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琅迷茫地望着不远处的祭坛。
待她回过神时,发现颂梧眉头紧皱,齿尖咬着下唇,一只手揪着胸口的衣服,痛苦不堪。
迦琅急忙坐过去:“是不是伤口又复发了?”
“嗯。”颂梧额上沁出汗珠,简单应道。
“今天该泡药浴了。”她四下望望,因是冬天,无垠涯上的湖泊早就结成了深不见底的冰块。
“不用折腾,忍一忍就过去了。”颂梧压低声音,不想让阿古和沁沁替他担心,“阿琅,你再坐近一点,让我看看你。”
迦琅立刻挪到他眼前,握着他的手。
颂梧弯了弯嘴角,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半晌,道:“看着你的眼睛,我觉得好多了。”
“那你就多看看,”迦琅说,“痛极就握紧我,我跟你一起分担。”
颂梧伸手,轻轻捋着她的碎发,眸光蕴着数不尽的温柔。
“重弥是我师父,”再开口时,已然是另一个话题,“我敬他爱他,从未想过他竟藏着这样的心思。”
“我明白。”迦琅不停摸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抚。她知道,比起身体上的痛苦,他被最尊敬的师父背叛,那种心里的创伤更难愈合。
一个多月来,这还是颂梧头一回主动提起重弥。
“他死了,留下这么多的灾祸,我应该恨他的。”
“颂梧,你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他于你有恩,是爱是恨,没人能替你做决定。”
颂梧缓缓垂下眸,双目中满是苍凉:“重弥、煕天、徒牙还有荧惑,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正如你之前所言,他们都是无法简单评判的人。”
“天族很大,绵延漫长,自然不是非黑即白。”
“都会好起来的,”颂梧轻快地笑了笑,将她拥进怀中,“本君气的是,婚礼又要推迟了。本来此时,你应当穿着那件婚服,在床榻上被我亲着……”
“没有婚服,也没有床榻了,”迦琅难得没骂他,反而认真地问,“还要亲吗?”
“要!”
颂梧笑着低下头,迦琅便靠了上去,两人的影子温柔地缠绵在一起,浑似悲怆中最后的抚慰。
风兽仅仅安静了几个时辰,凌晨时分,它们又有倾巢而出的架势。
一行人从睡梦中醒来,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战斗。
朝阳冒出一点点头的时候,沁沁顶着巨大的黑眼圈跑了过来:“迦琅大人!君上!我找到了!”
“什么?”
“这书最后还藏着一页呢!”沁沁展示给他们,“你们看,最后这页纸是黏在书底上的,平时看不出来,用手也撕不开,但昨夜是满月,我对着月光照了一下,发现上面竟有字!”
“干得漂亮,沁沁!”
“这页写了什么?”
沁沁刚开始高兴,立刻又垂头丧气:“我不知道写了什么,那些文字好奇怪,我看不懂,就把它们誊写了一遍。”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抚平:“喏,就是这个。”
她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画了一堆符号,迦琅走过去看了半天,迷茫道:“这是什么字啊?”
“天族最初的文字。”颂梧快速将符号扫了一眼,眸光微微沉了下去,“上面说,祭坛以太上斧镇四方,连通混沌之风,能压制世间所有邪风,但也能将其全部释放,代价是献祭一个血脉极强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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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琅了然:“重弥献祭了自己。”
“这后面还说了,祭坛能开,也能关上。”
“真的吗?太好了!它说怎么关?”这才是重中之重。
颂梧久久没说话,目光垂在古文字上,半晌。
迦琅有些着急,又问了一遍:“它到底怎么说的?”
“需要有人斩断祭坛四周的太上斧石雕。”颂梧眸光闪烁一瞬。
“真的吗?这么简单?”迦琅狐疑。
“真的。”
“好,我现在就去。”既然是颂梧说的,她不再多想,提起太上斧就往祭坛方向跑。
“等等,”颂梧立刻跟了上来,“我同你一起。”
“好!”
大抵是因为找到了出路,迦琅此时充满希望,眼睛都亮晶晶的,颂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砍断石雕说得容易,想要靠近满是风兽的祭坛却比登天还难,他们两人一走一路杀,不知杀掉了多少只风兽,才勉强来到祭坛的上方。
坛口设在裂口底部,怎么从这里下去还是个难题。
风非常大,比小岩村的风灾还剧烈数倍,两个人的屏障都不太管用。颂梧揽着迦琅的腰,一把将她抱进怀中。
在滔天的风势下,迦琅忽然听到他胸口铿锵的心跳,一下一下,好像也恰好击中她的心,成为呼啸风声中唯一的杂音,亦是唯一的温暖。
“害怕吗?”颂梧低头问她。
“刚才有点怕,”迦琅诚实地说,“但现在不怕了。”
颂梧提起嘴角:“被我抱着就不怕了?迦琅神女,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本以为她会反唇相讥,没想到她歪了下头,似乎认真思考过,点头说:“对,我就是这么地喜欢你。”
颂梧一愣,怔怔看她。
恰好朝阳完全升起,在天边铺开金红的光,浩浩汤汤,透过重叠的风照了进来。
颂梧的眼睛也被染成了灿金色,映着怀中人的容颜。
他靠在她耳边,声音里满是笑意,问:“阿琅,能不能亲我一下?”
