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槐安就眼睛半睁半闭间听到了一句:“令爱,我今日便娶走。”
然后一觉醒来她就从符禺山那个寂寂无闻的小帝姬变成了环琅天涧的尊主夫人,此番亦是,奕丞就着十六尊主俱在,直接在幽云庭议上同三清真人提及,槐安自然没有在场,只是后来询问奕丞,奕丞只言简意赅道:“应了。”
真是毫无参与感!
婚事一传开,于幽云不啻平地惊雷。
一拨震惊于环琅天涧的奕丞居然会娶妻,一拨震惊于被幽云各方女修惦记着的奕丞最后要娶的居然是仙鹤居的女子,最后一拨则震惊于奕丞居然和白泽神女没有走到一起。
后来槐安无事下山,在一桩茶肆听书,才发现这句简简单单的“应了”,后面却是大有文章。
据说三清真人听闻此事,正襟危坐于尊位之上,并无太多惊之色。倒是尊主们个个瞠目结舌,在殿中便开始议论纷纷。
皆道是这柳月前段时间被千夫所指,幽云哪方仙士不曾与她结过仇怨。如今天机镜中异象消失,她便成了奕丞之妻,这以后奕丞若成为环琅天涧的尊主,她便是尊主夫人,且不论她会不会公报私仇,至少幽云所有仙士皆与她有了隔阂,这隔阂放大一点,就是环琅天涧与各大仙山的隔阂。再则,环琅天涧占据幽云要塞,掌管天机镜,在择夫人之时必须慎之又慎,而柳月出身仙鹤居,资质平庸不说,又无治理之能,实不能担此大任。
可任他们争论不休,奕丞自岿然不动。
回到山上,槐安心生好奇,见奕丞正在长欢殿中悬肘写字,便凑过去问道:“以后我会做尊主夫人这件事,你究竟是怎么说服各方尊主的啊?”
奕丞移开墨绽,调整宣纸搁放位置,并未看她。
“谁说你一定会做尊主夫人了?”
槐安顿了顿,寻思着他师尊尚且在世,现在同他说这个确实不太好。
不过三清真人同槐安待在一处时,鸾姿凤态十分惬意休闲,但只要奕丞一出现,就立刻变回了那张冷漠严苛的脸,想来奕丞这话似乎别有深意,便好心安慰道:“三清真人虽然对你严厉了些,但并不是不喜欢你,毕竟严师出高徒嘛,你要对自己有点自信,他这衣钵一定是传给你的!”
奕丞脸色有些生硬,偏头打量了一下她拍打在自己肩上的手,目光复杂道:“我的意思是,我做了尊主,还可以娶其他女子做夫人。”
槐安脸色一黑,气急败坏道:“这个婚我不想成了!”
奕丞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将转身要跑的她一把拎了回来,声音很是温柔:“好了,骗你玩的。”
槐安并不想理他。
其实槐安也知道他在开玩笑,只是大婚将至,说这个多少有些不吉利吧,且听上去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是想同他怄气,就是不想给他好脸色。奕丞却完全不理会她的小别扭,动作娴熟地将她拉至一竹椅上,一边莫名其妙地开始纠正她的坐姿,一边道:“往旁边去一点,手放在腹前,头再歪一点……嗯……保持这个动作。”
一番循循善诱下,槐安已经被摆成了一个标准的端坐姿态,这怕是槐安此生坐得最标准的一次,而奕丞已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原来是要作画。
奕丞起笔间是无可比拟的雍容大雅、无人能及的惊才风逸。
槐安想,这个九万年,她要留下来好好爱这个人。
露往霜来,岁月无尽,有你,足矣。
不多时,槐安有些倦了,嘟囔两句背酸就换了个姿势,结果枕着竹椅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已经躺在床榻上,青绸棉衾将她四仰八叉的睡姿掖得严严实实,但是奕丞并没有在房中。
槐安四处寻了一圈,整个环琅天涧都没有找到,想来又是去办事了,他最近一向很忙,便自行下山找乐子。
环琅天涧仙落开阔,热闹得紧,来来往往的大多也是些无阶散仙或是刚幻化人样的生灵,但不乏个别尚未退化完全的,或露出两颗獠牙,或留着长鳞的尾,抑或是尖尖的角,也算是“各有千秋”。
槐安正四处张望着,一位生得十分俊秀的白面书生一步拦在她面前。
槐安警戒地往后撤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那书生却是彬彬有礼地颔首问好后,手中纸扇又才往旁边一指,含笑道:“仙友,要不要押一注?”
