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镖师……可是姓鲁,善使弓箭,有一柄后羿射日时留下来的神器,名唤追日弓?还一天到晚地拉长个脸,最喜欢一言不合就乱射无辜路人??”
咸希尧无语地看着他。
“兜兜转转一大圈,居然还是要回无夏!”
常青叹息道:“我带你去找他!”
四
咸希尧之前听说过无夏城。
五百年前,那莲灯和尚便是在此处,追上了黑麒麟,又以肉身化塔,将麒麟王镇压于塔下。据说从此之后的数百年里,无夏城都风调雨顺,百姓们安居乐业,一派祥和。偶有几只捣乱的妖兽,也都被守塔的饕餮吞吃进了肚子。
因此在咸希尧的想象里,这该是一座秀美的江南小城,有杏花烟雨,青瓦白墙,绿柳如烟,垂在流水之上——
却断断不该是眼前这般,断垣残壁,河道漫涌,活像是被某个巨人翻找得乱七八糟,又四处践踏过的结果。
践踏也就算了,凡是他俩目光所及,无论是桥栏还是城墙,全都贴满了告示。
他本想问问常青这是怎么一回事,没曾想常青比他还要惊讶,站在其中一张告示前面愣了半天。
咸希尧过去读了读,因字迹实在太过潦草,他勉强能拼凑出个大概:
这是在说有人在天香楼吃了霸王餐,欠了朱掌柜的三百两银子之后,拍拍屁股便跑路了。此人长得大概如此这般,如果谁有此人下落,只要告知朱掌柜,便可得到丰厚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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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焰一份’,这又是何物?”
“那是人世间至高的美味,吃多了却会被活活烧死的。”常青闷闷地回答。
咸希尧在竹溪镇听了十四年的乡间八卦,对此早有丰富的经验。他只转了半圈眼珠,便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此打趣道:“这么说,若是能找到这位,绑起来送给那位朱掌柜,便能一饱口福了?”
他伸手又拿了另一张告示,故作惊讶道:“啊呀,这上面还有画像。”
常青几乎是立刻转身就跑——没跑掉。咸希尧揪住了他,将那告示硬塞进了他手里:所谓的画像只是黑漆漆的一团,比例严重失调,一对儿眼睛恨不得比脸还要大。
“这样也能寻得到人?”咸希尧嗤笑道。
常青却没有笑。他垂着眼,看着那张轻薄的纸,低声说:“这么多年了,你的画工什么时候能长进一点?”
这句话很轻,被风一吹就粉碎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的。也不知道那人听见了没有。
他们要找的那位十四年前幸存的镖师,如今已经是无夏城巡猎司的鲁鹰鲁教头。据常青说,要找他也不难,只需要等到晚上,在他离开巡猎司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等候即可。
咸希尧原本觉得,两人要做的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又何需如此遮掩,但又想到白日里那张涂得乱七八糟的告示,深觉这位常青公子在无夏城中得罪的人不少,便将反对又给咽了回去。
可他没想到,这位常公子得罪的人还不止朱掌柜一个。
他俩刚在鲁教头面前出现,连话都没来得及张口说上一句,那一身素黑制服,浑身杀气腾腾的鲁教头便毫不犹豫地开了弓,寒冰凝成的箭头朝着常青呼啸而来,眨眼间便要射穿他的咽喉。
“白泽哪里走?!”
常青却不让不避,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电光火石之间,咸希尧也拽不动他,心道这下糟了,耳畔却又响起了新的风声:鲁鹰又射出了第二只箭,箭头上生着烈火,速度比第一支快上许多,竟然追上了第一支,在射中常青之前,将寒冰箭生生地融化了。
咸希尧退了一步,方才感到背上涔涔的冷汗。可这位常青公子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甚至还有心情跟鲁鹰对吼:“你怎么还是乱射人!”
“你怎么不躲?”
鲁教头火冒三丈,两三步逼上前来,一把拖过了常青便按在一旁的墙上。
“明明感应到是白泽,结果却是你——好哇,好哇,一声不吭,谁也不告诉,跑出去浪了四个多月,眼下终于晓得回来了?”鲁教头咬牙切齿地拽着常青的衣领,“还不赶紧跟我回天香楼!”
