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上去,这一群青年男女都至少有了七八分醉意。他们手里拎着空酒瓶,毫无顾忌地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大声喧哗着穿过这座南方小城的街道。
从这些人肆无忌惮的高声谈笑中,可以判断出他们都是刚刚结束高考、升入大学的大一新生。这一群人都是来自本省同一所中学的高中同学,其中有几个就读于本市唯一的一所三本大学,其他的考到了外地读书,趁着十一选在这座城市小聚。邻近街道旁的居民有不少被他们吵醒的,却又只能无可奈何。
“还大学生呢……什么素质!”他们隔着窗户愤怒地骂骂咧咧着。
“只能考上咱们那所破大学的,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喂,赵志强,前面是什么地方啊?”一个穿着花格裙子的女生伸手指向前方。前面是一大片建筑物,却没有丝毫光亮,也没有任何人声,在黑夜里看来有如沉睡的巨兽。
“那是原来的旧医院,因为新医院搬迁,老早就废弃了。但是好像牵扯到院方和市政府的土地纠纷还是开发商的要价什么的,总之这块地一直没有利用起来,里面的旧楼也一直没拆。”名叫赵志强的男生回答说。
“这个旧医院……看起来鬼气森森的呢!”刚才发问的那个女生说,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是很害怕,反而显得兴致盎然。
“听说那里面闹过鬼的哦,戴颖,你不害怕?”另一个男生说。
满面红光的戴颖豪迈地挥挥手:“怕鬼?我什么时候怕过鬼?我倒是想看看鬼长什么模样!”
其他人相互对望了几眼,忽然有一个男生开口说:“戴颖,你说你不怕鬼,那你敢不敢一个人到医院里去逛逛?”
他随手指向从大门口可以望见的那栋手术楼:“比如那栋楼,现在既然废弃了,肯定也没锁了。你敢不敢一个人进门,爬到那栋楼的顶楼,也就是六楼,从随便哪个窗口探出头来跟我们打个招呼?不许开手机上的手电筒!”
戴颖放眼望去,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男生很是得意:“怎么样?还是害怕了吧?你们姑娘就是胆小!”
戴颖咬了咬牙,正想说话,另一个女生已经站了出来:“我们姑娘怎么了?不过韩涛,你既然这么看得起男生,就算你们一个顶两个,我和戴颖一起上去,算不算数?”
“算数!”那个名叫韩涛的男生看来也喝多了,“你们俩要真敢上去,这几天在这里的吃喝我全请!”
“不要你请什么,”戴颖忽然说,“如果我们俩爬上去了,一会儿你把外衣外裤都脱了,只准穿一条**,陪我们一直走回招待所。敢不敢?”
大家都哄笑起来。韩涛借着酒劲一挥手:“赌了!”
几分钟之后,大家一起跨入了医院大门,两个女生手拉着手,抹黑向着那栋大楼走去。此时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众人的酒意都醒了几分,韩涛看这两个女生胆怯踟蹰的脚步,忽然间有些后悔。
“这个医院……还真有点吓人呢!”韩涛搔了搔头皮,“让她们两个就这么爬上去,感觉有点像半夜三更爬荒坟。”
“怎么?心疼了?”赵志强揶揄他。
“要不然,我认输算了,不就是裸奔一场么……”韩涛喃喃地说着。此时两个女生还没有走进那座手术楼,就已经被附近的风吹草动吓得够呛。又走了几步,似乎是草丛里钻出一只老鼠或是什么体型稍大点的昆虫,吓得她们跳着脚的尖叫起来。
韩涛更加不忍心,想要上去拦住她们,但这间废弃医院的地面上到处是碎尸块,他不小心脚底下一绊,摔倒在地上。酒醉之后的身体格外沉重,他被摔得七荤八素,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被朋友们拉起来。定睛往远处一看,两个女生已经消失了。
她们走进了那栋黑暗而死寂的手术楼。
韩涛再想拦住她们也来不及了。他只能带着一些隐隐的不安和同学们站在医院的入口处,眺望着前方黑沉沉的手术楼。这时候他才觉得,这间医院的氛围的确有些让人窒息,假如不喝酒的话,他自己也未必敢不打手电筒就那样钻进去。他甚至有些希望两个女生作弊,可惜的是,楼里始终没有任何光亮。
这段短短的时间对众人而言却显得无比漫长。似乎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等待后,六楼的某一个窗户里突然探出了两个脑袋。
“我们到了!我们到了!”戴颖和她的同伴可能一半是出于兴奋、一般是出于试图驱散恐惧,在窗口大声地尖叫着。
韩涛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几步,向着楼顶喊道:“喂!你们赢了!我认输了!快点下来吧!”
