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
虽然相貌一模一样,但这人阴冷至极,嘴角是嘲讽的笑。
“那家伙?若是等他痛下杀手,只怕这身体早被蛟龙吃尽了。”
“你,你是谁?”白兔问。
从这人身上传来了神兽独有的威压,他无法动弹,也无法逃走。
“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常青”走上了岸,逼近前来,手中的笔提在了空中,最终是抬了白兔的下巴,笔尖在他前额上一点。
“没用的废物,简直是白费了我辛苦抢来的金蚕。”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将四肢僵硬的白兔拎起来,朝溪中一扔。
“我是来拜访旧友的,别拦道。”
五
白兔在溪水中挣扎。
让冷水一激,他全身的伤口都在痛,却因祸得福,从神兽威压导致的僵硬中脱离出来。他水性不好,一路被溪流挟裹着朝下游冲去,也只能是勉强维持着将头露出水面。
可他的力气正在一分一分地流失。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淹死。
就在这时,一只竹筏遥遥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竹筏上站着一人,正是苏二娘。
白兔不由得精神大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竹筏靠拢过去。
他将一只湿漉漉的手搭在竹筏边上,只觉得全身发软。
“任务如何了?”苏二娘赶过来,弯腰问,“笔呢?”
白兔摇着头。
“任,任务失败了,那蛟龙叫他杀了。”他喘息道,“二娘,拉我上去罢,我快游不动了。”
苏二娘缓缓地直起身来。
她脸上笑容依旧,却是离他越来越远。
白兔心中大急:“便是看在,我为你寻过那么些宝物的份儿上……”
他还是个刚断奶的小马驹时就被苏二娘买下了,还在懵懂之中就被喂了金蚕,开始四处寻宝。
苏二娘待他各种不好,可他也不敢逃走,因为苏二娘说,世上所有的人,都在觊觎他寻宝的能力,落在其他人手里,还不知道会被怎样对待。至少苏二娘有时候,还是会对他笑,还会温柔地摸他的脸。在白兔的心里,对她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依恋的。
他期盼着,终于见她重新弯下腰来,朝自己伸出了一只手,却是摸上了他的前额,使劲地擦了又擦。
“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额上的金蚕都教那姓常的用笔点污了,还能再替我寻什么宝?”
她皱了眉,手上一点点用力,将他的头重又按入了水中。
“可惜了,白养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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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兔松开了抓着竹筏的手。
他本就精疲力尽,之前完全靠求生的本能撑着,此刻被二娘一按,彻底滑入了水底。
之前他曾经百般恐惧,生怕被二娘抛弃,如今最害怕的事情成了真,内心却只是一阵茫然。
溪水压迫着胸口,胸中如同火烧一般的疼痛,他却睁着眼睛,任由水流将自己冲向更深之处。
谁会来救他呢?
曾经潜入温泉,奋不顾身地来救他的顾新书,已经被他害死了。跟苏二娘截然不同,他是白兔平生所见,最为温暖美好之人。
自己满手都是他的血污,洗也洗不干净,终有今日的下场。白兔的嘴角微微上翘,满是自嘲。直到快要失去意识,他唇边的笑也没有消失。
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刻,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拉了过去。白兔甚至还感觉到他被紧紧地抱着,跟那人一起浮向了头顶的光明。
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最后想着,临死之前的幻觉里,还能见到你。
等等,这不是幻觉!
白兔猛地睁开眼睛,随即咳了个天昏地暗。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牢牢抓住这人湿透的衣袖,似乎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顾夫子?夫子……”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不再有这样叫他的资格了。
“你,你还活着?”
眼前的顾新书明显消瘦了,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脸颊,可拥着自己的体温却是活生生的。
这么说,之前在芦苇丛中的,真的是顾夫子?
