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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学士的胡子翘了翘。
那里头装的未必真是我儿子。他想。不过魂魄出窍这类事毕竟匪夷所思,他也不指望鲁鹰能明白,还是接着问道:“若真如此,那他为何还要挟持我儿子逃走?”
“自然是为了桃源图!”
假徐若虚一得了自由,便朝徐学士扑了过来,嘤嘤嘤地在他怀里哭着。
“阿爹,是孩儿糊涂,受了蒙蔽,之前只当这玄蜂是朋友,现在才晓得,他是北狄派来的奸细!”
火光之下,他伸出一只手,明明白白,指着阿零。
“他潜伏在无夏城中,一直在暗中为北狄传递消息。这次又要偷盗桃源图,被我知道了,要告发他,他便起了歹心,害我落水,幸得孩儿命大,才不曾淹死!”
胡说八道!
分明是你干的,是你冒充我,用金铃命令阿零去劫的桃源图!!
粽子徐在阿零的衣服里藏着,隔着重重的人墙,听他往阿零的身上泼了一桶又一桶的脏水,简直恨不得冲出去咬他两口。
等一下,自家老爹自然是不会信的,可鲁教头,不会真信了吧?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听见鲁教头追问。
“既如此,被他盗走的桃源图呢?”
“我亦不知,”假徐若虚回答,“我差点淹死,醒来后就被他带到了此处。不过眼下他既然已经落网,鲁大人拷问一下便知。”
“我看他一路护着你,你却不肯再继续护着他了吗?”鲁鹰问。
“大义当前,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假徐若虚应道。
鲁鹰沉吟片刻,便朝押着阿零的羿师们挥了挥手:“带回巡猎司,先关押起来。”
“这家伙能化为玄蜂逃走,如何关押?”一名羿师问道。
“若还能化蜂,刚才中箭的时候,便该化蜂逃走了吧?”徐学士回应,“虽然不知道为何,但他现在跟普通人类并无区别。”
他们一起看向被擒住的阿零,后者睁着双雾濛濛的眼睛,顺从地被羿师们给带走了,只是在经过那冒牌货身边时,略微停顿了一下。
“徐若虚。”阿零低低地唤着。
粽子徐贴在阿零心口,能感到阿零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阿零虽然神志不清,但对周围所发生的事情,还是有所感受的。他此刻一定非常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被带走,而那个他唯一所认得的人类,却始终背对着自己。
自始至终,他不曾回头看过他一眼。
五
粽子徐非常发愁。
身体是找到了,却被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家伙占了去,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他跟阿零又都被关进了巡猎司的牢房。
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二个时辰的时限已经过去了一半。到明日早上巳时,若是再不能回到身体里,自己就要魂飞魄散了。
他权衡再三,眼下最好的法子,应该是溜出去找阿爹,再想办法接近那个冒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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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零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他既受了伤,又不能化蜂,肩上的伤口一直在汩汩地流着墨血。即使如此,羿师们还是给他的双腕都铐上了锁链。
阿零也沉默着接受了。
若要在此刻让他抛下阿零一个在此,徐若虚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以粽子的外形贴在阿零的心口,一直都在尝试着跟阿零说悄悄话。
“阿零你还记不记得,我经常带你去吃的那家灌浆馒头?你怕烫,每次都是要我帮你先撕开才能吃的。”
他使劲回想着他俩一起做过的事情,想要提醒阿零:“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回吃多了甜食,牙疼起来,脸都肿了,我笑了你几句,你就跑掉了,害得我以为你离家出走,边哭边去找朱掌柜……”
可无论他怎么提醒,阿零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徐若虚的心里就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都是他不好。
早就知道阿零只认得自己的脸,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相反有时候还暗自得意。
如今阿零只认得那副躯壳,对就在身边的自己完全没有感应。
若他能早点想办法,就不会这样了。
粽子徐无力地垂下了所有的叶子。
这样一来,连他的叶子尖端都沾上了墨色的血。
要是能为阿零做点什么就好了,他看着那点墨血想,哪怕能有一点点帮助……
对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蜂蜜本身可以帮助伤口愈合!
