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我过去对茧的判断可能是错误的。”岑旷说,“它确实强到难以想象,我觉得就算是历史上那些知名的辰月教大教宗出手,也没可能单枪匹马赶走一只大风——你们要是见到那只大风就能明白了。但是它,它好像……并不是那么穷凶极恶。它杀人,也许有着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青石城的那一帮平民,每一个都是不得已吗?”叶空山问。
“那倒不一定,但是……但是……”岑旷但是了一会儿,却又接不下去。
“其实我也觉得,这个茧的身上大有文章,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杀人狂魔或者殁的化身、殁的使者什么的。”叶空山说,“实际上,综合你近期所读取到的这些久远的记忆,我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但是这些猜测充其量能解释茧的行为,却仍然无法给出它的来源。即便是再深挖镇远侯的记忆,我觉得他也未必知晓。除非是去问茧本人,可能才会找到答案。”
岑旷有些失望,但也明白叶空山说得有理,从过往的这些记忆里,也许的确能勾勒出茧在人世间做过的事情、到过的地方,或者找到它交往过的朋友。但这些事件都无法解释茧本身到底是什么,它来自哪里。除非真的能和茧对话,听它亲口讲述,才有可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接下来岑旷又休息了三天。一方面是叶空山给她的强制命令,不许她连续工作,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她的心境起了一些变化。
刚开始,她一直以为,会杀害青石城那么多人的凶手,一定是个可怕的坏蛋,一个邪恶的怪物,她怀着单纯的捕快的责任心,以及一个普通人惩恶扬善的心愿,很想要把这个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但在阅读了这许多过往的记忆之后,她却发现茧似乎并不是那样的一个坏蛋、一个怪物,这让她的内心深处隐隐生起了一些不安甚至于惶恐。
就算查清楚了茧的来历,又能怎么样?万一它真的是个“好人”,我要把他抓起来,然后眼看着它被判凌迟或者腰斩吗?尽管在青石城的人类社会里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而且手里阅读的各种小说里也总在提醒读者不要把书中人物看成非黑即白,但每当岑旷在心里做着是非判断的时候,仍然总会近乎本能地划出“好人”“坏人”的线。
所以她也不急于干活了,多休息了几天之后,觉得之前累积的疲劳减轻了许多。另一个好消息是,叶寒秋的手下武官指挥着青石城的捕快们,顺利地找到了那个跟踪岑旷和叶空山的年轻女人,她化名杜巧儿,住在城南一间客栈里。但按照叶空山的吩咐,他们并没有打草惊蛇,只是严密监视客栈周围,争取能诱出此人的党羽。
傍晚时分,岑旷正在会议室陪叶寒秋下围棋,叶空山则在旁边一边看棋一边非常不君子地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岑旷一面要忍受叶空山的大放厥词,一面还要忍受叶寒秋的犀利反击,只觉得自己的一个脑袋好像裂成了两半。好在她的棋力原本不如叶寒秋,看看距离投子认输也不远了,只盼着自己能早点输掉,就可以赶紧找个借口躲出去,不必受这兄弟俩的折磨了。
她正在计算着哪一手可以巧妙的走一步臭棋,又可以不被兄弟俩看出来她是故意的,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认输了。但还没有算计清楚,突然有人敲门。一般而言,当三人一起待在会议室里的时候,尤其是叶寒秋在场的时候,旁人轻易不敢打扰。如果有人敲门,那就一定是有要事。
岑旷如释重负。叶寒秋叫了一声:“进来。”
一名叶寒秋的手下武官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汇报说:“禀大人,悦茗客栈有情况。”
悦茗客栈就是化名杜巧儿的年轻女子所住的地方。叶寒秋问:“发生了什么?”
“杜巧尔来了两个同伙,但他们没有留意到,后面还有两个跟踪的人,也住进了客栈。”武官说,“我们怀疑跟踪者就是上次脱逃的那几人,担心双方会动手。”
叶寒秋霍然站起,快步出门,岑旷和叶空山跟在他身后。
三人骑快马来到悦茗客栈附近,然后下马步行,以免急促的马蹄声惊动客栈里的两伙人。一名负责监视的捕快迎上来,悄声说:“两边的房间挨得很近,都在二楼,后来的那两个人轮流在大堂里坐着,看上去是喝酒,其实一直看着楼梯,在监视先来的那一拨。”
“那两个人是秘术师,而且其中一个的精神力我很熟悉,虽然化妆成了男人,但我肯定,她就是那个被你刺伤的中年女子。”岑旷对叶寒秋说,“至于前三个人,我并没有感受到足够强的精神力,他们至少不是什么高明的秘术师。”
“根据我这几天的监视,武艺也很一般,从走路的身手就能看出来。”叶寒秋手下那位名叫庞聿的武官说,“如果双方打起来,那三个人绝对讨不了好,可能会直接被杀死。”
“可不能让他们死。”岑旷皱着眉头说,“我已经休息了三天了,骨头都痒痒了,今晚就让我在这儿守着吧?”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叶空山说的。叶空山气得笑了:“你摆出这么一张可怜巴巴的脸,我还能不让你待在这儿?”
