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已经是四更,正常人一天当中最疲惫的时刻,负责看守皇宫最北面的和宁门的老李头从怀里掏出了旱烟袋和锅子,准备趁同伴睡着的时候抽点烟提神。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面前长长的御街上,传来了车轮滚动的吱嘎声。
一支车队停在了他的面前,车上的货物包裹得严严实实,押车的领头士兵长着张惨白的脸,瘦小得像个孩子。
老李头过去拿灯晃他的眼睛,那士兵往后躲了躲。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老李头问。
“我是新兵营里的,队里缺人,今天刚调过来。”那士兵应道。他的嗓音很细,更像孩子了。
“为啥这么晚了还运货?”
“这是普安郡王紧急调拨,专门为中秋宴准备的,明天一早就要用。”
他朝老李头举起了蟠龙形状的腰牌。
老李头眯着眼睛,叼着烟杆看了半天。腰牌是真的,他总觉得此人分外可疑,但又找不出什么破绽来,最后还是挥挥手让他过去了。
车队重新开始行进起来,从老李头身侧一辆一辆地经过。押车的士兵们个个都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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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头一面看着他们,一面叭叭地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四散,飘出去好远。
他还是觉得此事哪里不对劲,但是究竟是什么呢?
“等一下!"他吸了吸鼻子:“你这货物里怎么会有硫磺燃烧的味道?停下来,挨个检查!”
那瘦小的士兵朝他转过身来,飞快地拽过了老李头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还能有什么?不外乎是银钱之类。老李头心中不屑一顾:想贿赂他?没那么容易——
然而等他定睛一看:掌心中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雀钗,那金雀的一双眼睛都在发光,直直地朝自己瞪了上来。
他只觉得手脚发软,整个人都变的轻飘飘的,就好像魂魄变成了一只小鸟,朝天上飞去了。
这名看守了皇宫三十多年的老兵朝后退了两步,滑坐在地,几乎是立刻便发出了鼾声。
瘦小的士兵挥了挥手,原本停下来的车队开始继续前进。但这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硫磺的气味还在加重,而且越来越浓。其中一辆车开始冒出了烟气,喷出了火花。
刚才从老李头烟锅里飘出的火星,竟在不知不觉中引燃了货物!
这一下的动静不小,连一队正在附近巡逻的镇殿军都被吸引了过来。
“怎么回事?”
呼喝声中,押车的其他士兵被吓得纷纷朝空中跃起,现出了鸟雀的原型,四处飞散了。
只有领头的那名瘦小的士兵还不肯走。他朝后退去,背靠着已经开始燃烧的那辆车,紧张地四顾。
人影逼近,火把晃动,混杂着弓弦作响。
他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以为又回到了被追捕的冰湖之上。该怎么办,难道要死在这里——
刚想到此处,他后背便一阵冰凉,耳畔只听得哗啦一声。
有晶莹的水龙从天而降,扑灭了他身后的火焰,又重新化为墨汁,被一只外表普通的笔吸回了笔尖。
水火相交,众人眼前顿时蒸汽弥漫,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趁此机会,那持笔之人伸出手来,将他的手腕拽住不放。
“还不快走?”
他却挣扎起来,帽子掉落,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原来是雀娘子。
“这是最后一批了,白泽大人。”她对来救她的常青恳求道:“一定得安放在皇宫内!为了中秋夜……”
“ 你要做的事,难道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雀娘子却朝后退了半步。
“你不是白泽大人。”她喃喃:“白泽大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只会说,你去吧,这件事比你性命重要得多。”
“究竟是什么事?”常青干脆直接问道。
雀娘子于是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原来……是这样……”常青慢慢地说。
“如何?”白泽在他心底问。
“这次让你说中了。”常青回答:“我会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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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学生。不枉我教会你用这生花妙笔!”白泽呵呵笑起来:“现在,拿起笔来,让我给你上最后一课,教你如何自如使用我的妖力!”
蒸汽终于完全散去了,露出站在其中的常青,和揪着他袖子的雀娘子。
镇殿军开始了合围,包围圈越来越小。
常青却忽然面露惊讶,伸手指着天空:“那是什么?”