粽子徐立刻行动起来,解开了蓑衣外的红绳,把叶子伸进去沾了些朱成碧抹给他的蜂蜜,小心地涂了些在阿零的肩头。
阿零的神色忽然有了些变化。
“这是……我酿的蜜。”他愣愣地说。
徐若虚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蜂蜜,是玄蜂蜜!
玄蜂天生并不会酿蜜,阿零却想要学。他俩为此拜访了好几群蜜蜂,花费了足足一年的时间,采过了四季的百花,最终才酿成的,乃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品。
结果被朱掌柜的悄悄涂给了自己。
干得好!徐若虚倍受鼓舞,难怪阿零这一路上都没有扔掉自己这个粽子,还珍重地藏在了怀里!
“是的,阿零!你想起来了吗?”他挥舞着竹叶,“这蜜是我亲手帮你取的,为此我还掰开了你的母巢!你还说,这蜜是准备献给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这些,是你跟我独有的回忆。
这样你就能晓得了吧,那个冒牌货不过是个躯壳,我才是,我才是——
“徐若虚。”阿零唤道。
徐若虚惊喜万分,伸了叶子刚要欢呼,却在瞬间僵直了。
他看到了阿零的眼泪。
在少年的脸上,是发亮的两道。
“这蜜是给徐若虚的。”阿零喃喃自语,“可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我应该早点告诉他的。说不定,他就不会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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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淹死了。我没能保护好他。”
阿零看着自己的手。
“幸好他醒了,”他非常欣慰地接着说,“幸好他还需要我。”
那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徐若虚忽然哑口无言。
他明白了阿零为何对那冒牌货如此执著。
失而复得,除了紧紧地抓住,再不敢多想。
更何况,阿零本来就只认得他的脸。
六
无论粽子徐有多么地忧心如焚,第二日的清晨都照样会准时到来。
十二个时辰的最后一个时辰里,有人不慌不忙地带着桃源图上了天香楼。
是那个冒牌的徐若虚。
朱成碧斜靠在美人榻上,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接待了他。
“桃源图?”她半睁着一对金眼,满不在乎地问,“不是说教你家阿零藏了起来吗?结果却在你手里?”
“我手里这张,是羿师们后来搜查到的,但却不晓得是真是假,有没有被那个奸细掉了包。”对方将桃源图捧在手中,一点点打开,慢条斯理地说。
他看上去,跟真的徐若虚一模一样,连轻挑眼角的小动作都是相同的。
若不是朱成碧亲手将徐若虚的魂魄放进了粽子里,此刻只怕也要信了他。
“你手里这图根本就是一片空白,要如何才能辨认真假?”她问。
“朱掌柜的不知道吧,这桃源图中另有乾坤,若是用白灵犀的犀角开启,图上能显现出人形来的,便是真品。”
假徐若虚微笑道:“眼下这无夏城中,唯有天香楼里的小萱是白灵犀吧?”
原来是要找小萱?
所以这冒牌货鸠占鹊巢,夺了小书呆子的身体,又让阿零劫了桃源图,最终的目的却是要找一只尚未成年的小犀牛?
为什么她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听我爹说,这桃源图跟朱掌柜的也颇有渊源?”假徐若虚见朱成碧并没有立刻回答,朝前走了一步,低声补充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这图上最后显现出来的,究竟是段清棠,还是你曾在夜行的佛像中,见到的那人?”
这句话击中了核心。
一开始看到夜行的佛像消散之后显示出来的人影,朱成碧曾以为那是段清棠。
可她分明记得段清棠的名字,记得他们如何相遇,如何并肩而行,最终又如何彼此背离。
但那个人——她一遍遍地想要将他画出来,可每画一次,他的面目都日益模糊——她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跟段清棠,有几分相似。
如今,她又会在这张桃源图上,看出谁的脸?