槐安往旁边瞅了瞅,发现一个不大的摊面上聚满了生灵,且个个神采飞扬,手上拿着各自珍宝相争押注,所押之物皆是上等物资,实不知是什么赌坊在街边都能玩得这么有牌面,不由得好奇道:“这是在赌什么?”
白面书生温和一笑:“幽云风云盛典,仙友居然不知?”
槐安抽了抽嘴角:“风云……盛典?”
“看来仙友果然不知。”那白面书生继续保持和煦的笑耐着性子同她解释,“日月所入的龙山有一鸾鸟名唤祁言汜,祁言汜在弱冠之龄连历三劫而毫发无伤,乃是修仙奇才,却一生怀着一颗独孤求败的心,执着破尽天下功法,是以每隔千年便要同三清尊主的弟子奕丞比试一番,今日,是第四场比试……”
他还未说完,顿时神色有些古怪。他原本就是欺她是外地人,只吹捧祁言汜以此误导她,然后狠狠赚一笔赌注,却不想这位看着面善可欺的女子竟毫不犹豫地尽数押给了奕丞,他不禁觉得奇怪:“仙友不问问比什么?”
槐安想,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押的所有赌注中最胸有成竹的一次,这还全仰仗之前有个弟子跟她讲述过祁言汜与奕丞的这桩往事。只是千年复千年,千年何其多,那弟子最后只用了四个字概括了这九万年来奕丞的每一场战绩:一招制胜。
槐安跟着人流围过去,周边的女子都很激动,个个心花怒放地叫喊着,槐安也很激动,趁比赛还没有开始赶紧去巡逻最佳位置观赏,怎奈围观者络绎不绝,视野略好之地皆已水泄不通,酒楼更不用说了,一位难求。
槐安费好大劲儿才找到一家位置稍偏的酒楼,虽与云台隔得远了些,但只要将眼睛睁大些还是看得清楚的,不过这家酒楼老板不爱白银金条,就喜欢搬弄一些玄门机关,槐安便拿出她的孔明锁,故弄玄虚一番,忽悠了老板好久终肯给她一个位置。
奕丞还没有现身,众人仍在翘首以盼,云台上祁言汜青纹云袖,眉眼间透着轻佻浮躁之色,背上负箭,手中握弓,应是早已等候多时。看情形,槐安猜来这场比试应当就是奕丞七箭齐发,以每支箭矢射程可越过三川刺中靶心,成为有惊世之举的那场比试。
“祁言汜生来便有佛印加持,本已是凤毛麟角之辈,不过我听说东海倒也生了一位奇才。”听言旁边几位饮酒的散仙言及东海,槐安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其中要束两把弯刀的仙士道:“我也听说了,道是他母亲甫产之前终日郁郁寡欢,积劳成疾,分娩遭遇难产,遂将毕生修为渡化与腹中胎儿,巧在这胎儿也争气,一出生就将东海之水搅得天翻地覆,一跃成了一尾应龙。”
另一个啧啧称叹:“应龙乃是龙中之龙,寻常龙子修炼几万载,还要遭受剥皮抽筋之苦,承受三次天劫才得以修成应龙,四海之中,自太古算起,仅仅就修炼出了三尾应龙,故这位应龙一面世,便被封为东海世子,龙君大喜过望,设宴八荒,请柬就差没送来幽云了。”
又一个吃着杯盘中的小食,若有所思道:“不过倒也奇怪,东海世子沧胥当年想飞升应龙应劫,结果险些魂飞魄散,他的妻子荀音也不过是一尾蛟龙,如此资质竟生出一尾应龙,可真是得上苍眷顾。”
“你们还不知道吗,沧胥早死了!”说话的这位是忽然插进来的,声音洪亮。
槐安不知是被他声音所震慑还是因为其他,执杯的手猛地一颤,溅出的茶水在虎口烫出一大片殷红,那些人亦是被震得一阵静默,反应过来后,才立刻凝肃着神情追问道:“几时之事?可否准确?”
