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琅这才仰头起,小声道:“宋仙君,怎么是你呀?”
“又见面了。”颂梧松开手,从浴池里走了出去,乌发上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垂到背后。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现在被水浸得有些半透明,隐隐透出皮肤上淡淡的红色。
迦琅盯着,看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件袍子,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然后回头,慢条斯理地问:“好看?”
迦琅呛了一声,忙问:“我就是有点好奇……居然有人泡澡的时候还穿着衣服?”
颂梧动作微微一顿:“这不是——怕有人忽然钻了我的池子。”
隔着朦胧水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迦琅感觉他大约是在笑。
迦琅窘迫地解释:“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泡澡,我被外面侍卫追得很紧,迫不得已才……”愣了一下,她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仙君难道就是这家典当铺的宋老板?”
颂梧低低“嘘”了一声:“这是秘密,神女莫要跟其他天族说起。”
天族是不允许在凡间牟利钱财的,一来是因为凡间的货币在天上没什么用,二来天族一向不齿这样。但这并不妨碍很多天族悄悄在人间做点小生意,主要是图个乐子。
迦琅深谙此道,忙不迭点头:“放心吧,我不会说的。”紧接着,她忽然想起什么,“我白天来当石头,是你帮了我吧?”
颂梧没有否认:“天族在凡间,当互相帮助。”
“谢谢仙君了。”
迦琅从池子里爬上来,用了点法力把身上的水带走。
安静一会儿后,颂梧忽然面无表情地道:“你那块石头倒是颇有渊源,苦等不来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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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琅尴尬,故事是她随口编的,此刻也不好意思跟对方说,是我骗了你。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是啊,也不知道他人去哪儿了,还会不会来找我。”
颂梧眉头一蹙,背过身去,假装不经意地问:“是迦琅神女在瀚海认识的男子?”
“啊?对。”
颂梧没再说话,抬脚走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迦琅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有些沉郁。
她没着急离开,心里盘着疑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几步,颂梧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她:“还有事?”
直觉告诉迦琅,这位仁兄现下心情不怎么好。她瞟了瞟周围,往蓝羽鸟那儿一指,便道:“宋仙君,你的鸟挺大。”
“……”
颂梧没说话,就沉着眸子看她。
迦琅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养的鸟!”
“嗯。”无视了蓝羽鸟的死亡凝视,颂梧微微颔首道,“是挺大。”
“……”
迦琅脸蛋滚烫,不敢看他,跟着他进了屋子,给自己倒杯水冷静冷静。
颂梧就坐在对面看着迦琅喝,搞得迦琅头一次喝水都有点紧张。
屋内烛光跳动,在男子脸上映出昏昧的形迹,可那双眼却透露出无上的清冷,瞳如点漆,眼尾微微上挑,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迦琅确信,“宋仙君”是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男子,也是她见过的,最具神相的男人。
这样的人,仅仅是端坐在面前,都让人产生虔诚信奉的冲动。
迦琅喝完杯里的水,同他闲谈:“对了,宋仙君,上次在林子里,你跑出来了吧?没有被君上逮住吧?”
“君上?”颂梧把玩着茶盏,问,“你不是说,那是月老的林子吗?”
“是我弄错了。”迦琅叹气,“怪我,早知道是那劳什子君上的地盘,说什么我都要拉你一起出来的。”
颂梧轻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你讨厌君上?”
迦琅掀起裙摆:“仙君请看,我脚上的镣铐就是太渊君上赐的。因我砸了个宴会,弄脏女帝一身衣服,就给我判这么重的罪,在瀚海苦修千年,你觉不觉得——”
迦琅舔舔嘴唇,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君上有点儿变态?”
门口的蓝羽鸟立刻伸长脖子,冲她“咕咕咕”叫不停,好像在生气。
颂梧怔了一会儿,忽而一笑:“有道理。”
迦琅看得有点愣,颂梧这人虽然平素是冷的,但笑起来却如春风化雨,而且是雨滴蓦地落在头皮上那种,使人心弦都为之一颤。
颂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迦琅神女怎会在凡间?”
迦琅抽出思绪,难掩郁色:“我的好朋友银雪神女,死了。”
颂梧手一顿,怔然看她。
“因为最后一个信徒死了,她也一并去了。”迦琅慢慢道,“我将来大抵会与她走上同样的结局,来凡间就是想找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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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梧道:“可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迦琅自嘲地笑:“说起来有些难为情,像我这样的神仙,居然也是有信徒的,虽然仅有一个,但我的性命一直以此维系。”顿了顿,她又道,“可这一人不知会坚持到何时,或许哪一天这天上地下无人再记得我,然后我也便消失了。”
月色清凉,夜晚静谧,就连门口的蓝羽鸟都静了下来,仿佛在听她诉说。
“我胸无大志,没有让万人敬仰的伟愿,但倘若真被所有人忘记,那也太孤独了。”迦琅又喝了两口水,才又露出一贯的笑容,“仙君应当没有这般困扰吧?”