“我不能回去!”
一听到“天香楼”三个字,常青开始慌了。
“你不晓得朱成碧都干了些什么!为了找你,她生了心魔,生了夜行的佛像——整个无夏城都快叫她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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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不可能,她明明吃了忘忧糕,不记得我了才对……”
“嗯?”鲁鹰开始慢慢地捏着拳头,发出咔嚓一声,“你又动了什么手脚?算了,还是先揍一顿再送回天香楼……”
“总之我不能回去!现在事情很复杂!咸县令,你也说句话啊!”
咸希尧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慢慢地踱过来,又慢吞吞地替常青把额上掩盖眼纹用的脂粉尽都擦了。
这下轮到鲁大人发愣了。
五
“白泽附身??”
鲁鹰不愧是在巡猎司常年办案,经验丰富,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我如何知道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你,而不是白泽?”
咸希尧心中警铃大作,没错,按照这位常公子的说法,白泽当年曾经逼问过阿澈,也在寻找桃源图,那他完全可能就是白泽——只要跟在他和鲁教头身后,等他们拿到真正的桃源图之后,再出手抢夺即可。
“你无法知道,我也无法保证。他现在只是暂时退却,却随时都可能再出现。”常青紧锁了眉头,“我甚至怀疑,连我们现在所说的话他都能听见。所以,如果你们找到真正的桃源图,千万不可让我靠近。”
鲁鹰跟咸希尧对视了一眼。
“可有什么破解之法?他的命门何在?”
常青沉默着,指了指额上那只鲜红的眼睛。
“不行,”鲁大人否决道,“若我射这里,你必死无疑。”
“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常青严肃地朝他一拱手:“鲁大人,我带咸县令来此,是为了向你请教当年桃源图被劫一案的真相。”
一提起桃源图,鲁鹰整个人显得更加阴沉了。
连他左眼上的那道伤疤,似乎都在由内至外地散发着寒气。
“是我害死了他们。”
他沉默一阵,最后才开口。
据鲁鹰说,案发当晚是他负责守夜。其余的镖师们都已经熟睡之时,他却听到风雨之中有人断断续续地拍门,隐约还有呼救之声。
他透过门缝,认出是自己的一位至交好友,两人相交已有数年之久,时常把酒言欢,无话不谈,却没想到此刻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还身负重伤。
他无暇多想,开了门便将他拖了进来。
“那人气若游丝,躺在他怀里,眼看是活不了了。”
可我还有最后的一句话,必须要赶来告诉你。
他这样说。
鲁鹰心中大恸,俯下身去,却只听得对方阴惨惨地说:“桃源图是我的了。”
鲁鹰的左眼前先是闪过刀光,紧接着便袭来一阵剧痛。
“是那白泽动的手?”咸希尧猜测。
“不,白泽是瑞兽,从不肯沾染血气。”鲁鹰缓慢地说,“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操纵了我的镖师同伴们,让他们额上也现出了红色眼纹,就跟发疯一样互相攻击。我先是伤了眼睛,又在混乱之中遭人刺伤了心肺,无法可想,只好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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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的夜晚,雪白的刀光交错。
人们彼此砍杀,在闷哼声中一个接着一个倒地。
雪白头发的男子站立在他们中间微笑着,他额前的眼睛,如血一般鲜红。
从那之后,鲁鹰再也没有忘记过那人的脸,也从未放弃过复仇。
“那人生得什么模样?”常青插话道。
鲁鹰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的脸,直到常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就知道。”他喃喃,“难怪你一见我就动手——”
“那阿澈呢?”咸希尧没有忘记最重要的问题,“鲁大人,你那晚可见过阿澈?”
“包澈并未出现。从白泽现身,到我失去意识,都未曾见过他的踪迹。”鲁鹰答道,“咸县令,你失去好友,我深表同情。但是仅凭我所知道的,并无法洗清包澈的嫌疑。他仍有可能是白泽的同伙——”
“不,不对,如果包澈是白泽的同伙,那他为何要冒雨逃走?”常青质疑道。
“如果他不是,那那幅假冒的桃源图从何而来?”鲁鹰反问,“那幅图眼下就存放在巡猎司,是我跟总部借调过来的。据徐学士说,这仿冒品无论是纸张还是装裱,都跟原来那份一模一样,那可是五百年前的唐朝古物啊,如果不是存了要调包的心——”
“等一等!”咸希尧喊了起来,一种之前从未考虑过的可能性在他胸中膨胀,“鲁大人,你说那幅画此刻就在巡猎司?可否借我一观?”