“认输了最好,愿赌服输!”戴颖在紧张中也透着得意,“你还不赶快脱……”
她的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就在她刚刚说到这里的时候,身后闪过了一道稍瞬即逝的寒光,紧跟着,两个女生的头颅就突然间从脖颈上断裂,从六层楼的窗口掉落下去,好几秒钟才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而她们的身体,在此期间还一直保留着站立的状态。
这两个女大学生的头颅,竟然在那一瞬间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生生切断、或者说从身体上撕裂下来。
这一幕血腥到极点的场景甚至让楼下的人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当两颗脑袋砸在地上好几秒钟之后,他们才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撕心裂肺的惊恐惨叫刹那间划破了夜空。然后他们转过身,开始仓皇地向医院外逃跑。
但他们跑了几步之后,却发现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明明是在向着医院大门之外那给人带来安慰的明亮的路灯跑去,跑出一段距离之后,眼前却突然一黑,发现自己不但没能跑到马路上,反而站在了医院更深处。
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傻眼了。他们再次向着大门口跑去,但跑了几步之后,仍然是相同的怪事:突然之间眼前的场景毫无过渡地发生转换,他们又回到了医院深处。
“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人了……”一个甜美可亲的女声忽然响起,但她话语里的内容却半点也不可亲,“我最讨厌杀人,你们却一次次逼得我不得不杀啊。”
几十分钟之后,这座医院彻底安静了下来。刚才的那几个男男女女全都踪影不见,被切掉头颅的两个女生也连同她们流出的鲜血一起消失了。当然,之前那些凄厉的惨叫还是惊扰到了附近的居民,有人报警了。但110赶来之后,在医院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能判断为有人故意恶作剧。最近一两年来,这座废弃医院屡屡闹出事端,110每次接到报警电话后不得不出警,却又从来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等到110巡警骂骂咧咧地离开,夜空才又重新恢复了原有的寂静。就在刚才两个女孩被切掉头颅的窗口,却忽然又探出了一个脑袋。这依然是一个姑娘,看年龄二十来岁,一张圆脸胖乎乎的挺可爱,带有一种天真憨厚的气质。
“总算又解决了一出……”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正是四大家族的四位高手中唯一的女性:王璐。尽管有着一张憨态可掬的纯真童颜,却一直令梁野和路晗衣相当忌惮,从刚才处理那些闯入者的残忍老辣与干净利落,可以看出这样的忌惮显然是有根据的。
她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要确认再也没有其他的闲杂人等闯入了。当她转身走回身后那间空空****的废弃办公室时,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走着,走到办公室中心时,突然站定,浅紫色的蠹痕骤然间爆发而出。在这片蠹痕的冲击下,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现出了一个人形。
“路哥哥,你果然是怎么也不肯放过我么?”王璐幽怨地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却仍然小心翼翼地和那个人影保持着距离。但很快的,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惊异。
“你……你是谁?”王璐惊奇地发问。
对方没有回答,身形却已经向着王璐猛扑过来。
二、
王欢辰住在本地一座高档小区里,屋子是顶楼带花园的跃层。同一层楼原本有两套这样的跃层,他一口气把两套都买了下来,自己住一套,另外一套始终空着,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冯斯和姜米就坐在这套客房里。虽然只是客房,王欢辰仍然花了大力气装修,让整个房间充满了土豪的气息。王欢辰一边倒茶一边说:“没办法,我也知道这房子装修得别扭,但谁让我扮演的就是土老肥的角色呢?真要装修得有品位,外人看到就会怀疑了。”
冯斯看着王欢辰手里那把价格不菲的宜兴紫砂壶:“不,不算别扭,我爸也喜欢这种风格,天下土豪是一家。”
姜米则对挂在墙上的唐卡充满了好奇心:“这幅唐卡上画的,难道是格萨尔王?”