领头的镇殿将士嗤笑一声:“小子,你要是以为我们会上当——”
然而自他身后爆发出了更多的惊叹声:
“天哪,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月亮之下,流云之间,有庞然巨兽显露出了身影。
那兽生着双灼灼的金眼,巨口中利齿交错,披散着一头火焰组成的鬃毛。
它在空中飞奔而来,每一步,都踩在飞鸟的头顶,每一次跃起,身后都涌动着长长的阴影。
它的气势如此磅礴,几乎能随口吞下日月。
脖子下面却极不协调地挂着个青铜铃铛。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兽吸引了注意力。除了常青。
他借此机会,将那只生花妙笔往地上一插,接着又朝空中拔了数笔——一株山桃沿着他的笔触生长了出来,转眼间便是累累繁花,再转眼,花瓣全都凋落下来,却并不落地,而是绕着他和雀娘子,还有那十几车的货物,一并飞旋起来。
砰地一声,被花瓣所包围的,无论是人还是货物,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处只剩下几枚花瓣还在缓缓飘落。
而下一刻,这几枚花瓣也被火焰烧尽了——那巨兽朝此处轰然而落,地上的砖石瞬间被踩得翘了起来。
连镇殿将士都有被吓跑的,没来及跑开的也被震翻在地。
火星四散,阴影涌动,那怪兽一步步朝皇宫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便有更多的阴影从它身上掉落,消散在空中。直到最后显露出来了人影——
是个头梳双髻,眉间画着桃花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喂,”她走到趴在地上的镇殿将士面前,蹲下来问,“赵家那只真龙现在在哪儿?”
六
皇宫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了砰的一声。飞旋着的桃花花瓣挟裹着常青和雀娘子从空中显形,他俩跟十几车的货物一起跌落在地。
“刚,刚才那是什么妖兽?”雀娘子心有余悸地问:“甚是可怕……”
“就是个连稍微掩饰一下都不肯的笨蛋而已!!”常青握着笔咬牙切齿:”如今连牛车也不肯用了,招摇至此! ”
远处的朱成碧因此打了个喷嚏。
她原本在翻赵瑗的窗户,就此分了神,脚下一滑,险些要以脸着地。
幸好赵瑗赶过来,拎着衣领将她揪了起来。
“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翻我的窗户?”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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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碧大感丢脸,愤愤道:“哼。若不是你燃起了我给你的怀梦草,唤我过来,我才不来呢!”
她转了转金眼,接着将话题一转:“猜我这一路过来闻到了什么?硫磺,硝石,木炭,是火药的味道。而且还不止一处,临安城里有很多处。我还见人带着你的腰牌,混进宫来……”
“这事我已经知道,你不用管。”赵瑗打断了她:“她是站在我这边的。”
他说得很缓慢,就好像他也在努力说服自己。
“是,真龙殿下。”朱成碧一乐,收拢了袖子朝他行礼,“既然来到了你的地盘上,自然是你说了算的。”
赵瑗将雀娘子给他的黄金拿了出来,递给了朱成碧:“有人让我在中秋宴上,拿这黄金做菜,给朝中大小官员吃下去。我想,这世上除你之外,谁还能有这个本事?”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得将这黄金一点点削成金屑才能入菜,这么辛苦,我才懒得动手呢。“朱成碧哼哼,”况且我的外席很贵的,一般人根本请不起。”
“我算一般人吗?”赵瑗觉得好笑。
朱成碧没有立刻回答,她还在嗅着那块黄金。
“有意思,有意思,”她喃喃:“这可不是一般的黄金,而且我居然闻到了老熟人的味道——“
她朝他微笑着,露出了一侧的虎牙。
“算你走运,真龙殿下。这次的黄金宴我接了,保证会非常有趣。”
不知为何,这一年的中秋夜,月亮特别地大。
到了中秋宴真正举行之时,它已经占据了半个天空。若是站在御花园中的小西湖畔,朝上望去,便能望见它巨硕无朋,倒映于湖面,仿佛正朝着湖中心四面亭的亭尖一点点压下来。
晶莹的月光围绕着它,不时散落成细末,掉落在连接四面亭和湖岸的万寿桥上。此刻那桥上已经摆上了一列列的案席,百官都已经到场,个个正襟危坐,身旁是盛装出席的家眷。
那李似道和他的夫人,自然也在其中。
人们等了一阵,却不见官家,只等到一名内侍出来宣读了旨意,只说是官家身体不适,今年的中秋宴,便由普安郡王主持即可。
这个表面看起来平常的消息,在百官当中激起了一阵微小的波澜。官家的身体真的孱弱至此吗?还是,这是至高的权力即将交替的预兆?