如果只是要模仿一份假的桃源图用以调包,直接用现在的纸张即可。谁会特地用五百年前的纸,来做一份赝品?就算能找到五百年前的纸,又岂能和桃源图一模一样?
除非,那根本就不是赝品!
对面的两人都是聪明人,叫他这么一提醒,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难道……”常青喃喃。
这么多年,真正的桃源图,原来一直就在人们眼皮子底下?
可它又为何会变得一片空白?
更多的疑问闪过咸希尧的脑海,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他们脚底下的地面陡然间上升,开裂,爬出来个全身都是由石块拼凑而成的怪物。
“这,这是什么?”咸希尧见得少,不由得指着它大叫起来。
紧接着,便有火焰组成的箭,从正面撞上了怪物身体中央,将它击得粉碎,重新成为碎石。
可那些碎石仍在颤动,咯咯作响,要滚回到一处去。
鲁鹰举着追日弓,依然在警戒。而在他们身边,还在传来更多的咯咯声。那些被夜行的佛像所踩碎,又还没有来得及修复的残墙碎石,此刻全都像有了生命一般,拼凑出了一个接一个勉强成型的人形。
这些石怪迈开了腿,越过了三人头顶,走了起来。
“糟糕,它们的目标是巡猎司!”
鲁鹰转身便跑,咸希尧也跟了过去——不能让桃源图落在这些怪物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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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却站在原地不动。
“常公子?”
“你们走吧,我不能接近桃源图。”
他面朝着还在一个接一个爬出来的石怪,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支外表普通的笔。
“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笔尖破空之处,顿生龙吟。
六
咸希尧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在那个夜晚,阿澈究竟是如何翻过了窗户,逃进了茫茫的雨幕当中。他甚至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少年喘息着转过头来,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前额,满眼的惊惶失措。
在突然消失之前,阿澈一路都在急急地奔跑,就像有人在身后紧追不舍。
可事后,人们并没有发现除他之外第二个人的痕迹。只有沿途掉落的,一些奇异的碎石。
那些碎石并不属于附近的山林,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咸希尧曾因此反复演练过沙盘,却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所有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当他和鲁鹰赶到了巡猎司,三只石怪已经站在了院落之中。它们抓着屋檐的一角,一起用力,竟在吱嘎声中,生生掀开了屋顶。
随着这个动作,一阵阵的碎石从它们身上滚落,掉落在地。
咸希尧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那些碎石。
鲁鹰在他身侧怒吼,更多的烈火组成的箭矢击中了石怪,似乎还有几名身着羿师制服的身影出现,但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蹲了下去,捡起了碎石,缓缓捏在了手中。
是它们做的。
是它们将阿澈追入了雨夜,是它们害得阿澈蒙冤十四年,死不瞑目。
咸希尧捏紧了拳头,直到石块在他手中变得粉碎。
“什么鬼玩意儿!!敢跟老子抢桃源图!”
这位外表斯文,其实是个混世魔王的前县令挽起了袖子,一把抓住了石怪的一条后腿,沿着它的身体爬了上去,一路攀上了石怪的肩膀。
这一系列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异常灵活,全都拜他年轻时候掏过的那些鸟蛋所赐。
“天字号,第七排,系着红绳的那个!”