朱成碧抓着手中的团扇,扇骨在她手里吱吱作响。
假徐若虚依旧在对面微笑着。
她最终还是放开了团扇,转头唤道:“小萱,过来给你看个稀罕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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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假徐若虚将桃源图放在了案上,自己退往了一侧,两手都藏在了袖子里,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
小萱有些懵懂,但他还是按照朱娘的吩咐,点亮了头顶的犀角。
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桃源图,银白的光芒洒在了图面上。
紧接着,是轻轻的“嗡”的一声。
原本空白的纸面上,出现了蜿蜒流动的墨色线条。它们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彼此追逐,盘绕相接,将那隐藏在图中的人形勾画出来,手持长笛的国师温柔回望,而头顶长角的女将军靠在桃花树下,正举杯邀他共饮。
在他们头顶,是重重叠叠的山桃花。
这画面如此美好,仿佛一场既不曾开始,也永远不会结束的遥远梦境。
朱成碧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幅画之前我曾见过的。”小萱忽然开口,“就在——”
他住了口,露出困惑神色来:“我想不起来了。”
但那些桃花还在增多,花枝甚至探出了画卷,向在场的人们探了过来,将真正的桃花花瓣掉落在他们的身上。
朱成碧朝前走近了些,就像是被这景象所蛊惑了一般,朝花枝之间望了下去。
在那里,有一座真正的村落,被群山环绕。村外有阡陌交错,村内鸡犬相闻。
每一家的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同样的山桃树,每一朵花,都有九九八十一瓣。
正如某个遥远的诺言。
“‘开满桃花,碧水环绕的地方。’”朱成碧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哇,好哇,我当初找遍了神州大陆,都找不到你的坟墓,却原来藏在这里!”
最后几个字,带着隐隐的回响。
顿时有阴影四面涌来,将她团团围在其中,只有那一对金眼灼灼,笼罩在火焰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小萱只觉得头顶一痛——竟有细细的晶莹丝线,不知在何时缠上了他的犀角,将他连人带角,拖向了一侧。
是那假徐若虚!
他等着朱成碧因桃源图的真相分心的这一刻,已经等待多时了。
眼看小萱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露出了笑容,朝那只还在晶莹发光的犀牛角伸出手去----
然而阴影中,有刀光破空而来,险险擦过了他的指尖。
连那缠绕在犀角上的丝线,也被这刀光一并切断了。
小萱跌了出去,摔在地上。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成年女子娇媚的声音说。
弥漫在室内的阴影逐渐消散了,朝他俩一步步走过来的,是身形高挑,手持冰牙长刀的饕餮将军。
“以灵犀角,开桃源图,就能找到段清棠的坟墓。这就是你上我天香楼来的最终目的。连这傀儡丝,也眼熟得很。对吧,檀先生?”
她露出了一侧的虎牙。
“真可惜,你带不走这孩子。”
“是吗?”假徐若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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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揭穿了身份,却丝毫没有慌乱。
“若不能带走整个人,能带走他头上的犀角,也是一样。”
他举起了一只手,腕上的金铃忽然急剧地响了起来。
“玄蜂何在?”
七
玄蜂阿零,此刻散成了蜂群,正潜伏在天香楼的各个角落里。
他本来就对天香楼异常熟悉,此刻虽然意识不清,记忆丧失,却还是本能一般知晓何处最适合藏身。
这是前一天晚上,假徐若虚忽然摇响了金铃,让阿零从巡猎司的牢房中飞出去见他时,给他下达的任务。
阿零那时被限制在人形状态,双腕上都带着锁链。
可金铃一响,他就开始拼命地想要挣脱,最后甚至不惜扭断了手腕,才得了自由,赶去见那个冒牌货。
粽子徐又气又急,红枣眼睛更红了。
他也曾经试着劝阻阿零,但铃声一声比一声紧迫,阿零就像是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般。
所幸他还是留下了一部分成员,负责照看粽子徐。
这些蜂拎着粽子徐,也飞进了天香楼,将他藏在了房梁上面。
因此当玄蜂群应声从角落中涌了出来,在饕餮将军和假徐若虚面前重新汇聚成了蓝眼的少年时,粽子徐也在场。
他趴在梁上,摘下一只红枣眼睛来,挂在竹叶尖端,垂下去查看着——
阿零虽然重新现形,却站得离那冒牌货远远的。
“还等什么?”
