从那之后,怀梦草对她的效力便开始减弱。她一共只能梦到莲灯,三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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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长安城中的心魔,它的源头究竟是谁。”朱成碧回答,“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些什么,才让那心魔彻底消失?”

“你还记得,曾经有人找过我,为了解决丹阳公主府上婢女着魔之事吗?”莲灯道,“就在罗灰儿被腰斩之后不久,此人再次出现了。”

罗灰儿的死并没有中止佛像夜行的异象。

它依然还在一夜夜地出现,而且一夜比一夜面相可怖,头上甚至还生出了鲜红的角,咧开的嘴角伸出了利齿。行走的方位也越来越明确了——原来并不是为了要进朱雀门,威胁到门内的皇城,而是为了到达就在朱雀门东侧的丹阳公主府。

并且从此夜夜逡巡不去。

“一开始那佛像每夜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指着同一间房间,到天明方才消失。”公主府上的来人对莲灯这样说。她是位年约三十的妇人,梳堕马髻,着窄袖绿襦,仪态雍容大方。浑身虽上下不带一点饰物,却有一股清凉彻骨的异香。

“公主虽也觉得困扰,但佛像毕竟只是看起来吓人,并未真正有人因此受伤。可到了昨夜,佛像似乎等得不耐烦起来,竟然撕裂了门扇,想要闯进那屋里去,屋内的仆役们拼死抵抗,它便拖走了其中一人,就地吃掉了。”

“吃掉了?”

“是的,就在庭院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嘎吱嘎吱地咬掉了腿,嘎吱嘎吱地咬掉了头,就这样吃掉了。”

妇人绘声绘色地模仿着。

这样可怕的景象,她叙述起来,依然面不改色。

“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莲灯道:“心魔这种东西,若不曾沾染血气,便只是普通的怨念集合,若能找到其源头之人,替她完成心愿,便能超度。”

“若是沾染了血气呢?”

“连佛像都生了魔相,此人心内,必然已生了杀念,再沾染了血气,付诸行动,只是早晚而已。”

“已经生了杀念吗?”妇人自语。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那屋里藏着的是什么吗?公主殿下?”莲灯叹道,“你虽然费心去掉了所有饰品,但忘记了身上的瑞龙脑香——此香穿衣透骨,三日不绝,去年一共只进贡了十枚,乃皇家所专用。”

“是我疏忽了。”丹阳公主一笑。她被揭穿了身份,却也不见有惊讶之色,只略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那屋里也没有什么,只是之前有个婢子,与人私通,生了个碧眼的婴儿,还不满百日。原本这孩子是要跟母亲一起治罪的,可我转念一想,犯错的是那母亲,稚子何辜?”

莲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公主慈悲。”他缓缓道,“既如此,贫僧便随公主走一趟吧。”

“碧眼的婴儿?莫非是那飞头蛮婢女和罗灰儿所生?”朱成碧猜测道,“可罗灰儿又说不认得她——啊,我明白了,他身陷囹圄,不愿连累情人,因此撒谎,也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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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子麟在一旁大摇其头:“阿碧啊阿碧,你难得聪明一回,却猜错了方向。”

莲灯和尚随着丹阳公主一起回到了公主府,见到了那碧眼的婴儿。果然如公主所说,尚未满百日,只是个温暖柔软,散发着奶香的小肉团子罢了。

他们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他睡熟了醒来,蹬着腿儿四处张望。莲灯伸了一根手指给他,他便懵懂地抓住不放,朝着他咧出个灿烂的,口水滴答的笑容来。

那双碧眼,跟罗灰儿的一模一样。甚至连稚嫩的鼻骨,都带着西域人的特征。

莲灯便叹了口气,对公主道:“贫僧有个法子,可在今夜便斩除那心魔,永诀后患,只是,要借这不该出生的婴儿一用,望公主恩准。”