他们交换着眼色,各自在心中盘算。这普安郡王眼看是越发炙手可热了,是得赶紧向他靠拢以表忠心,还是截然相反?
就在此时,从他们身侧的湖水当中,忽然发出了金灿灿的光。诧异的人们朝水中望去----倒影之中的万寿桥上,那些同样也只是倒影的案席间,竟然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各色菜肴。
每一道菜,都有一部分散发着黄金的光彩,耀眼无比。
"这道金银夹花平截,是把蟹黄、蟹肉一点点剔出来,加在糯米制的粉皮里蒸熟,再裹上金箔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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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娇媚的女声,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这道清凉金碎,是用鳜鱼熬成汤羹,冷却后再切碎,你们看见的在发光的那些碎片,全都是货真价实的黄金。还有这道单笼金乳酥......"
她每说一道菜,就会有相应的一道菜自虚空中显形,出现在案席之上。
更奇妙之事还在发生:从头顶的巨月当中,竟然轻飘飘地飞落下来一队身着羽衣的仙子,头顶生着兔耳,手中捧着剔透的水晶杯,也献到了席上。
那杯中沉浮着一朵重瓣的桃花。点点黄金,细如飞萤,正绕着花朵盘旋不定。
"这是我天香楼的桃花酒。世上绝无仅有,最后的一瓮了。"那女声轻轻地道,接着又飞扬了起来:
"如此,便请真龙殿下开席吧!"
七
李似道目瞪口呆。
他之前对赵瑗是真龙的说法,只是将信将疑,却没想到在中秋宴上,对方却显示出了这等神通。
连月中的仙子都能叫他请动了,自己先前的刺杀计划还能奏效吗?
他不由得退缩起来。
但他的那位夫人并不这样想。她坐在他身边,一个人填满了三个人的位置,朝他使了无数的眼色。连她头顶的金雀钗在月光下映着赤红的光,似乎也在瞪视着他。
"去啊?"她催促道,将水晶杯端起来递给他。
李似道哆嗦着躲开了。
"废物!临阵退缩,还不如我一个妇人心狠,如何能成大事?"
她恨恨地道,面上保持着微笑,喉咙里却在咆哮:"我告诉你,今晚我跟赵瑗两人,必定有一个要死在此处,你自己选!"
到了这个份儿上,李似道终于接过了杯子。
此时酒令已经行过了几巡,有好诗的官员,连续做了好几首咏月诗,都叫赵瑗赏了。李似道捧着酒杯,便起身朝四面亭中坐着的赵瑗走去,自告奋勇说要做一首词以献郡王。
他做官做的糟糕,词却做得相当漂亮,在朝堂之上也是相当有名。众人颇为期待,无数双眼睛都注视着他,见他持了杯中酒,先是敬过了天地和官家,接着转身准备要敬赵瑗。
他腰间的金鱼袋却忽然掉落,李似道赶紧弯腰去捡。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其中却蕴含着杀机。
他今日所佩戴的金鱼袋是特质的,藏着小小的机簧,能发射细如牛毛的针。就算赵瑗有所知觉,也只会觉得被蚊虫叮咬了一下。
如果普安郡王今晚回王府之后忽然发作急症,暴病身亡,也不会有人能怀疑到他李似道的身上。
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要赵瑗的性命,结果都让赵瑗侥幸脱身。
这次,不会再有例外了----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他的脑海,李似道便觉得自己的肚腹犹如火烧一般地痛起来。他想要大喊,却发现连手指尖都动弹不得,只能维持着弯腰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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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官!休想动阿瑗!"