假徐若虚催促道,指着一旁的小萱。
“去吸干那白灵犀,只剩下犀角,再带回来给我!”
阿零的身后立刻散出了蜂群,小萱爬起来刚要逃走,便被它们围上了。
可奇怪的是,那些玄蜂虽然覆满了小萱全身,却并没有真的吸取它的血肉。
“我记得,你曾说过,我不再是杀人蜂了。”
阿零迟疑地唤他:“徐若虚。”
“假货就是假货,永远成不了真。”一旁的饕餮将军悠闲地说。她甚至放下了手中的刀,一副准备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阿零。”假徐若虚唤道。
他低着头,双肩耸动,无论是声调还是语气,都跟真正的徐若虚伤心欲绝时完全相同。
糟糕,要坏事!粽子徐在房梁上听着,不由得心中大喊。
“你没能保护得了我,害得我活活淹死,是也不是?”
“是。”
“你知不知道,江水有多么寒冷,我死的时候,有多么绝望,有多么恨你?”
那冒牌货指着小萱,手腕上金铃颤动:“你明明说过,凡君所命,无有不从——如今这么简单的命令,你也要违抗我吗?”
不,不对!粽子徐气得火冒三丈。他那时虽然遗憾绝望,却从未怨恨过阿零。
这个冒牌货胡说八道!
一瞬间,他忘记了要谨慎行事,也忘记了自己此刻附身在一只粽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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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满心满意,只是想着,这混蛋欺负阿零,还顶着自己的脸!
假徐若虚怎么也想不到,从头顶的房梁上会掉下来一只怒气冲冲的粽子。
这粽子还朝他愤怒地挥舞着竹叶。
下一刻,它就撞上了他的脸,一面还喊着:“滚出来!”
他来不及细想,朝这粽子一把抓了过去,谁知道这粽子还是生的,撕扯之下,表面的蓑衣散了开来,雪白的糯米沿着他的肩膀,濡湿了他整整一条手臂。
他虽然恼火,却也顾不上了,仍然摇晃着金铃。
“还不动手??”
阿零眼睛的颜色,一点点变了。
一旁被玄蜂覆盖,吓得不敢动的小萱,忽然发出了惊叫。
“疼……”小萱喊道。
胜利在望。假徐若虚想。
但他并不知道,此刻他的肩上,升腾起来一个半透明的影子。
十二个时辰已过,附身的粽子也让人撕散了,真正的徐若虚这是要魂飞魄散了。
然而奇怪的是,那只半透明的魂魄,却在微笑。
他的手指着自己身体的后脑。
在那里,有一根晶莹的细细的傀儡丝。
它缠绕在这身体的手臂上,控制了整个半身。之前就是因为它,才让徐若虚半身麻痹,沉入了水底。
此刻,因为有一整只沾满蜂蜜的粽子洒上了那只手臂,这傀儡丝也被裹上了蜂蜜,终于全部显形。
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小萱喊疼,傀儡丝显形,而朱成碧当机立断,投出了手中的冰牙刀。
清冽的刀光呼啸而过,就像月光突破了云层。
傀儡丝瞬间便被切断了。
徐若虚的身体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赶紧回身体里去!”饕餮将军喊,“你快要魂飞魄散了!”
她没说错,徐若虚此刻在空中漂浮着,边缘越来越模糊,正在散做细小的光点。
可小萱的喊疼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嘶哑。
再不阻止,阿零就要将这小犀牛活活吸干了。
“不行!”