鲁鹰在下方喊。
他一低头,透过屋顶上被撕出的大窟窿,望见了原本的巡猎司书房,屋内书架翻倒,卷轴四处散落,已经是一片狼藉。几只石怪的大手正在其中交错寻找,可它们的手指那么粗,如何能轻易找到?亏得咸希尧眼尖,一眼就看见,翻倒的书架下面压着一段红绳。
他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跳了下去,石怪的大手眼看要扫过来,他侧身一滚,正好停在那段红绳旁边,将带红绳的卷轴抽了出来。
“阿澈,我拿到了。”
他将卷轴贴在胸口,心中暗道。
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胸口一热,接着便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波动,仿佛人的心跳一般。待他解开衣襟一看,自个儿一直贴身带着的,阿澈留下的那节玉藕竟然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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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若有所悟,匆忙解开了手中的桃源图,只见那原本空白一片的画幅上,重新出现了墨色的线条。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笔,一点一点勾勒出了原本的桃源图:重重叠叠交错的桃枝,云雾缭绕间,有人吹着长笛,有人倚着桃花树,正举杯邀他共饮。
这果然是真正的桃源图!
他悲喜交加,全副心神都投注在桃源图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从背后袭来的石怪的大手。等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被甩进了空中。
同时被甩出的,还有带着红绳的,散开了一半的卷轴。
“鲁大人!接着图!”
一瞬间,时间的流逝仿佛慢了许多。
咸希尧挥舞着手臂,犹如溺水之人般缓缓下落。
在他下方,便是众人都要抢夺的桃源图。另有两只属于石怪的苍白大手,一左一右,朝这只小小的卷轴围了过来。
而在更下方,鲁鹰高高跃起,也朝桃源图伸出了手。
紧接着,是轻轻的“嗡”的一声。咸希尧怀中的那节玉藕,忽然光芒暴涨,形成了一个耀眼的光圈,将他、掉落中的桃源图和鲁鹰都笼罩在其中。
那光芒耀花了咸希尧的眼,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望见桃源图上的云雾蔓延出了画卷,新生的桃枝探了出来,擦过他的脸。他努力睁大眼睛,见那云雾之间,居然出现了小小的村落。就在他的正下方,是绿荫丛生,阡陌交错,隐约还有鸡犬之声传来。
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落入了云雾之中。
眨眼间,光圈便消失了。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鲁鹰和咸希尧。
只有带红绳的卷轴还在轻飘飘地下落,画幅上已经重新回归为一片空白。
两只石怪的大手在半空中重重地撞到了一起,碎裂的石粉簌簌而落。
“原来如此!当年我居然看走了眼,放走了桃源图。”
有人缓缓而来,伸手接住了空白的卷轴。在他身边,所有的石怪忽然都停止了动作。
这人生得和常青一模一样,连额上的红纹都是一样,只是说话的声音阴冷无比:“难怪包澈那混小子说,我永远也找不到。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活撕了他才对!”
七
咸希尧坐在一棵山桃树下,紧锁着眉头。
在他头顶,山桃花开得正盛,灿如艳霞,再加上花枝间鸟语呢喃,云雾缭绕,光看这一副景象,简直是犹如仙境。
咸希尧却根本无心欣赏。
自他和鲁鹰坠入桃源图中,至今已经十二日了,他们依然没有找到离开桃源,重返尘世的方法。
此间的村民非常友善,见了他跟鲁鹰两个从天而降,非但不怕,反而将他们当做了贵客一般款待。咸希尧见他们服饰古旧,额头上个个都生有温润如玉,发光的犀牛角,便晓得这就是传说中的桃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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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村民,便是为段清棠镇墓的白灵犀的后代。
“这么说,段国师的坟墓便应当是在这附近。”他对鲁鹰道。
“是。应当就在这茫茫群山当中,但究其具体所在,却无从确定。”鲁鹰回答。
鲁鹰是对的。桃源村的四周,都被群山环绕,并无与外界相通的道路。这里适于耕作,气候温和,山桃花终年不败,白灵犀们生活得相当舒心。他们也询问过村里的老人,都说确实曾有外人像他们这样,从天而降,又忽然消失,却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离开的。
“为何他们总是要走呢?”老人疑惑,“留在这里不好吗?”