白兔满腹疑问,可顾新书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瞧过白兔一眼,一脸严肃,只望着前方。
他们此刻身在武夷山中,白兔能听到水声,却不能见到九曲溪。他们身下的草丛都是湿的,顾夫子之前像是准备带着他远离九曲溪,却在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顾新书放声问。
接着另一人便从山石后面闪了出来,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额上还带着鲜红的眼纹。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常青”微笑道。
是他!白兔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这不知名的神兽之前给他的威压太厉害了,现在想起来他还止不住地颤抖。
顾新书朝前挪动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常青”的视线,说道:“我孤身一人,又瘸着腿,不便行礼。却不知道白泽大人有何贵干?”
咦?
以对方所站的方位,早已望见了白兔,为何顾夫子要说自己是孤身一人?
白兔望着顾新书的侧脸——夫子的脸上薄薄一层汗,黝黑的眼瞳在一点一点地扩大。
可他的声线却如此动听,就像是仙乐一般美妙。
连那白泽都像是被这声音所说服,真的瞧不见白兔的存在。
“我听说,你自上次脱逃之后,便一直在这武夷山中养伤,正好我也在找这山中的灵脉所在,便过来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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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何以得知?”顾新书反问。
白泽在空中嗅了嗅。
“就凭你身上这龙团雪的味道。”他缓缓道,“制作龙团雪的茶树只在灵脉附近生长,可镇定魂魄,驱除病痛。你伤得如此之重,若不是日日饮用龙团雪,恐怕早就死了吧。”
“就算喝过龙团雪,我也未必知道茶树的位置。”顾新书回答道。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那么好糊弄吗?”白泽冷笑,“龙团雪被制成之后,只能维持七日的雪白,之后就会逐渐变黑,所有的效用,也只有在这七日内才能有效。你不仅知道茶树的具体位置,还必须不断地回去采摘,否则你为何要隐居在这武夷山中?”
白兔听见顾新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靠着顾新书的后背,能摸到夫子背上透过来的冷汗。
“你赢了。”顾新书疲惫地闭了眼,抬起一只手,指向一旁的山顶,“你望那边,是不是有整整一层的雪白茶叶,犹如新雪?”
白兔看了又看,那边明明什么都没有。
可白泽顺着顾新书所指看去,面上却露出了喜悦,几乎是转眼间,便从原地消失了。
白兔肩上一沉,是顾新书倒了过来。
“快走。”
他在白兔耳边低沉地说:“我能骗得了他一时,却骗不了他一世,他还会再来逼问我,你赶紧离开……”
白兔靠着他,只觉得他身体滚烫,一低头,便见顾新书胸口,原先被自己挖出玉珏的位置,正在渗出血迹。
“夫子!”他失声喊道。
明明是我将你伤成这个样子,为何还要来救我?
白兔颤着手,想去检查他的伤,却被顾新书按住了手。
“没有用的。”他简短地说。
白兔完全不听,直接掀开了他的衣襟----然后愣在了当场。从他挖出玉珏到现在,也有些日子了,可顾新书的伤口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甚至还在朝四周溃烂下去。白兔简直无法想象,这得有多疼。
“对了,龙团雪可以镇痛。”他站了起来。
顾新书的小屋中就有龙团雪,他知道在哪儿,他可以现在去取……
“我说了没有用的,阿兔。”顾夫子低声说。
他叫他的方式,还跟以前一样。
“你还在我身边时,龙团雪就用完了,我原想着再去采些,可……”
这话没有说完,顾新书便一头栽倒,失去了知觉。
白兔接住了他,心里像是破了个窟窿,汩汩地淌着血。他知道那个可字后面是什么——可你带人闯进了屋里,你亲手挖走了我赖以存活的玉珏。而在那之前,顾新书曾经慷慨地将龙团雪一盏又一盏地给了做噩梦的白兔,有时候甚至是双倍的剂量。
他自己魂魄不稳,龙团雪对他来说就是救命的药,却这样浪费在了白兔的身上。
“夫子,夫子,对不起。”白兔终于哭起来,“要怎样才能救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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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救你,我愿做任何事,哪怕粉身碎骨也……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转着,直到一样东西浮现了出来。
顾新书的龙形玉珏。
若他能重新找回玉珏,夫子的伤是不是就能痊愈?