徐若虚望着阿零的方向。
“阿零不想杀人,我也跟他保证过,绝不会让他再杀人的。事到如今,只有我能救小萱了。”
八
自从蓝眼的蜂王死后,阿零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就像被套在了壳子里。
外界发生的事情,他也能听到,能看到一些,却并不能完全理解。
唯一知道的,就是抓住死而复生的徐若虚不放。
再不能松手。他反复提醒自己,这是,再不能失去的重要之物。
哪怕中箭流血,哪怕折断手腕,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只小小的粽子,也带来奇怪的熟悉感。
它跟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话,在包裹着他的壳子上面坚持不懈地叩击着。他虽然听不懂,却也疑惑不已。
那些,是徐若虚本人才知道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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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有两个徐若虚?
但是戴着金铃的徐若虚朝他下了命令,而这命令必须遵从。
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白灵犀,跟他曾经猎杀过的猛兽完全无法相比。
阿零的唇间甚至都已经尝到鲜美血肉的滋味了。
这令他颤抖不已。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眼前亮起了光芒。
仿佛燃烧的犀角,誓要让在夜间流浪的影子显形。
光芒之中,阿零看见了一副半透明的魂魄。
这魂魄整个都是半透明的,漂浮在空中,正将自己的额头与阿零的前额相抵。
他的触摸轻得像是坠落的雪花。
“快想起来,阿零。”
这魂魄在对他说。
忽然间,阿零的脑海一下子清明起来,他看到了更多的回忆。
“我不想再杀人了。”
他看到自己跟徐若虚并肩坐在琼花树上,听到自己这样说。
“可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自己的声音里满是困惑。
“玄蜂本就是以吸食血肉为生的。”徐若虚回答,“但你这么喜欢甜食,说不定,也可以学着酿蜜呀。”
“……可以吗?”
“别担心,有我呢!”
徐若虚拍着胸脯保证:“我绝不会再让你杀人了,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阻止你的。”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徐若虚。
为了他,自己曾经寻遍了百花,每朵花里只取一毫厘的精华,日复一日地发酵,酝酿,等待,最后终于成就了独一无二的美好之物。
有谁听说过,玄蜂也能酿蜜呢?一开始,连阿零自己也并不相信他能成功。
只有徐若虚,自始至终从未动摇,从未怀疑。
这才是他。
这样的他,怎么会下令让阿零杀死小犀牛?
“徐若虚!”
阿零眨了眨眼睛,对那半透明的魂魄道。
在他们身侧,围困着小萱的蜂群终于开始散去。
那魂魄也朝阿零眨了眨眼睛。
紧接着,他在阿零眼前散为了无数细小的光点。
九
傀儡丝被冰牙长刀切断的瞬间,无夏城郊外的某处荒废的民宅内,檀先生猛地睁开了眼睛。
日光从颓败不堪的窗棂外照进来,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当中沉浮。
他就那样躺了一阵,重新调试着呼吸,再一点点地撑起了身体。
抢夺犀牛角的举动既然失败,就应该赶紧逃走才是。
但他此次动用的并非简单的傀儡术,乃是将自己的魂魄都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内的移魂之法,非常消耗体力。
连他自己的半边身体,都跟徐若虚的身体一样,缠满了傀儡丝。
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轻易逃走。
更何况,他还要等一个人。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那截被斩断的傀儡丝是如此明显的线索,此刻还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她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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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原本垂落在地的傀儡丝紧绷了起来,将他一路拖向了墙角的阴影之处。
在那里,迈出了阴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是眼带红妆的女将军,肩上还扛着冰牙刀。
和他预想中一样。
她的一只手还拉扯着他身上的傀儡丝,正在一点点收紧。
他虽然早就是木制的身体,却也还是感到半身的关节都在嘎吱作响。
“你既招惹了我,便该料到有这一刻。”饕餮将军开口问道,“说吧,段清棠的坟墓中到底有什么,为何白泽一直在寻找?”
檀先生的整副身体都发起抖来,但他只是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不说。
“奇怪。”
饕餮将军朝他凑近了些。
“你的檀木面具呢?什么时候叫人撕了去?”