他一说到“不该出生”几个字,公主便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又慢慢地松开了。

“尊者请便。”她最后回答道。

当天夜里,佛像再次出现了。

莲灯跟公主带着诸位仆从,守在那婴儿襁褓之旁,只听得庭院之中一阵痛苦吼叫,接着便是树木折断,风雨大作。从窗户中看出去,能见那佛像面带痛楚,衣襟上血迹斑斑,一步步朝他们迈过来。仆从们被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也有拽着莲灯的僧衣,求他相助的。莲灯闭了眼,将那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在手中转了又转,只是不理。

紧接着只听喀喀两声,众人头上的屋顶竟然教那佛像掀了开来,从中间撕成了两半。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伸了进来,在屋中摸索着,随便抓住了一个婢女,便要再拖出去吃掉。那婢女鬼哭狼嚎,只喊着公主救命。一片慌乱中,莲灯缓缓起身。

“何必再造杀孽?”他朝那佛像道,“你最想要吃的,就在这里。”他单手将那小小的襁褓一抓,举向半空:“过来取吧!”

“不——”丹阳公主却奔了出来,扭着莲灯,要去够他手中的婴儿。

“一个婢女的儿子,就让它吃了又如何?”

那佛像果然放下了之前的婢女,要抓向襁褓。

“这是我的儿子!”丹阳公主喊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肯救你,也不肯见你,眼睁睁看你去死——你来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这后面的几句,是喊给那还在摸索当中的佛像。

奇怪的是,佛像的动作,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便停止了。

“阿弥陀佛。公主以为,这是罗灰儿的心魔?”

丹阳公主从莲灯手中夺走了襁褓,紧紧地靠在胸口。“不是吗?也对,明明是他负了我,是他将我送他的宝枕转赠他人,才惹来杀身之祸。不过是区区一个乐奴而已,区区一个……”

有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那碧眼的婴儿头顶。

那稚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趣,还在无辜地转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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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灰儿行刑之前,贫僧曾听他奏过一曲,其中不仅没有能够形成心魔的怨恨,甚至连悲哀都没有,只是纯粹的,光明灿烂的欢喜。”

莲灯的袖子鼓动,两个小乐神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开始演奏。果真是纯然安乐的喜悦之曲。乐曲声中,那血迹斑斑的佛像,一点点地蒸发成烟雾,缩小了身姿,最后只剩下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那人睁大了眼睛,望见了丹阳公主,随即欢笑起来。原本是卑微的,泥泞当中的生命,却有短暂的一瞬,窥见过天国。即使为之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也是值得为之歌唱的吧。

丹阳公主朝他伸出了双手。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他,他便已经消散了。

“丹阳公主以为罗灰儿背叛了自己,所以任由他死去。可他的死并没有能够消弭她心中的怨恨,她的嫉妒和怨恨蔓延到了那碧眼的婴儿身上——她开始希望这个孩子也死去。

“但母亲怎么能致自己的孩子于死地呢?这愿望被她深深压抑了起来,藏进了心底深处,最黑暗的地方。终于化成了行走的佛像,吃人的心魔。”

听完莲灯的解说,朱成碧久久不语。

“可照你的叙述看来,她明明是爱他的。”

“是。”

“但是她怨恨他,希望他去死,并且在他已经死后,希望他们的孩子也去死。”朱成碧皱起眉头来,“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如果这就是爱的滋味,我真庆幸自己不曾尝过它。”

莲灯摇摇头,朝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她的心口。

“不,你已经尝过了,只是又再忘记。”

自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心口之处,生出了一枝灼灼其华的重瓣山桃,绕着她的肩膀,眨眼间便盛放开来。

“好了,这下终于做完了,火候刚刚好。”

他将紫砂钵放到她的手上。“这是我寻了种种山珍海味,又加诸欢喜,渴望,怨恨,辗转反侧,百般哀愁,所做出的世上最接近于爱的滋味。虽不能替代你所曾失去的,但说不定能让你勉强填饱肚子。”

所有的莲花灯都开始朝上方升腾起来。

连同她面前这人,也在一点点散成晶莹的粉末。

从此之后,她将再也无法梦到他。

“啊,对了!”莲灯忽然睁大眼睛,满脸郑重其事。她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嘱咐,凑过去听,却听他笑道:“如果非要给这道菜起一个名字的话,就叫做佛跳墙吧!”

