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虎向前又走了几步,径直越过老婆,目光落在了灶台边用来蓄清水的大水缸上。
“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许三虎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已经完全变了,全身上下从脚趾头到发梢都开始颤抖。
那是许阿贵,他一直盼望着早点死去的父亲,如今真的如他所愿死掉了。这原本是件好事,但那副死状太可怕,可怕到许三虎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爪子狠狠抓住了。
在许三虎的视线里,父亲许阿贵整个上半身都没入了水缸里,腰部以下还朝天露在水面上。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毫无疑问已经被淹死了。
但令许三虎恐惧的并不是父亲淹死这件事本身,而是他露在水面上的下半身。许三虎是一个人类,父亲当然也是,腰以下应当是两条腿,用来走路、站立、跳跃、踢踹的腿。
但现在,两条腿都不见了,水面上竖立着的是一团模糊的血肉,呈现出近似流线型的长条状,还在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味。
“那是尾巴!那是尾巴!”老婆好像要把自己的胸腔都喊破,“你爹长了尾巴!鱼尾巴!”
许三虎大吼一声,运起自己的蛮力,把父亲的躯体从水缸里硬拽了出来。老人直挺挺地砸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脸已经被水泡得发白,看上去是死透了。他腰间的衣服卷了起来,可以瞧得很分明,腰部以上确实还是人体的皮肤肌肉,腰以下却变成了布满鳞片的长长的鱼尾。
好像听说,大海里的智慧种族——鲛人就长这样?许三虎调动着自己贫瘠的知识,人的身子,鱼的尾巴,应该就是这样吧?
可是我爹是人,不是鲛人啊。他要是鲛人,我不也该有条鱼尾巴了?
再说了,别人都说鲛人男的威武,女的漂亮,尾巴会是这样奇怪、丑陋、臭烘烘的?
再说了……
没听说过鲛人会被淹死的。
九月十四日。凌晨。
儿子的房间里又传出了奇怪的声响。多半又是做噩梦了,鲁银花想,可怜的儿子,看了那么多大夫也治不好这个怪毛病。天亮之后还是得劝劝他,别做那种刀头舐血的危险营生了,瞧瞧这成天紧张得。
鲁银花的儿子鲍杰是一个雇佣兵,不为朝廷开疆辟土,而是专门给有钱人卖命,做各种诸如保镖、押运、探险之类的活计,偶尔也会接绑架刺杀等违法的勾当。鲁银花很担心儿子有一天会死于非命,但这样的担心也原本无济于事。鲍杰的父亲在他三个月的时候就撒手人寰,留下鲁银花为了母子二人的生计而殚精竭虑,完全无暇顾及对儿子的管教。鲍杰四岁时能打街面上六岁的孩子,七岁时偷了他生平第一个钱袋子,十一岁时就成为青石城南某个黑帮的重要成员。鲁银花对此毫无办法。
后来青石城扫**了几次黑帮,鲍杰没法再混下去,索性去当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雇佣兵,常年奔波在外。鲁银花也从不打听儿子每次具体接了什么任务,只是在他出门之后每天向天神祝祷,求神明保佑儿子好歹多活几年。
这一次,鲍杰又出了趟远门,四个来月才回到青石。鲁银花敏锐地注意到,儿子这一次回来后很有些反常,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很晚才能入睡,似乎是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让他彻夜难眠。白天的时候,鲍杰也总是面色阴沉,时不时地魂不守舍。
鲁银花的担心更甚,但鲍杰除了给她家用之外,从来不谈及自己所做的事,她也不敢问。除了每天早晚再多一次向天神的祈祷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天的中午,街坊里和她要好的几个老妇人都去看难得一见的凌迟热闹去了,她却推说自己怕见血,并没有去。其实她怕的并不是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而是不敢面对律法的威慑。任何一个被律法惩处的罪犯都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儿子。
入夜之后,鲁银花浅浅地睡了一阵子,又被儿子房间内的声响吵醒了。她本想用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但这一次,异响持续了很长时间,而且越听越是古怪,和以往那些辗转难眠的焦躁叹息全然不同,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金属与硬物碰撞摩擦的刺耳声音。
鲁银花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担忧。她披衣起床,试探着敲了一阵门,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一咬牙,用力推了推门。门竟然没有闩上,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一幕差点把她的苦胆吓破。她看见桌上烛火明亮,一口气点着七八根蜡烛,还摆放了一面铜镜。鲍杰就坐在桌旁,面对铜镜,脸上带着一副痴痴傻傻的表情,好像是在笑。
鲍杰的手里握着一把锋锐的短锯,锯齿上还在往下滴血,这些血液来自鲍杰的身躯。在烛光的照映下,在面向着她的镜子的反射下,鲁银花可以看得很清晰,儿子的胸口多出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
而窟窿里并不是血肉,并不是心脏,而是一对……血红色的翅膀。这对翅膀畸形而丑陋,就像是还没有发育完全就被从蛋壳里掏出来的雏鸡,但鲁银花能确定这的确是翅膀。
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鲍杰用一把锯子锯开了自己的胸膛。只可能属于魔鬼的翅膀从胸膛里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