刑部的名头确实好用,岑旷和叶家兄弟现在所在的这个监视点,是直接征用的一座客栈旁边的民居,条件不坏。岑旷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也不必像其他人那样举着千里镜用眼睛去看,只需要留意感知两位秘术师的精神力变化就好了。
到了夜半岁时之初的时候,正是万籁俱寂,岑旷忽然捕捉到了秘术师们的精神波动:“有一个秘术师使用了某种秘术,有可能是音障术,目的是让客栈里的人听不到声音。他们一定是打算动手了!”
此刻袁圆已经成了活死人,现场真正能和高手过招的,其实只有岑旷、叶寒秋和庞聿三人,外加能用暗器偷袭的叶空山。四个人三前一后冲向了客栈,叶空山自然是落在最后面。
然而前面的三人刚刚来到客栈门口,还没来得及进入,身前突然出现了几道雷光,向着三人劈了过来。这是雷电秘术!岑旷急忙抵挡,看见一个身影正站在悦茗客栈隔壁的一家炒货店门口,这些雷电就来自于他。
她恍然大悟,原来除了住店的那两人之外,还有人躲在客栈之外,提防着有人阻挠。他们只顾着监视客栈内部,却漏掉了这个客栈之外的第三人。
此人的秘术倒是并不难对付,但是既然已经占先出手,仓促间想要几个回合就击倒他却绝非易事。而只需要阻隔短短的一两分钟,客栈里的两位秘术师就可能杀人得手了。岑旷很是焦急,冒险用威力巨大的谷玄秘术攻击对手,但敌人宁可受伤也坚决不退让。叶寒秋试图直接从外墙运用轻功跳跃进去,也被雷电所阻。
倒是客栈里的两个秘术师精神力大涨,无疑是要出手杀人了。岑旷正在无计可施,突然间感受到了另外一股精神力的出现。这股精神力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这三名秘术师,而是来自第五个人,而且,这精神力对岑旷而言也很熟悉。
“是茧!茧也来了!”岑旷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使出了谷玄秘术中最高深的“空”,试图用一团能吞噬一切的虚空之力把敌人吞进去。对方知道厉害,终于不得不避开,庞聿立即上前用两柄短刀和他近身缠斗,叶寒秋和岑旷则冲入客栈,奔上了二楼。叶空山看了看庞聿的刀法身手,知道此人武功颇佳,加上其他捕快们的帮助,不会有碍,也跟着岑旷和叶寒秋上了楼,同时还不忘狐假虎威地给昔日的同事们发布号令:“隔离一切闲杂人等,不许他们上楼!”
岑旷冲上二楼,一眼看见走廊上躺着好几个人,满地鲜血,不由得心里一沉。仔细一看,有两个男人身上外伤很重,血是从他们身上流出来的,精神力也较弱,应当是杜巧儿的两个同伴;另外两人身上的精神力颇强,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身上没有外伤,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就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住了,这肯定是那两位跟踪的秘术师。而这两人莫名受制的情况,岑旷曾在镇远侯的记忆里见到过类似的。
她的视线掠过这四个人,看向他们身后,不由得心脏一阵狂跳。杜巧儿看来也伤得不轻,但并未致命,只是左腿小腿被齐齐切断,伤口光滑,应该是冰线一类的秘术。她的身体此刻正被一个人双手托在臂弯,那个人跪坐在地上,望着杜巧儿的伤口,满脸都是泪痕。
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凡木讷,脸上的胡须长得乱糟糟的有如杂草。
——正是岑旷在镇远侯的记忆中见过的那个人!茧的真身!