从四面亭的顶上翻下来一名瘦小的年轻女子,满头的白发,手中紧紧握着一根金雀钗。
"雀娘子?"赵瑗惊讶地问:"你......如今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雀娘子咬紧牙关,只是不说。她手中的金雀钗阵阵颤动,散发出一波一波的光芒。
那光芒下,不仅是李似道,除了赵瑗,在坐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动弹了。
"自然是为了替你探听情报了,你以为跟全城的金雀钗共鸣,是件不需要消耗精力的事情么。连她交给你,让我做菜的黄金,都是她费尽最后的一丝心力吐出来的。"
之前报菜谱的娇媚女声再度响了起来:"各位,我劝你们还是别再挣扎的好。刚才你们吃下肚里的黄金,全都在这位雀娘子的掌控之中,一不小心可是会穿肠破肚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赵瑗似是不敢相信,朝雀娘子问道。
"这人要杀你,阿瑗。"雀娘子低低地道:"你不是一直在搜集他贪赃枉法的证据,想要将他绳之以法么,现在就是绝佳的机会了。"
"血口喷人!"李似道挣扎着:"有何证据?"
"没错,李卿,本王并无确切的证据。"赵瑗遥遥地望着他,叹了口气。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李似道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你伪造了文书,贪污了军饷,以至于去年寒冬有将士冻饿而死。我知道你还贩卖私盐,哄抬米价,借以中饱私囊。你是我大宋的心腹之患,啃咬着长城的蛀虫,可即使如此,若按国法,我也不能将你怎样。"
李似道开头还在颤抖,听到后来,却越来越得意。
雀娘子却冷笑道:"谁说没有证据?阿瑗你到他家花园里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面去挖就是了!"
李似道的脸色变了。
"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你为了讨好你家的夫人,是不是圈养过一只漱金雀?你们逼迫着它日日吐金,直到最后呕出鲜血来,成了价值更在黄金千倍以上的赤红金?"
雀娘子双肩颤抖,指着席上李夫人头上映着红光的金雀钗。
"被你们逼死的,是我阿弟!你们这对恶贼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晓得,这是我阿弟在为自己复仇!"
这一声悲鸣之下,席间所有的金箔金屑都应声颤动起来。
刚刚还在享用华丽的黄金宴席的人们,同时感觉到肚腹间火烧刀割一般的疼痛。
那李似道所受影响最甚,竟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原来你是漱金雀。"赵瑗轻声道。
连他也躬起身体来,一点点地弯下了腰。之前跟桃花酒一起饮下去的金末,此刻也烧灼着他的内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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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娘子连忙赶往他的身边,扶住了他。
"难怪你要一直将我瞒在鼓里......难怪你要我给所有人都吃下了黄金......"赵瑗一点一点抓住了她瘦削的肩膀,"你是来复仇的吧?"
八
这句话犹如飞速射来的箭矢,将雀娘子整个刺了个通透。
她想起一个又一个搜遍全城,寻找对他不利情报的夜晚,想起长时间消耗精力带来的彻骨的寒冷,想起自己是怎样殚精竭虑才吐出了黄金,放在了他的手上。
每一点黄金,都是漱金雀的鸟魂所化。
她给他的,是自己濒临死亡的最后一点魂魄。
可他现在倒在她的怀里,认真地问她,她做这一切,是否只是为了复仇。
"啊啊啊啊,终于到时候了!"
之前那娇媚的女声欣喜地说道:"我早说过,人肉粗砺,再加贪欲熏心,不值一吃。可如今,这漱金雀的痛楚哀鸣之声,与黄金碎屑一起藏在新鲜血肉之中,真是绝佳的佐料!"
湖水翻涌,有两只犹如车轮般巨大的金眼从湖水中升了起来,头顶山羊般的长角,除此之外这只饕餮面目不清,仿佛整个都被阴影包裹了。
"很美味啊,很美味啊----"
饕餮张开了喉咙,犹如旋转的风口,一时间狂风大作,连四面亭的顶盖都叫它吸了过去,一口便吞掉了。
它又朝万寿桥转过头来,准备按照席位的次序一个一个地吃过去----结果却没能成功。
常青忽然出现在了桥头,正对着它的巨口,手中握着生花妙笔。
说来也怪,他一现身,那风势立刻小了下去。
"不可乱吃东西!"他严肃地训道。
"终于肯出来了,白泽大人?"饕餮反问:"本姑奶奶要吃几个贪官污吏,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过??"