好,当然好。若能抛下一切烦恼,永远留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好——可是这样一来,在外面的尘世间,再无人能替阿澈洗刷冤屈了。
这十二日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想通。阿澈当年在雨夜中的忽然消失,必然是跟他和鲁鹰一样,在危急关头,由那节玉藕发动了桃源图,整个被吸入了图中,进入了桃源村。
至于玉藕为何能发动桃源图,他却一直不曾想通。
但阿澈当初既然能够重返尘世,出现在竹溪镇的溪流中,他跟鲁鹰也应该能离开才对。可连日来,他俩尝试了各种方法,却只是在山中打转,最后总会回到原先的地方。
那段国师必定在桃源村外留下了某种阵法——
他刚想到此处,身后传来轻轻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谁?”他放声问。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拢着裙子,怯生生地从树后探出头来,一接触到他的视线,便慌忙低下头行礼,头顶的犀牛角闪着粉红色的光,明显是在害羞。
咸希尧一看见她,头立刻痛了起来,表面上还得整了整衣袖,做出一副斯文模样。
“锦姑娘,找在下何事?”
这姑娘自从他和鲁鹰进入桃源村之后,便频频出现在他俩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每每被鲁鹰那冷面煞星一瞪,又被吓得泫然欲泣,扭头就跑,咸希尧要追都来不及。
眼下是看鲁鹰不在,终于找到机会接近他,准备表白了吧。
“我,我,我就是想问…… ”锦姑娘深吸了几口气,握着拳头,终于喊道,“你认不认识一位叫包澈的小哥哥??”
“承蒙姑娘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咸希尧散漫地应着,接着睁大了眼睛,“咦咦咦咦咦??”
锦姑娘真正想要表白的对象,却是阿澈。
据她说,阿澈进入桃源后,曾有一段时间,与她朝夕相处。她暗中心动,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阿澈便离开了。
灵犀与人类的寿命相差甚远。尘世间已经是十四年的岁月流过,眼前的灵犀姑娘,却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在她心里,阿澈也不过是走了一段短短的时间,必定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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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着,你既然带着阿澈的犀角,想必是他的朋友……”锦姑娘柔声道。
“等等,你说什么?”咸希尧失礼地打断了她。
锦姑娘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怀中藏着的,不是他的犀角吗?不然你们是如何开启的桃源图?”
咸希尧掏出了那节玉藕。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晶莹得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只在一端,有些许血痕。
阿澈曾经跟他说过,这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他当时只当他在说笑,并未在意。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锦姑娘指点着,“这是犀角的纹路,看这切痕,是被人切断,又再雕刻成玉藕的吧?虽然已经非常稀薄了,但阿澈有我灵犀血统,这一点确凿无疑。”
包澈有灵犀血统?难道现今的包家,与当初逃出桃源的白灵犀也有血缘关系?难怪原本属于灵家的桃源图会在包家世代相传!
“但,为何他要切断犀角?”咸希尧还在震惊,脱口问道。
“我也不知。”锦姑娘睁着一对澄澈的大眼,居然与阿澈有几分相似,“我只听爷爷说过,外面并不太平,有好多坏人,都想要进桃源来,想要我们头上的角——阿澈这么做,也是为了避祸吧?”
忽然之间,最终的真相犹如雷霆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映照得通明。这就是阿澈十四年来闭口不提的秘密了——这个全是由灵犀组成的村庄。
若他说出了自己失踪的真相,世人便会知道桃源图本身,便是一条通往桃源村的通道。会有多少人为了段国师墓中的宝物蜂拥而至?到时候,这些与世隔绝,懵懂天真的白灵犀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有无数的性命,悬在他的舌尖之上。
那个小小的少年,从此咬紧了牙关,以一己之力,单薄之躯,独自扛起了一切。
一扛便是十四年。
此藕无私,纵身堕污泥,一片冰心,终不能改。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咸希尧喃喃,“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宁愿自己承担一切,也不肯告诉我,不肯让我与你分担?”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一清二楚,就算阿澈告诉了他,他也无法告知天下人,阿澈是清白的。这是阿澈守了十四年的秘密,他应当替他再继续守下去才是。