六
顾新书的玉珏,此刻正被苏二娘系在腰间。
她坐在火堆前面,伸了双莹白如玉的手,正在烤火。
这是山间的一处破庙,残缺不全的神像上蛛网丛生,苏二娘和她手底下的盗贼们围火而坐。火光之下,他们的影子拖向了四壁,随着火焰的抖动,那些影子也晃动起来,生出了鹿角和兽耳——原来是一伙貜如。
这类妖兽形如白尾的鹿,却有四只鹿角和一双人类外形的手。
这双手灵活无比,就是凭着它,他们才在尘世里做起了偷盗的勾当。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是苏二娘想要而又拿不到的。常青的生花妙笔,是她今生所尝到的首次挫败。
“若不是白兔那小子太没用,咱们现在早就在灵界快活了。”她越想越是生气,咬牙笑着,“哪里还用得着困在此处?”
只是淹死,未免太便宜他了。苏二娘想。若是白兔此刻能在面前,只怕是要抽上个百八十鞭,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刚想到这里,便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二娘。”
苏二娘猛地回头,只见一名单薄的少年站在庙门口的台阶上。
乌草汁染成的黑色已经教溪水洗下去了,此刻湿漉漉地挂在这少年身后的,是头火焰般的红发。
额上墨色的蚕形印记,衬着白皙的肤色,再明显不过。
“二娘,”他说,“我回来了。”
苏二娘只惊讶了片刻,便回过神来。
“白兔?你居然没死?”她露出惯常的笑容,嘲讽道,“怎么,从水里爬出来,又巴巴地追了过来,就这么舍不得二娘?”
盗贼中间爆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白兔却没有笑。
“有人救了我。”他简短地说。
“谁?”
“顾新书。”
那顾夫子还活着?苏二娘心中暗暗吃惊,却没有表露出来。
“算他命大。”她悠悠地说,“你呢?为何不跟他走?”
“我想要回灵界。二娘你答应过我们,拿到定魂玉,就可以让我们回去的。”
苏二娘勃然大怒,随手抽出了一根还在燃烧的树枝,朝白兔劈头盖脸地甩了过去。
“只有定魂玉珏顶什么用?找不到这山里的灵脉……”
“顾新书知道灵脉所在。”
尚未熄灭的火焰烧灼着白兔的头发,嘶嘶作响。
但这一次他没有躲,反而朝前一步,接着说:“我遇到了白泽大人,听见他逼问顾新书,说他知道龙团雪茶树的位置。二娘,你想想,这姓顾的失了玉珏,若不是靠龙团雪撑着,如何还能活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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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二娘之前便听说过,只有灵脉附近采的茶叶能做出龙团雪,因此信了三分。虽说只信三分,她面上却拿出了十分的笑容来,显得格外得温柔慈爱。
“原来你还有这等用处。”苏二娘拍了拍白兔的脸颊,“那顾新书既然肯来救你,想必是心疼你得厉害。你再回去哄哄他,让他将灵脉的位置告诉你。”
“……那定魂玉珏果真能拓开灵脉,形成通往灵界的通道?”白兔问。
其余的盗贼们听到此处,纷纷朝苏二娘转过脸来。
长久以来,他们一直在为她卖命,就是为了这个虚无的许诺。
被那么多双眼睛同时盯着,苏二娘不禁有些恼怒,说道:“那是当然!当初白泽大人在凌虚谷以定魂玉珏开灵脉,我就在他身边,亲眼所见!”
“但我听说,那处灵脉只被拓开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枯竭了。”
“没错,凌虚谷的妖兽们全都因此流离失所,四处逃难……”
盗贼们交头接耳。
“收声!”苏二娘吼道,“难道你们不想回去?难道你们想要永远困在尘世,跟人类困在一处?”