迦琅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危急关头,君上还有心思花前月下?”
颂梧下巴蹭她,小狗似的:“就亲一下,好不好?”
迦琅无可奈何,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
就这一下,她的血液立刻被冻住般,浑身动弹不得,她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只留下了三个大字——糟糕了!
她毫不设防,颂梧却借着这个吻,给她下了定身术!他要做什么?
颂梧拍了拍她的脑袋,心满意足道:“阿琅每次亲我,我都觉得很甜。”
迦琅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有眼珠拼命转动。
“刚才我骗了你,砍断石雕是我瞎编的。”颂梧笑笑,“关掉祭坛,唯一的方法,就是献祭一个跟开启时同等级的神,我想了想,只有我最合适。”
他留恋地摸摸迦琅的脸,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无关风月,只有虔诚——这是一个来自信徒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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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梧转身,衣袖高高抛起,正对祭坛中心跳了下去。
一刹那,他的身影就消失殆尽。
在风兽痛苦的嘶吼中,祭坛逆转,天地归于平静。
在定身术消失前,迦琅脸颊上划下一滴泪。
只是这一次,无人替她擦拭。
风灾结束后很多年,凡间还流传着太渊君上舍身就义的动人传说。只有天族知道,那不是传说。
迦琅神女把整个无垠涯都掀翻了,她哭干了眼泪,风将她绝望的呼喊传遍八荒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那抹身影。
伏兮不忍说破,颂梧那么爱她,但凡听到一声,也要踏破山河与星辰赶来见她。
可他没有。
婚服做好了,却和那盏花灯一起,长久地尘封进箱子里。
后来,迦琅神女独自见证了好多事。
无垠涯重建,银雪遣散了所有女侍,在神殿里过起孤独而清冷的生活。
迦琅有时候会拎壶酒来,在她门口喝到酩酊大醉。每当这时,她就坐在后面念经,不闻不问,也不赶迦琅走。
迦琅喝醉,银雪便走出房门,正一正门上的玉尘花,再将她扶进屋休息一晚。
王野聪慧至极,节节突破,终于被珀月天帝钦点,成为无垠涯的新主神。
他废除了无垠城献祭圣女的礼法,顾银雪成为无垠涯上最后一任圣女。他入主时,她跪在地上,虔诚地拜他。
阿古和沁沁结婚了,迦琅作为证婚人,开开心心地陪他们大闹了一场。
婚礼过后,她脚步虚浮,经过帝重宫门口,望着满林红绸带,驻足发了许久的呆。
她现在已经有很多信徒了,小岩村发展壮大,全村都供奉她,一点都不用担心消散的问题,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银雪六十岁那年,生命走到了尽头。
她作为圣女的一生,恪尽职守,端正清明。
在最后时刻,头发花白的她已然不能走路了,神情却那样平淡温和。
王野将她搂在怀里,许久没有出声。
银雪双目混浊地望着前方,忽然张了张嘴。
王野问:“你想说什么?”
“我……”她嗫嚅着嘴唇,说了最后一句话——
“王野,我想喝酒。”
她闭眼的那一刻,仙凡两界飘起了鹅毛大雪。
迦琅站在神殿外头,在无垠涯的雪地上,浇下一整壶琼仙酿。
时光流转,沧海桑田,不知多少个千年过去。
仗着珀月天帝的庇佑,迦琅成为天族著名散仙,将好吃懒做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她途经所有山川与河流,却从来不在任何一个地方驻足,每当路上有人问她:“姑娘,你为什么不回家?”
她只是笑一笑,不回答。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然,天下之大,无他,无家。
一日,迦琅随着一艘小船一路南下,她不知道船夫的目的地在何处,她也不关心,这些年来,停靠在哪里,哪里便是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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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了一觉,醒来时船儿已经泊岸,春光正好,莺声燕语,居然是翡羽城。
已经过去三千年,翡羽城早就变了样,迦琅孤身一人,故地重游。她和这里的人一同喝酒、吵闹,让人间的烟火气沾染一身。临走前,她终于又来到逐光山的半山腰。
她的那间小破庙居然还在,只不过,依旧被山顶的君上庙压了一头。虽然跟三千年前相比,热闹了许多,但总的来说,还是冷冷清清。
迦琅停步在庙前,不打算进去。正欲转身离去时,忽然刮起微风,送来淡淡檀香。
迦琅突然停住脚步。
庙里跪着一个信徒,也恰在这时转过脸来。
他腕间系着红绸带,微微一笑,眼中有万千霞光。
“阿琅,我来迟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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