岑旷万万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茧,一时间脑子里一懵,不知道该干什么。叶寒秋倒是反应敏锐,立即挺剑指向茧,正想要说话,却被叶空山按住了手背。
“老哥,真要打架的话,我们这里所有人加在一起,还不够他塞牙缝。”叶空山说,“让我试试和他聊聊。”
叶寒秋先是一愣,继而会意。他默默回剑入鞘,退后了几步。叶空山绕过地上的伤者和血泊,缓缓来到距离茧几步远的地方,轻声说:“这里没有任何人有能力限制你的行动。我只是恳请你,和我们聊一聊,讲一讲你的故事,讲一讲你的朋友们的故事。我知道你不敢用你的能力替她治伤,担心会让她的身体异化,不要紧,我们可以替她治,虽然这条断腿不一定能重新接回去,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茧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叶空山,目光中充满痛苦和犹疑。叶空山来到他身边,蹲了下来,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这个世上也孤独了太久了,一千年的时间,太漫长,太痛苦,稍微放松一下吧,相信我。”
茧听了这句话,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身体一歪,倒在了地上,双目紧闭。
“不好了,他的精神力很乱,像是要失控!”岑旷叫道。她快步上前,握住了茧的右手。
“千万不要勉强。”叶空山说,“这个人确实值得帮一帮,但是,不能以你的命为代价。”
“放心吧,只是混乱,并没有强烈的反抗或者攻击,我还能压得住。”岑旷说。
话虽然说得轻松,要压制住茧的精神波动还是相当费劲,岑旷累得接近虚脱,浑身上下像是刚刚从红汤素面里捞出来的似的,最后是被叶空山背回公馆的。但是想到终于可以和茧对话了,过往蓄积的谜团终于有望解开了,她还是心情颇为愉悦。
叶空山找了两个老妈子来替岑旷擦汗更衣,岑旷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拒绝,但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任由老妈子们摆布,然后在干净的被子里呼呼大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她顾不上肚子里饥肠辘辘,穿上衣服就直奔会议室,叶空山果然在那里等着她。
“我就知道你肯定顾不上吃东西。”叶空山递给她两个还温热的馒头,又推过去一碟切好的油烫鸭子。岑旷嘿嘿笑了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那两帮人都没死,现在都被暂时收监,等待安排审讯。茧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他也愿意和我们说说他的事情,只是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叶空山看着岑旷狼吞虎咽,“所以我又叫来了胡笑萌,先让胡笑萌替那个女孩子治疗了断腿——这是茧所坚持的——然后再替他扎针开药调理了一下身体。”
“断腿接上了吗?”岑旷咽下嘴里的一块鸭肉,发问道。
“要是寻常刀剑砍断的,胡笑萌还真有能耐接回去。但是这次是被秘术凝成的冰线切断的,寒冰虽然能临时止血,却也冻坏了血肉筋骨,只能安假腿了。另外,我们一直以来都称呼他为‘茧’,但刚才我问了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岑旷忙问。
“他在这个世上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个河络。”叶空山说,“那位朋友给他取了个河络族特色的名字,叫作‘木头脸柯德’。”
“木头脸……还真是符合他的特征。”岑旷知道,河络族的全名一般非常非常长,所以在日常称呼中,都喜欢用一个外号加一个简称来作为常用名字,而这个外号,则往往由该河络的性格、长相、嗜好、特长等特征而来。比如以前曾有一位令人谈虎色变的河络女魔头,是辰月教的教主,名叫木叶萝漪,“木叶”二字就来自于她喜欢喝茶的小癖好。
她很快又想到了点儿什么:“他的河络朋友……是那个消失的库涅拉尔部落的河络,是吗?”
叶空山的脸上隐隐有一些悲伤:“是的,就是那个部落。”
夜幕降临的时候,岑旷终于再见到了茧,也就是木头脸柯德。柯德的身体已经开始萎缩,让他看起来头大身子小,既有些滑稽,更让人感到心酸。他坐在叶寒秋特地为他找来的一张带有扶手的软椅上,呼吸有些急促,面色蜡黄。这张软椅说明叶寒秋还是认可了叶空山的“自作主张”,只是把柯德当作一个自由的人来和他谈一谈话,而不是当成嫌疑犯进行讯问。
“我的精神很快就要消亡了,那也就意味着我永远的消失。”柯德很平静地对岑旷说,“所以肉体也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了。你不必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光是获得身体之后,就已经活了一千年,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活得久,没什么值得惋惜的。”
岑旷知道柯德说得在理,何况她原本就不擅长说安慰的话语,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柯德又说:“虽然你们找我或许是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但最要紧的应该是为了前段时间那些异化的人。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想要伤害谁,但是他们的确是因为我的精神力失控而死。你们有足够的理由恨我,或者想要杀死我。只是我也许等不及你们判我死刑了。”
“现在并没有人急于判你的刑。”叶空山说,“这件事其实分成了两个层次,你害死了那二十多个平民,他们的亲属会恨你,普通的民众听说这件事会怕你;而对官家来说,平民的性命如草芥,他们更关心某位大人物是怎么死的。这也是我们请你到这儿来,想要听你讲一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