这句话成功地让她手下的貜如们闭上了嘴。
只有白兔还在问:“若我们成功回到灵界,这武夷山中的灵脉却因此枯竭了呢?这山中其余的妖兽……”
“傻孩子。”苏二娘回答,“那些妖兽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我明白了。”白兔点点头,“我这就重新回到顾夫子的身边,替你打探灵脉的位置,不过我曾经叛过他,只怕要再得他信任,没有那么容易。”
他朝苏二娘伸出了一只摊开的手。
“二娘可否将定魂玉珏交予我,还给那顾新书,好让他对我放下戒备?”
原来这才是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苏二娘想。
分明是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转眼间就向着外人,苏二娘心中气得咬牙切齿。
但她半分都没有表露出来。
若白兔说的是真的呢?她不得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白兔有多想回到灵界,她是知道的,若那顾夫子真的晓得灵脉的位置……
离她多年来寻觅的目标,眼看只差一步了。
苏二娘沉默一阵,终于还是摘下了腰间的龙形玉珏,交给了白兔。
七
白兔捧着玉珏,便如同溺水之人捧着救命的稻草一般。
他将它放在了顾新书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那玉珏一接触到体温,便开始隐隐发光,伤口四周也生出了新的血脉,仿佛细小分叉的树枝,一点点朝玉珏探了过来。
白兔大大地松了口气,只觉得疲惫不堪。
还回了玉珏,顾夫子就能好起来了吧?
怀抱着这样的期望,白兔趴在顾新书身旁的野草丛中,很快睡了过去。他在梦中迷迷糊糊地,似乎又变成了小马驹,钻在顾新书的袖子里跟他要果子吃。顾新书呵呵笑着,袖里衣间,尽是龙团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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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切又回到了当初,念念不忘的美好时光。
可他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将手往顾新书身上一放,顿时一个哆嗦:顾夫子浑身滚烫,呼吸急促。随着他胸口的起伏,一串串的细小光点如同萤火一般,自那龙形玉珏里四散而出。
“白兔,你别怕,这是我的魂魄……”
他听见夫子喃喃。
这人都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了,还想着要哄自己。白兔心里知道顾夫子受过伤,因而魂魄不稳,眼看着这是要散魂了。
怎么办,怎么办?
白兔忽然想起了方才的梦,犹如被雷电击中,一霎时清醒过来。
对啊,梦中闻到的龙团雪茶,便可镇定夫子的魂魄!
可他只知道那茶树就在这武夷山中,如今却要到哪里去寻?
白兔着急得不得了,又犯了老毛病,干脆一口咬在自己手掌上。
疼痛蔓延上来,他眼前却隐约地闪过了画面:某处的山坡上生满银白色的茶树,犹如新下了一场雪。
他吃了一惊,松了口,那幻象便消失了。
白兔心中若有所悟,连滚带爬到附近的溪水边一看,自己额上被白泽点污了的金蚕竟然又闪了起来。
原来,疼痛是真的可以激发自己感应宝物的能力的!
那龙团雪如此珍贵,只在灵脉附近生长,可不就是宝物吗?
白兔大喜,张口就要再咬下去,旁边却伸来一只手,捂住了那伤口。
“不许……”顾新书虚弱地制止他。
“夫子,夫子!”白兔恳求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抢了你的玉珏,才将你害得如此。你便允我这一次吧,只差一点,我就能看清那龙团雪的所在……”
顾新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化成马来……驮着我……”他气息不稳,慢慢地说,“我带你去……”
白兔依言化成了马形,将顾新书驮在了背上。
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再不是当初的小驹子了。倒是趴在他背上的顾新书显得轻了许多。
按照顾新书的指点,白兔带着他走进了武夷山的深处。
这里人迹罕至,地上连正经的山路都没有,白兔跟蔓藤和砂石一路搏斗着,好不容易行进了半日,到了一处山坳之中。
举目四顾,围绕着他们的尽是重重山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处。
却未见到一根茶叶。
顾新书勉强抬了抬手,说了声就在这里,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白兔也隐约能感应到茶树的影子,具体方向却并不清楚。他只得用了老办法,将自己的两只前腿都弄得血肉模糊,凭着那一点点加强的感应,继续朝前走去。
他之前被迫寻过无数次的宝,却没有一次,是痛得这样心甘情愿,这样迫不及待的。
天光渐暗,明月东升。白兔踩着月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却都是在最后一刻惦记着身上昏迷的人,又险险地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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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坚持一会儿,再绕过前面这道弯——
白兔发现自己站在了莹白的光芒之中,被满山遍野的龙团雪茶树所包围。
月光下,它们沐浴在灵气之中,闪闪发光。
远处有一清泉汩汩而出,带着充沛的灵气。
那便是灵脉吧?