颂梧答非所问:“信徒必须保持绝对的虔诚,供奉你才有用。”
“我知道。”迦琅神色清明,“所以这不是个容易的事儿,大家总说天族尊贵,可身为神仙,想要活下去也是要付出努力的。”
颂梧垂下眼睑,许久不再说话。
迦琅心里还有疑惑未解,趁机换了个话题:“仙君,还有一事相问。”
“你说。”
“我刚刚听到你这儿的人谈论翡羽城失踪的少女,他们还提到了‘活祭’,是什么情况?”
颂梧提醒她:“天族有规定,不能插手凡间的事务。”
迦琅讪笑:“可是,仙君不也在插手吗?”
颂梧略一沉吟,才道:“这事确实有些蹊跷,我派当铺的人观察了一下,发现所有失踪的女子都有两个共同点:年轻、未出阁。我初步怀疑,她们恐怕被拉到某处当作祭品了。”
鸿蒙初开时,的确会有愚昧的凡人向天族或妖鬼献祭貌美女性寻求庇护,但随着文明进步,这种陋俗早就被取缔,尤其翡羽城这样繁华的地方,更无这种可能。
倘若颂梧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失踪的少女们很可能被拐去了别的地方。
想到仙君于她有恩,迦琅主动道:“这事带上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仙君尽管开口,我跟你一起查。”
颂梧淡笑:“谁跟你说我要查了?”
“嗯?你不是都有推测了吗?”
“那只是闲得无聊,随便一猜。”颂梧摆摆手,“不过确有一事,需要神女帮忙。”
“仙君请说!”
“请神女这段时间务必注意安全,倘若你被人掳了去,那我就不得不插手了。”
迦琅笑道:“放心吧。”
天族在凡间要互相帮助,她理解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时间不早了,颂梧送她回客栈。
已经到了宵禁时间,白天热闹的街上现在很是空旷,他们两人并肩而行,都不说话,迦琅时不时能闻到他衣袖间若有似无的檀香味。
到了客栈门口,迦琅同他道谢,正要翻窗上去,忽然又被叫住。
“迦琅神女,”颂梧眉间升起一抹烦躁,“你在瀚海认识的那位情郎……等不到就别等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本君劝你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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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迦琅想笑,只能用衣袖遮住嘴角的弧度,胡扯道:“感情的事,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她的动作在外人眼里分明就是黯然伤神了。
颂梧的躁郁更明显了,如鸦羽般的长睫盖下来,遮住眼中黑沉沉的戾气。
迦琅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能换个方式安抚他:“宋仙君,你长得这般好看,在翡羽城也要注意安全,懂吗?万一适龄的少女都抓完了,贼人把主意打到男人身上,你恐怕第一个遭罪。”
颂梧眉梢忽然挑起:“我好看?”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迦琅使劲点头:“你可太好看了。”
“和你的情郎比,本君好看还是他好看?”
迦琅奇怪地看着他。
颂梧似乎察觉自己问题不妥,一拂袖,有几分懊恼道:“罢了,你回去休息吧,最近多注意。”
“哦,好的。”
迦琅提起裙子,正要飞上去,忽然又折回身来,冲他弯了弯嘴角。
皎洁的月光映在她脸上,将这个轻快的笑容照得十分柔和:“仙君不必担心我,其实我很厉害的。”
风吹过来,扬起她发髻间的那根长飘带。
颂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所有情绪都隐匿在夜色中,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窗口,他才恍如隔世地离开。
他缓缓走到树下,望着枝丫间掩映的一轮弯月,抬起手,露出手腕上缠绕的红绸带。
很久很久以前,她便是那样。
妖族屠城战时,八重城旁的茂林里刚经过一场激战,浓烟、瘴气和血腥四溢,满地都是“魇儡”和天兵的尸首,他们就是在那么不美好的地点相遇。
确认过仙气后,她自来熟地说:“我的灵宠飞去前面探路了,跟着它就能找到大部队。”
瘴气里有一抹蓝色灵鸟的身影,是一种非常聪慧的稀有鸟类,颂梧点了点头。
可瘴气太浓,他们还是频频走散,最后她忍无可忍,解开发髻间的那根红绸带。
“初次见面,手牵手着实不妥。我想了个法子,这带子一边缠在我手上,一边绑在你手上,这样就不会再走散了。”
颂梧想说,他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他是来结束战乱的太渊君上。
可看到她专注地在手腕间打结的神情,他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好了。”她动了动手腕,确认系紧,“倘若遇到危险,你就割断这中间的带子,自己快逃。”
“那你呢?”颂梧问。
她笑了,犹如这瘴气中唯一的光束:“不用担心,我是司风神女迦琅,我很厉害的。”
那一瞬间,有种陌生的情绪涌到颂梧四肢百骸。
可是,后来,也是这束光,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不信我?”