"这里虽有贪官污吏,却也有无辜者。就算要问罪,也要由真龙殿下依据国法----"
他的唠叨只进行了一半,阴影中便伸了只利爪,一把将他踩在脚下。伴随着咔嚓一声袭来的,是骨头断裂的剧痛。他没忍住,不由得惨叫起来。
"奇怪啊,你什么时候也在意国法来了?"饕餮嘲讽道,爪下用力,碾着他折断的右臂。
"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拿什么画?"
下一刻,无数清脆的破裂声同时响起。
所有的水晶杯都碎裂了,里面的桃花也一并裂成了片片花瓣,围绕着常青和那饕餮飞速旋转起来,犹如被旋风所挟裹。
"我是不能再画了。"常青低声回答:"可你当初酿酒用的这桃花,原本就是我画的。"
砰地一声,他和饕餮一并消失了。
湖水中,只剩下激**的水花,和飘落的几点花瓣而已。
这砰的一声,也将雀娘子惊醒了过来。她望了望天空,面露焦急之色,便要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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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哪里?"赵瑗抬头,艰难地问。
“阿瑗----”
"你是要去点火。"他喃喃:“你安放在皇宫里的那些。你是要烧掉大内,烧掉临安城,只有这样,漱金雀们的复仇才算真正结束。”
他竟如此想?雀娘子浑身一颤。
“不要去。”他牵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想要挣脱,可他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将她从后面紧紧抱住了。
雀娘子急得几乎落下泪来:“对不起,阿瑗,今晚我一定得点火,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不要去。”他将脸贴在她的背后,低声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当初,我曾经偷看过你睡着的样子。其实我一直在后悔,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但他的话音忽然停止了,连带动作一起。
那些在他腹中烧灼的金屑忽然化作了利刃,疼痛如此剧烈,他眼前发黑,不由得跪倒在地。
雀娘子站在他身前,手中紧紧握着金雀钗。
“再信我一次,阿瑗。”她恳求道,脸上泪痕交错:“求你信我,我绝不会伤你,我只是必需得去!”
“人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一直不肯相信。”赵瑗咳了一点血出来,举起了一只手。
“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那只手悬了一阵,终于做出了一个朝下砍的手势。
弓弦应声而作,紧接着是笃的一声。
利箭破空而至,穿透她身体的那一刻,雀娘子睁大了惊讶的眼睛。
她朝四周望去,火把摇曳,罗网重重,喧哗的人影涌了上来。竟然跟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几乎一模一样。
她早该想到的,赵瑗早有准备,在宴会四周都埋伏下了重兵。却不知道是为了捕捉李似道,还是为了捕捉自己?
“阿瑗,阿瑗。”她低下头去,眼泪滴落在他脸上:“我信你,你却不肯信我。”
金雀钗在她手中,其上的金雀发出了最后的哀鸣。这哀鸣曾一夜一夜响在她的耳畔,让她不得安歇。那是她死去族人的魂魄,催促着她为它们复仇。
就算到这个地步,她也依然可以让所有服下黄金的人类都穿肠破肚而死,当然也包括赵瑗。
可她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金雀钗掉落在血泊之中。
赵瑗的面前再也没有中了箭的雀娘子,只有一只明黄色的小雀,扑扇着翅膀,急速地飞走了。
九
赵瑗留在原地,望着那只明黄色的小雀。它越飞越远,眼看就快要消失在夜空里。
胸腹之间的疼痛在消退下去,之前被雀娘子所控的人们也逐渐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可更深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只是觉得冷,觉得空虚。
但他还是要重新振作起来。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真龙,既不得休憩,也没有理由软弱。
“郡王,可要下诛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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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他围拢过来的将士在问。
阿瑗能信雀娘子,他也想信雀娘子,可普安郡王赵瑗呢?倘若信她的代价,是将临安城的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悬在烈火之上,他是否付得起?