“就是格萨尔王,”王欢辰点点头,“这幅唐卡描述的,是格萨尔王北地降魔的故事。画面上被格萨尔王踩在脚下的那个妖魔,就是北方魔国的魔王鲁赞。”
冯斯听到“魔国”“魔王”这几个字眼儿,心里一阵突突直跳。不过看看王欢辰的表情,似乎并无特指,而且话题很快转开,这才放下心来。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敏感过度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样下去会得神经病的,他拍拍脑袋。
就在这时候,王欢辰的手机响了。他说了声“抱歉”,走到阳台上去接了电话,回来时满脸笑容:“搞定了。房间给你们订好了。吃了饭过去还是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吧,麻烦你了!”冯斯和姜米一同站了起来。
此前在车上,当王欢辰告诉两人、道观遗址已经改建成温泉山庄时,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一来,建筑规模扩大了许多,原本想要找到道观的准确方位已经很难了,更不用提现在正是十一假期,里面肯定挤满了人,想要悄无声息地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决定去山庄里住上一个晚上,碰碰运气。这也是先前姜米的主意:“我们一定要到那里去实地踩踩看。你不是总说你会莫名其妙地和与魔王相关的事物产生精神感应么?说不定你一到那里,就会激发出点什么东西,那不是最好么?”
“要是为此激发出点让我们送命的东西,那就是最坏了……”冯斯嘟囔着,但也并没有反对。
向王欢辰表达了去山庄看看的意愿后,在本地关系网不小的王欢辰立即托人帮他们找房间:“现在客房基本都该预订满了,没点关系恐怕没有空房间。”
现在房间订好了,王欢辰把两人送到山庄后很快离开,但两人走进房间后,才发现有些尴尬。显然王欢辰理会错了两人的关系,直接给他们订了只有一张双人床的情侣套间。而此时山庄已经客满,再要换房间也来不及了。
“没事儿,我睡沙发已经睡成习惯了。”冯斯扔下行李,来到房间的窗口向外眺望。虽然这个房间是只有一层的独栋情侣木屋,但山庄地势高低落差很大,这里正好处于高处,可以大致看清整个山庄的全貌。按照资料上的介绍,这座温泉山庄受到当地政府的重点扶持,也是本地旅游的龙头项目,占地将近三千亩,大大小小的建筑超过百座,如今从窗口看出去,果然是一片密密麻麻:酒店、温泉、健身会所、餐厅、夜总会、电影院……
“还真是麻烦呢。”他叹了口气。首先需要在这么多建筑物当中,找到几百年前那座道观的大致方位,然后还要瞒过其他人的耳目。这原本就够不容易了,万一找到了什么都发生不了呢?虽然自己的确是好几次与魔仆和拥有附脑的人产生过古怪难解的精神反应,但也未必会次次奏效。如果真的一无所获,那就是白白浪费一天了。
冯斯揉揉脑袋,决定先去休息一会儿,等到晚上再说,一转过身,却发现姜米不见了,但通往小屋露台的门敞开着。他走了过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姜米已经换上了一身泳装,在露台上自带的微型温泉浴池里开始泡温泉了。这种情侣套房的文字介绍里还专门附庸风雅地使用了外来词汇:露天风吕。
“好舒服啊!”姜米一脸满足,“就冲这温泉,这一趟就没白来。”
“所以我就说您老的根本目的还是背包游……话说我们饭还没吃呢!”冯斯哭笑不得。
“小冯子去让御膳房准备点酒菜,哀家就在这儿吃了。”姜米活脱脱一副太后的嘴脸。
“喳。”冯斯弯腰鞠躬,退了出去。他一面拿起房间里的订餐电话,一面想着姜米水里若隐若现的白皙的身段,一时间有些走神。
漂亮姑娘就是让人心情愉悦,他想。
姜米果然就赖在浴池里吃完了晚饭,之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她还招呼冯斯:“你也进来泡一泡吧,挺舒服的。”
冯斯摇摇头:“免了,您老身材太性感,我怕流鼻血。”
“算你有点审美能力!”姜米倒是毫不谦虚,接着又诡秘地一笑:“你和你那位姓什么来着的女同学,还没有发展出点不一般的关系来?”
“姓文……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冯斯有些狼狈,赶紧转移话题,“你也真老土,这种地方哪儿来的什么天然温泉?全都是锅炉房烧出来的!”