……果然还是个大骗子。

绍兴十六年夏,无夏城中有佛像无故夜行。

该佛像现形于城南,行至莲心塔,沿途翻找不止,兼辗转嘶吼,形貌痛苦,民众不堪其扰。后佛像危及莲心塔,守塔饕餮再度现身,竟不攻击佛像,只吞噬自身。说来也奇怪,那饕餮一开始张开大口,吞吃组成它自己的阴影,原本在摇晃着莲心塔的佛像,竟然也减慢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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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翠烟趴在天香楼的圆窗之上,朝那张半空中燃烧着一对金眼的兽脸喊道,“你这是怎么了?是饿疯了么?怎么开始吃起自己来?”

“朱姑娘说,那佛像根本就不是什么别的怪物,而是她自己。”小萱在一旁愣愣地说。

在夜间行走的佛像是某个人的心魔。

如果,是一只饕餮执著的,无法熄灭的心愿呢?那岂不是会形成这世上最强大的心魔?看她这样子,难道是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吞吃殆尽,好借以抑制那危及莲心塔的心魔吗?

“不行!这纯属瞎胡闹!”翠烟急得团团转,“果然公子一不在,她就无法无天了!”她一转眼,看见了旁边的紫砂钵。“姑娘刚才是不是说过,这是什么?‘世上最近乎于爱的滋味?’”

若这次姑娘肯吃——若她肯再一次尝试——会不会就能想起公子来?

天香楼的圆窗中,冲出了一只摇头摆尾的青龙,背上坐着个怀抱紫砂钵,头上生角的小男孩。那饕餮已经将自己的身躯吞吃了大半,趴在莲心塔下喘着气,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青龙靠过去,悬在她头顶,好言好语地哄着:“乖姑娘,你不是饿得很吗?我这里有好东西,来吃一口……”

那饕餮将庞大的脸气哼哼地转向了一侧。

“不吃。”少女的声音闷闷地道,“爱会生恨,会生怖,可怕得很呢!”

“那你就饿着!把自己活活饿得生了心魔,都不肯再吃一口!简直是太任性了!”青龙七窍生烟,叉着腰念叨起来,“我之前是不是有说过……你看你现在……每次都是胃疼收场……根本不长记性……”

咦?这些话,好生耳熟。之前是不是也有人这样念叨过她?是不是有人曾经在她胃疼的时候,满头大汗地帮她找药,在她摔进雪地的时候,替她擦尽脸上的雪?是不是有人总是忍不住地要偷看她,在白纸上画她睡着的样子,还以为她不知道?

就算知道她是天上地下横行无忌的凶兽,他还是要啰啰唆唆地念叨她,管束她,照顾她,保护她?

那明明是,非常重要的,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啊。明明是,一旦尝过了,就再也无可取代的滋味。

就算是当初遭到腰斩的罗灰儿,也不曾忘记过。

“翠烟。”朱成碧忽然说,“你让我……再尝一次吧?”

小萱扔出了手中的紫砂钵。它在饕餮张开的巨口当中消失了。接着,那只饕餮就开始了愣神。反倒是旁边的佛像发生了变化:它的身上开始冒出层层的烟雾,身影越缩越小,最后凝固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翠烟只觉得眼前一晃,金焰和阴影都席卷而去,只有双髻的小姑娘拎着裙子,朝那人影跌跌撞撞地跑着。

“你是谁?”朱成碧边跑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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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朝她转过身来,只来得及莞尔一笑,便融化成了烟尘,随风散去了。但她已经看清了他的脸。她认得这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段清棠?”她惊讶道,“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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