赵瑗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
夜空之下,转眼间便是万箭齐发。
那小雀在如雨的飞箭当中艰难地腾挪,想要寻一条生路。然而它最终还是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尖叫,便栽了下来。
追捕的将士想要过去将它抓在手中,可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重新飞起,犹如明黄色的流星一般,撞向了地面。
从那里升腾起了青烟,紧接着是火焰,一颗流星耀眼地升腾而起,升向了天空,在高空中展开了翅膀。
是一只完全由火光组成的漱金雀。
与此同时,临安城中的其他地方,也接二连三地升腾起了同样的火焰。伴随着砰砰的爆炸声响,一只又一只的漱金雀飞进了夜空,很快又消散成了火星。
“是烟火!”
“今年中秋的烟火很特别啊!”
正在举家登高,祭拜月亮的临安城民,指着天空发出了感慨。
“可是奇怪啊,为什么烟火的数量不见减少,反而在增多?”
从北方的天幕下面,掠过来了浩浩****的,由无数小点组成的影子。每一个小点,都是一只真正的漱金雀,明黄色的羽毛在月光的映照之下,犹如烟火般明亮。
它们经过了临安城的上空。
来自城内的烟火仍在继续,将一只又一只假扮的漱金雀送上了天空。一时间,整个天空都被或真或假的漱金雀所覆盖。即使是最优秀的人类猎手,也无法分辨。
中秋夜,将有漱金雀族群趁着夜色,经过临安——这便是白泽一开始带给雀娘子的消息了。
她果然还是如愿以偿地点起了火焰,为了掩护她仅存的族人们。
“可惜,我还是来晚了。”
常青将雀娘子捧在手心里。她小小的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可眼睛已经逐渐失去了光泽。
“若你还能听到的话,你听,这是临安城中的人类发出的由衷的赞叹声。”
看啊,看啊,人们在说,这是漱金雀,是真正的漱金雀回来了。
“你的真龙殿下多年来励精图治,惩治贪官,百姓也安居乐业,日渐富庶,终于有一次,他们看到漱金雀时只剩下赞叹,再没有罗网,也没有猎杀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名少年,自罗网当中,救了一只奄奄一息的漱金雀。那鸟儿的翅膀已经结了冰,是他放它在自己的胸口,让它一点点重新活了过来。那时他曾说,将来总有一日,要亲手打造一个清平盛世,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都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
鸟儿一直记得,可少年似乎早就忘记了亲口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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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以为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从此离散。
却原来,他和她都不曾背弃过他们许下过的诺言。
十
无数的桃花自虚空中显形。
它们犹如被旋风所吸引,绕着中心飞速地旋转着。直到那中心出现了两个人的影子——先落地的人是常青。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站稳,朱成碧便赶了过来。
金眼灼灼,双髻下各簪着一朵芙蓉,分明是少女态的朱成碧。可她手中所持,却是饕餮将军的长刀。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怎会用你画的桃花酿酒?”
几乎是眨眼间,她便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常青的身体。鲜血翻涌,沿着冰牙的刀身滴落在地。
可即使如此,眼前这人类也没有显露出白泽的本相来。好奇怪啊,分明是白泽的妖力,却能驱动她酒中的桃花?她明明记得,这桃花是那个人画的——
“你究竟是谁?”她迷茫地问道。
常青伸出了双手,好将她带得离自己更近一些。这个动作让长刀往他的身体里更深入了几分。可他的脸上,却依然还是温柔的无边笑意。
就好像这个拥抱,他已经渴盼了半生。
“第二瓶麒麟血是假的,千万不要去找段清棠的坟墓。“他在朱成碧耳边轻声说。
紧接着,这个常青整个人都朝空中收缩起来,重新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片,掉落在地。
魏时,昆明国贡漱金鸟,蓄于灵禽之圃,饴以真珠,饮以龟脑。鸟常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以为器。
宫人争以所吐之金饰钗珮,于是媚惑争以宝为身饰,及行卧皆怀挟以要宠也。魏代丧灭,珍宝池台,鞠为茂草,漱金之鸟,亦自高翔。
——《拾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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