“我们找到了,”白兔不由得欢喜地喊起来:“夫子。你有救了!”
“太好了,多谢你,替我找到了灵脉。”
一个女子的声音回答了他。
白兔僵硬地扭转了脖子,望见苏二娘从自己身后走了出来,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
之前他跟苏二娘撒谎,说再次接近顾新书,是为了骗取龙团雪茶树和灵脉的位置,如今自己在顾新书的指点下找到了灵脉,却没想到成了她利用的棋子。
若是顾新书此刻清醒着,听了她这话,又会如何想?
“夫子,不是我,我没有叛你,我……”白兔语无伦次起来。
“我可不是在跟你说话,白兔。”苏二娘掩着口,笑得眼睛都眯了,“我是在跟你背上驮着的讹兽大人说话。”
讹兽?顾新书不是人类吗?
怎么会是那种传说中外型如兔,最擅长撒谎骗人的妖兽?
“这些年来,无论怎样鞭打你,你都感应不到灵脉的位置,我于是出了这么个主意,出重金请了你背上这位讹兽大人,让他演了个活生生的顾夫子给你。”
白兔忽然想起了,跟白泽对抗时的顾夫子的黝黑眼瞳。
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明明是谎言,可连白泽都听信了,不是吗?
“你还真当有人会这么疼爱你?教你读书写字?为了你连命都不顾?不过是场苦肉计,你便巴巴地上了钩。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这么傻,不是吗?”
白兔只觉得四蹄下的地面都在陷落。
“夫子,你真的是讹兽吗?”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扭过头去问。
这时的顾新书是醒着的。白兔不知道他醒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自己跟苏二娘的对话。
但是他明明白白地看见,顾新书头上生出的,雪白的兔耳。
“……我是讹兽,白兔。”
仿佛等待了百年之久,他听见顾新书低低地道:“但我不曾对你撒过谎。”
不,不!白兔整个人都错乱了。
恍惚之间,他重新化为了单薄瘦弱的红发少年,蜷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臂。顾新书被他甩到了地上,他也顾不上去理,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
根本就没有顾夫子吗?
他所经历过的那二十日,本就是幻梦而已吗?
事到如今,他还能抓住些什么?
有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是苏二娘。
“乖,你现在晓得了吧,这世上只有二娘待你好。”
她在白兔耳边蛊惑着:“把定魂玉珏还给我,二娘这就打开灵脉,带你回灵界——你不是,一直很想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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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白兔又一次亲手摘下了顾新书胸前的玉珏。
这一次,玉珏和顾新书的血肉接触不久,尚未完全融合。他摘下来时,只沾了些许顾新书的血。
又一次满手温热,他却浑浑噩噩的,犹如在梦中漂浮着。
苏二娘一拿到那玉珏,便笑得发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哎哟,白兔你这傻孩子,怎么还是这么傻?”
“你,你说什么?”
“你家夫子真的是讹兽,这倒是不假。”她用袖子擦着玉珏上的血,得意得很。
“但他说,从未对你说过谎话,却也是真的!”
“夫子!”