她甚至还伸了根手指,戳了戳檀先生脸上曾经有过面具的地方。
那里现在只是一片可怖的疤痕。
“你现在究竟是檀先生,还是谭一鹭?”
听到这个久违了的名字,檀先生终于开了口。
“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并没有区别,但对琅琊王赵珩来说,恐怕很不一样。”
檀先生回以沉默。
“我知道你此刻全身都已经是傀儡,既无痛觉,也没有心。就算将你磨为齑粉,也未必能让你开口。不过……”
出人意料的是,饕餮将军松开了手里的傀儡丝,话锋一转:“饕餮肉虽然阴毒,可令人化为石像,却未必不能解的。”
檀先生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有一道菜,可令吃下饕餮肉的人重新恢复为血肉之躯,那人若是正巧又有九尾灵狐的血统,说不定还会因此延年益寿。”
阴影聚合而又散开,此刻站在原处的,又是天香楼里那个十三四岁的金眼小厨娘了。
“只是这道菜所需材料罕见,工序复杂,不过,你既为傀儡,寿命该比寻常人长久,若慢慢收集,说不定也能集齐了。”
她眼角微微上挑,红妆艳丽如血。
“怎样,这道菜如何做法,你想不想听?”
檀先生挣扎了一阵,终究还是长叹一声,低声答道:“白泽想要段清棠坟墓里的一样东西。”
“是什么?”
“第二瓶麒麟血。”
和他预想中一样,这下轮到朱成碧睁大了眼睛。
十
而此刻,在天香楼的二楼,星空下的琼花树上,玄蜂的母巢当中,爬出了一只蓝眼睛的新蜂王。
它才刚刚孵化出来,翅膀都还是湿漉漉的,正在懵懵懂懂地往外爬的时候,一根手指接住了它。
“欢迎,我的兄弟。”
阿零对新蜂王说:“我带你去认识一个人。”
他转身走向一旁的长桌,桌上摆着只莲花纹的白瓷盘,上面躺着只圆鼓鼓的粽子。
“看,孵化出来了呢!”阿零朝那粽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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粽子身上的竹叶有气无力地挥动了两下。
“好了,徐若虚,不要生气了。”阿零想了一阵,笨拙地哄道,“其实,咸蛋黄鲜肉粽子也挺好吃的,我也很喜欢。”
“这根本就不是重点好吗?!”
新近晋级为鲜肉粽的徐若虚举起了全部的叶子,质问着苍天:“为什么我还是粽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恢复正常?”
“朱掌柜不是有说,这次再度附身之后,还要再过十二个时辰。”
粽子徐收回了叶子,紧紧地抱住了头。
话说回来,这次还得多亏了朱成碧,若不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快要消散的魂魄重新附在了另一只粽子上,恐怕他这次真的是凶多吉少。
若果真如此,阿零会怎样,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做了两回粽子了,口味还这么不一样。
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啊?他真的很担心!
粽子徐这边还在碎碎念,阿零已经将新蜂王放在掌心里,朝他递了过来。
“跟我一起保护他罢,我的兄弟。”阿零对新蜂王道,“我会将我跟他之间的所有的回忆都传递给你。从今往后,你要牢牢地记住他。”
请记得他微笑的样子,记得他的眼睛。
记得他是你见过的,最光明灿烂的灵魂。
从今往后,再不会认错了。
五月初五,为端阳,城中俱挂艾蒿,蒲丝,香团,亦有虎形面具,以驱毒虫。钱塘江上龙舟竞渡,万人围观,兼以蜜粽、豆粽、糖粽等投水,以飨龙君,却绝无敢投食肉粽者。究其原由,盖因钱塘龙君为甜党,与咸党洞庭君势同水火。两龙每每相斗,雨水绵延,无夏城中三十日不见日出,民甚苦之。故须以甜粽投喂钱塘,以肉粽投喂洞庭,万不可逆之,切记切记。
——《无夏风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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