“几时之事?”那人不屑地嗤笑一声,揶揄道,“说是从泑山国中回去后就一蹶不振,浑噩度日,不久就死了。”
其余听罢,唏嘘一番后,便立刻滔滔不绝地议论起来。
“女祭于我幽云也算是有恩,我听说池亘一战是她力排众议,才让幽免遭屠杀,奕丞才有足够的时间与白泽神女布阵反击。天族战败之后,女祭销声匿迹,天族调兵遣将四处搜寻无果,大多以为已经九死一生,最后也不了了之,不想最后藏身在了东海。”
“在天族人眼里她是战略有失,致使天族三十万大军受创,为逃避罪责,这才躲至东海不敢面见世人,而颛顼本来就没什么肚量,听风就是雨,听到这些风声,立刻就要将女祭抓回天宫为这场战败承担罪责,但是奈何没有真凭实据,后来也作罢了。”
“后来颛顼得知了女祭与沧胥之事,又正好赶上朝中提议以联姻的方式拉拢符禺山,便对女祭说:‘你既如此维护幽云,不若你嫁过去好了。’这桩婚事就这么一锤定音,颛顼与女祭君臣数万年,知道女祭性子刚烈,所以就等女祭违背天旨,借着由头将她关入昊天塔中,再给了符禺山交代,又解了一口气,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女祭最后居然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可是颛顼怎可能将他都忌惮之人安然送去幽云,于是有了以女祭周身神泽修葺昊天塔的荒唐事……”
“颛顼固然可恨,但沧胥跟女祭也实不该不顾两界交邦,一个抛夫,一个弃妻,做出如此罔顾人伦之事,如今倒好,做了一对亡命鸳鸯,反倒是成全他们了。”
“只是可怜了符禺山的少主,据说女祭死后,符禺山的少主也是失心疯一样将山中好多弟子逐出山门,还与多名女子有染,有一段时间整日宿在外面荒废时日。”说话之人压低声量,小声讥笑,“据说就连符禺山那小帝姬是谁生的都不知道,那少主平时看着刻板得很,没想到如此荒**无度……”
几人说得正有劲儿,忽然,万里晴空齐齐落下三道的闪电,炸裂之音震得酒楼之下一片惊声尖叫。
酒楼中碎碎叨叨的那几位男子却是虎躯一震,顿时噤若寒蝉,毕竟他们适才言及的是雷神之女,立刻心虚地冷汗涔涔地抬头望苍宇,却发现苍宇已经平静下来,但是回头来,却见旁边坐姿原本懒散的女子正襟危坐起来,柳枝般的腰杆挺得笔直。
槐安目光中的流光溢彩褪尽,露出前所未有的锋利光芒,视线如刀一样将他们凌迟着,厉声道:“当年女祭心存善念,换来幽云万年安定,你们既知,却不感恩戴德,还恶意揣测,罔顾人伦的究竟是谁?”
她语气冷得四周都镀了层寒霜般,还因惊雷心有余悸的几人一时答不上话来。
槐安手中杯子往玉桌之上狠狠一搁,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今日这番话,你们胆敢再提一次,这几道天雷就不是劈在半空那么简单。”话罢,槐安起身离去。
那些人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不淡定了,面面相觑。
有人道:“这……这不是柳月吗?”
另一个亦是颤颤巍巍道:“前段时间我可没有对她下手,可她眼神怎么好像我欠她几条命似的?”