在问到第二遍时,他清楚地看见,光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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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梧立于树下,飘远的神思突然被一阵钻心的疼痛唤回,他捂着胸口,像是有一百把刀子在剜骨抽魂。
刚才的药浴没有泡完就出来了。
他额头上很快就渗出汗水,嘴角却牵强地扯起一个弧度。
这都是他应得的。
九百多年过去,他仍孑然地走着漫长的路,除孤独外,还多了分无法言说的痛苦。
迦琅回到客栈,坐在**感受体内神力的流动。
她意外地发现,气息运转得更顺畅了,这几天累出来的疲劳肩酸,全被一扫而空,就像是被九重天的灵药调理过一般。
怎么出去一趟,还强身健体了呢?迦琅笑了一下,心道宋仙君那宅子还真有门道。
紧接着,她笑不出来了。
刚才他自称“本君”……
通常,九重天上的男子大都自称“本仙”,哪有几个敢称“本君”的?迦琅摇了摇头,只当那位仙君艺高人胆大,没做多想。
又在翡羽城游说了三天,仍旧颗粒无收时,迦琅收到了蓝羽鸟送来的信件。
宋仙君在信中说,翡羽城外有座逐光山,由西边向上,未至山顶得见一座小庙,里面供奉的神像看着跟迦琅神女有几分相似。
迦琅激动地揣上信,立刻带着沁沁向逐光山进发。
逐光山很大,东面连着翡羽城城口,百姓大都从这一面进山,人很多。但是按照宋仙君的说法,她们需反其道而行之,从西边上山。
这一边地形崎岖怪异,传闻还会有野兽出没,因而山路上冷冷清清,几乎没有行人。
但对于天族来说,哪条路都没有区别。
迦琅脚步飞快,几乎踏风而行,很快就看到宋仙君口中的那间小庙。
这庙不仅小,还非常朴素,外墙没有任何装饰,连个牌匾都没有,可迦琅在看到神像的那一刻就笑了。
眉目明艳,瞳仁黑白分明,嘴角微微上扬,发髻间还系着红绸带。虽无宝相庄严之感,但栩栩如生得像是要乘风而起。
这尊神像同她岂止是有点像——简直是太像了!
迦琅负手立于神像下,仰头与它对望,看着清晨的阳光在这尊像上缓缓流淌。
时间静谧得像是被凝固了。
庙虽然不怎么样,但内里一尘不染,显然是被人悉心照料过的。
迦琅心里有些触动,看来她那个不知名的信徒,不仅默默供奉着她,还时常来打理这里。
“沁沁,”迦琅吩咐,“找找看,有没有那位信徒留下的线索。”
“是。”
两人在庙子前后搜寻起来,线索没找到,却翻出几个酒壶。
迦琅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的信徒,爱喝酒这事随我。”
在庙里喝酒其实是大忌,但只要供奉的神不介意,就没问题。
迦琅猫着腰,继续在庙里寻找,忽然瞥见香案下有一角纸尖,她顺手一抽,却抽出了连绵数米的长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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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沁好奇地凑了过来:“这是什么呀?”
迦琅仔细一看,什么不能与凡人通婚,不能干涉凡间内政,不允许同胞自相残杀等等。她了然道:“这记载的是我们天族的族法。”
“我们的族法?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迦琅不太在意,“天族族法一直在凡间有所流传,你忘了吗?曾经八重城里住的就是半人半仙的混血,或许是他们带出来的。”
长卷已经陈旧了,纸张发出暗淡的黄色,迦琅正要将它放回原处。
“等等!”沁沁忽然道,“迦琅大人,这反面也有字!”
迦琅将长卷翻过来,看到上面手写了几行字,与正面端庄的字体不同,这里大字飞扬,甚至有些潦草。
迦琅定睛一瞧,便笑了:“这是一首情诗。”
“哇!”沁沁眼睛发光,“写的什么?”
“咳咳……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相思不相见——”迦琅像念书那样,将这几行字缓缓念了出来,“唯卿一眼,吾甘入滚滚人间。”
她的尾音拖长,轻轻消散在这间偏僻的小庙里。
神像上的司风神女仍旧嘴角噙笑,仿佛不知痛苦为何,遍历沧海桑田仍旧明媚地看着面前的一寸天光。
迦琅沉默良久,慢慢收起长卷,重新放回香案下。
一面是戒律清规,一面却是爱而不得的情诗。方才读诗时,有那么一瞬间,迦琅似乎体会到了字里行间的困顿与痛苦,仿若有一根小针,忽地扎在她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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