白兔追悔莫及,只觉得自己满手都是顾新书的血,这下是彻底地洗也洗不掉了。
苏二娘在他面前笑得猖狂无比,他一时激愤不已,便要冲上前去。
他恨不得能将她撞下山崖,恨不得能跟她一起死……
顾新书却将一只虚弱的手放在他肩上,阻了他的动作。
白兔立刻动弹不得。
“记得我的话……白兔……能弄脏你的,只有你自己。”
神兽的威压,便是在此刻轰然而至。
无论是苏二娘,还是白兔,全都被压伏在地,抬不起身来。更不要说奄奄一息的顾新书了。
自威压的来处,走出了常青外形的白泽。
他悠闲地踱到了苏二娘身边,用一根指头,勾出了她手上的定魂玉珏。
“多谢你,替我找到了灵脉。”他模仿着之前苏二娘的口吻道,“不过,单单要用定魂玉珏开灵脉是不够的,这玉中的灵气太少,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上回在凌虚谷便是因此失败。”
他单手抓住了苏二娘的头发,竟然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需要用一个活生生的妖兽,作为给定魂玉珏提供灵气的‘柱子’,这样才能维持通道一直打开。我看这讹兽快要死了,旁边这小子又没有二两肉,还是你最合适了。”
苏二娘不能言语,绝望地眨着眼睛,拼命地朝白兔传递着“救我”的眼神。白兔自己也不能动弹,眼看着那白泽拖着她,朝充满灵气的泉水方向去了。
再过一阵,只听嗡的一声,泉眼当中,冒出了数丈高的泉水,犹如白练一般。从泉水底部,飞出了一只墨汁组成的巨龙,白泽就站在龙的头顶上,手中拿着定魂玉珏。
而苏二娘,被他沉入了泉水,放在泉眼之上。
接着,那白泽吟唱起来。
白兔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他亲眼见着漫山遍野的龙团雪树,一棵棵地枯萎了,那水柱本身却增宽了数倍,翻涌着的灵气越来越强烈,带着凛冽的,直接来自灵界的风。
从泉水中伸出的,苏二娘的手,已经化为了枯骨。
白泽手中的定魂玉珏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吟唱声却在此刻突然中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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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上的白泽蹲了下去,咬牙切齿地捂着额头。
白兔听见他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争吵着。
“别来碍事!”
“再这样下去,连此处的灵脉也会枯萎,这里所有的妖兽都没有活路!”
那个声音……常青公子?
白兔还在吃惊,顾新书却靠了过来。
他的身体依旧滚烫,声音却坚定:“没错,绝不能让白泽毁坏灵脉。阿兔,你得阻止他。”
“我?”
我不过是个,两次背叛你的,可恶的小贼而已……
“靠过来吧。”顾新书朝他伸开了双臂,“服下金蚕者,能感应到世间所有的宝物——你来看看我心中的珍宝吧。”
白兔闭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匹洁白的天马,身有彩翼,金眼灼灼,鬃毛和长尾犹如燃烧的烈火。
“你不是普通的马,白兔,你是吉量天马。”他听见顾新书说,“你可日行千里,可上九重云霄,无人能阻!”
几乎快要枯萎殆尽的龙团雪茶树之间,飞出了一匹愤怒的天马。
白兔展开了七彩的双翼,长啸着扑向了墨龙头顶之人,将他生生地撞了下来,摔入了茶树丛。
那宝贵的定魂玉珏也一并掉入了空中,白兔飞速地赶了过去,在最后一刻叼在了嘴里。
他扇着翅膀,悬停在半空,望着山坡上的龙团茶树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正常,重新泛出了银白色的光泽,月光之下,犹如雪一般皎白。
而在雪白的茶树之间,常青公子捂着前额坐了起来,满头的黑发又恢复了正常。
还有这世上最光明温暖的那个人,正在下方微笑着,等待着他。
这一次,他要亲手再将龙形玉珏放回他的胸口。
将已拣熟芽再剔去,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清泉渍之,光明莹洁,若银线然。其制方寸新銙,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团胜雪。
——《宣和北苑贡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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