……
人声鼎沸,槐安从酒楼中下来就被喧哗聒噪之音紧紧包裹。奕丞应该并未看见槐安,只是越过众人视线,款款落入云台之上,从头至尾,一丝不苟,再之后,人头攒动,张袂成荫,不消片刻,一支箭矢从云台射出,穿过八街九陌,琼楼玉宇,携着势不可当的力量朝天际穿刺而去……一切如她所料。
“柳姑娘。”正出神,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不卑不亢的女子之音。
槐安转过身来,霞映澄塘,鸟惊庭树,一身段高挑的女子身着浅绿薄烟纱,一双秋水明眸入艳三分。
看着那张妩媚而略显青涩的脸,槐安斟酌了一下:“筱离?”
筱离似有些惊讶,温柔笑道:“柳姑娘识得我?”
槐安摸了摸鼻子,否认道:“主要是良渚仙府的衣装比较好认……”
闻言,筱离低头去审视自己的着装。良渚仙府的服饰致力于用最少的布料染最多的颜色,设工虽是巧妙,然看上去格外鲜艳,出现在环琅天涧这种以素衣简装为主的地方就尤为突出。
筱离打量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的重点好像并不是这个,不由得摇头轻笑看一声,复才道:“今日来见柳姑娘,是有一事相求。”
槐安有些奇怪,当初筱离尊主在符禺山时从未跟她提及过她认识柳月,所以对于眼前这个忽然找上门的小筱离,她有些摸不准对方是什么意图,便等对方自行说来。
筱离似在酝酿,片刻后,才郑重道:“不知可否借环琅天涧的崆峒印一用?”
槐安正警惕道:“你怎么知道崆峒印在环琅天涧?”
对于她的猜忌,筱离只是付之一笑:“当初我帮女祭去奉天城求灵珠,与她也算有过交情,有些事情自然知晓一些。”
忆起什么,她又抬头认真看着槐安的眼睛,不慌不忙道:“我知道柳姑娘跟女祭关系匪浅,不然适才在酒楼也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既然如此,不知道柳姑娘想不想救女祭?”
槐安心头猛然一紧:“你有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在此之前,想给柳姑娘引见一个人。”
“谁?”
“荀音。”
“荀音”这个名字槐安听说很久了,但是从未见过,只说与神婆做了交易后,容颜苍老,每日以头巾裹面示人,生而为仙,却苍老得同凡界那九十多岁的婆婆一般无二。
后来她父君将内丹精元给了荀音,让荀音一夜间恢复了容貌,所以当荀音出现在槐安面前时,玲珑剔透的脸色虽然不是绝色,倒也楚楚动人,且脸色十分憔悴,瞧不见一丁点血色。
“柳姑娘。”天族中人逢人最是注重礼数,槐安极是勉强受了她这一礼。
荀音一双色淡如水的眉眼宁静得像一汪清泉,收礼后,双手叠于腹前:“柳姑娘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槐安点头:“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想知道的。”
荀音笑了笑,眺望着远处城池的一隅繁华,启开她苍白无力的唇道:“你应该知道我自幼在沧胥身边长大,是他让我做女子,也是他说要娶我。看着他历劫中魂飞魄散,我痛不欲生,我想他若死了,我又岂能独活,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同神婆做了交易。我知道他对我很愧疚,那种愧疚几乎盖过他对我原本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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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多年前,他忽然兴高采烈地来找我,说他救了一个人,那个人身上有永驻容颜的崆峒印。你知道吗?我很久没有见过他那么开心了。原本他只是想从女祭上神身上拿到崆峒印而已,所以他会每天跟我说他与女祭上神之间的种种事,说她身体恢复得如何如何,说她今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说她越来越信任他……可是日子久了,他便不再同我说这些了,我当他是倦了,便也没在意,直到他开始遮遮掩掩,我知道,他动情了。”
长风挽起她的发,双鬓散下的青丝如墨如瀑,衰败与苍凉却无处不在。
“有些事情他不说,我也没有问,可是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只是如今想来,我早该预见,毕竟那是名动八荒的司战之神,世间男子都想瞻仰一二的女祭上神,而我竟天真地以为,他同那些世俗肤浅的男子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