哪怕这意味着,阿澈将永远背负着杀人劫货的罪名,意味着,就算他知道了真正的桃源图的所在,知道阿澈是冤枉的,也只能闭口不言。
阿澈死时,他并不曾哭。那时他胸中烧着烈火,鼓舞着他向前,向前,誓要挖掘出当年的真相。
一直到此刻,那火焰才轰然熄灭。
而他再也忍不住,终于在桃花树下,泣不成声。
八
锦姑娘还告诉他们,当初阿澈是站在桃源村外最高的山顶,跃入了空中,就此消失的。阿澈当年也曾多次尝试后才知道,这似乎是离开桃源的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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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姑娘,你的一番美意,待我出去之后,必定转告给阿澈。”
咸希尧站在山顶,朝锦姑娘行礼。
这是谎言,但他始终无法对着姑娘的笑脸,说出阿澈已经死去的事实。
“眼下有一句话,是我们桃源村的规矩。我曾经说给过阿澈,如今也说给你俩。” 锦姑娘对他和鲁鹰道,“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咸希尧的身体一震,接着放松下来。
他郑重其事地对她微微颔首,仿佛许下了千钧的誓言。
“诺。”
紧接着,他与鲁鹰一起,跃向了空中。
起初,是无休无止的下落,朝着流云、飞鸟,还有云间的彩虹,可渐渐地,下落的速度越来越慢,当飞鸟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他甚至能伸手抓住它,摘下它的一根羽毛——那羽毛在他手中,化作了一片竹叶。
他抬起头,发现有光芒从头顶射入。他们并不是在下落,而是在透明的水中向上浮,越来越接近那光明的所在——
哗啦一声,咸希尧从飘满竹叶的溪流当中探出头来,连声咳嗽。
待他俩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才发现早有人在岸边等候,正是常青。
“果然在这里!”他欣喜地迎上前来,“你俩无故消失,这些日子来音讯全无。我想着到竹溪镇旁边,包澈第一次叫人发现之处等着——果真叫我等到了!”
鲁鹰便将进入桃源图之后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常青仔细地听了,连连点头。
“难怪你们消失后,我也试着要打开桃源图,它对我却毫无反应,原来是要用灵犀的角才能启动。”
他从怀中取出了带红绳的卷轴,托在手心,又笑眯眯地,朝咸希尧伸出手来。
“县令大人,借你的玉藕一用,让我也试一试。”
咸希尧握着阿澈的玉藕。它又开始在他手里发热,就像他捧着的是阿澈的一颗心。
“常公子。”他低声道,“我记得你曾经千叮万嘱,跟我们说过,决不能让你接近桃源图——”
这句话的尾音还没有消散,他整个人都叫石怪抓住了头,拎了起来。几乎在同时,鲁鹰手中的弓弦已经绷到了极限,银光闪闪的箭头就在“常青”脑后。可他面上微笑不减,仍朝咸希尧伸着那只手:“我说,将那玉藕给我。”
“白泽!放开他!”鲁鹰吼道。
“不然呢?”白泽笑道,“你要将我跟这副身体的主人一起射死吗?”
石怪一点点收拢了爪子,咸希尧只觉得头骨咯吱作响,一阵阵的剧痛袭来。他痛得连意识都快要模糊了,却隐约望见一旁的山林当中,出现了少年时的阿澈,依然是当初不染纤尘,无忧无虑的少年模样,连额上的犀角也毫发无伤,正睁了一双澄澈大眼,朝他微微颔首。
阿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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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微笑起来,手上用力,将那如同心脏一般在他手中跳动的玉藕生生捏碎了。
白泽愤怒的喊声灌满了他的耳朵,头顶的爪子猛然用力。咸希尧却不管不顾,只看着那少年阿澈的幻象,看着他衣袂如云,渐渐地消散了。
那隐藏在群山当中的,桃花环绕的村庄,将永远是一个秘密。
他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却听见白泽的喊声变成了惨叫——鲁鹰终究还是射出了箭,这么近的距离,那飞箭撞上了抓着咸希尧的石怪,在将它击得粉碎之后,又再反弹回去,正中白泽前额鲜红的眼睛。
他当场便血流满面地倒在了地上。
“常公子!”
咸希尧一从石怪钳制中脱离出来,便扑过去大喊。鲁鹰却不紧不慢地收了弓,踱过来,将那只箭头往外一拔,就见常青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坐了起来。
“好痛!”他捂着前额上的伤口,“你XX也太狠了!”
鲁鹰故作深沉地吹了吹那支箭:“不用谢。”
有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额皆有角,湛湛生光。言其真身为白灵犀,奉大唐国师段氏之命,镇守其墓。……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桃花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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