“没什么关系,真正的日本雪山露天温泉我也泡过啊。”姜米说,“随遇而安就好了。”
“你的心态还真不错。”冯斯耸耸肩,心里却想起了几天前在宾馆门口听到的那凄婉的哭泣。他发现,其实姜米和自己还真有点像,都是那种不愿意把内心的悲伤吐露在外的人。当然了,比起自己来,这位此刻正在作呆头鹅戏水状的姑娘大概更二逼一点,所以她内心的抑郁不会像自己那么重,好好地哭一场、发泄一下,就会轻松很多,而随便一点小事都能让她马上高兴起来。所以自己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压抑的人,而姜米,总体上很快活。
真希望我也能像你那么快活,冯斯在心里说。
入夜之后,温泉山庄里人头攒动,各路生物都开始活动起来。冯斯和姜米在山庄里逛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向人打听那座失踪道观的事情。他们发现,这座道观对于守卫人们来说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对普通人而言却是一个有趣的谈资,尤其是山庄里的服务人员,似乎是出于招揽顾客的需要,谁能都口沫四溅地讲一段道观的故事。那么一会儿工夫,两人就听到了七八种不同的故事版本,甚至连“道观里的道士其实都是外星人,来地球完成考察后就离开了,道观其实就是外星人的飞船”这种九流科幻段子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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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民的想象力真丰富……”姜米表示五体投地。
“还不是都是跟着贵国那些三俗的B级片学来的!”冯斯爱国之心熊熊燃烧。
于是问题来了,从这些人嘴里,两人得到了四个不同的地点,均被讲述人信誓旦旦地表示“道观的老地方就在那儿”,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逛逛试试吧,”姜米说,“权当碰碰运气。”
“你的台词不应该是‘权当玩一趟’么?”冯斯一瞪眼,“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依次去往了那四个地点。他们先是打了几局保龄球,冯斯被灭得——用网络术语来说——渣都不剩。接着去看了一场所谓的“4D电影”,其实就是普通3D电影加上一些类似座椅震动、喷水之类的噱头,内容也只是一些神神叨叨的古代民间传说,风神雨神什么的,不过观影效果还算不错。看完电影后,两人吃了一顿疑似本地四川大师傅做出来的“粤菜”,短时间内吃了两顿饭,让他们的肚子都有些圆鼓鼓的。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姜米问,“有没有突然感应到点儿什么玩意儿?”
“半点也没有。”冯斯大摇其头,“除了那个4D电影晃得我头晕。”
“我看是那一堆大胸艳舞女郎出场的时候你看得太专注的缘故吧?”姜米吃吃笑着。
“别说得那么庸俗,人家跳舞是为了求雨的!”冯斯哼了一声,“再说那些肌肉男出镜的时候您老的眼珠子也没闲着。”
两人说笑着,来到第四处地点:一个特殊的“保健温泉”,无非就是往锅炉房烧出来的洗澡水里添加一些带有怪味的中药,或者放进一些号称能啃食死皮的小鱼。姜米显然对泡澡这项健康有益的活动情有独钟,二话不说就准备往里闯,却被冯斯一把拽住了。
“这里面……还是我自己去吧。”冯斯嗫嚅了一阵子后说,“你可以去其他地方玩玩。”
姜米莫名其妙:“为什么啊?”
她顿了顿,似有所悟:“啊,你是不是想在里面勾搭漂亮姑娘怕我在旁边不好意思?你只管放心好了,我这个人最知情识趣,可以装作不认识你……”
“哪儿跟哪儿啊不是那个意思……”冯斯连连摆手,再开口的时候,脸色略有点红,“我是说,您老这身材,配上你们美利坚人民热情奔放的比基尼,到这样的大众浴池、呃,大众温泉里面去晃一圈,实在是……太招摇了。我们最好稍微低调一点。”
姜米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得也是,我就算是你在夸奖我好了。可我该去哪儿呢?”
“你可以回房间去接着泡你的‘露天风吕’嘛。”冯斯说。
“算啦,没你陪在身边,一个人泡也不好玩。”姜米摇了摇头,“我就在这附近随便转转吧。你出来给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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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斯心里一动,不知道她说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抬眼看去,姜米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什么暗示。别想多了,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对姜米说:“行,那我进去泡着了。你自己小心点。”
他走进保健温泉里,看见里面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多个不同功能的小池子,随便选了一个,坐进了水里。水里游着无数体型细微的小鱼,啃食着他皮肤上的死皮与泥垢,痒痒的倒也挺舒服。
看来不是太对,冯斯想,我还是没有产生任何特殊的感应。之前那些屡次出现的头痛欲裂的感觉,一丁点都没有出现过,说明附近并没有任何强大到足够让他的附脑有所警觉的事物存在。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道观的消失其实和魔王没有任何联系?但再一想想守卫人们讳莫如深的态度,又觉得不应该。
要么就是那些消失后的残留痕迹隐藏得太深了,平时半点力量也不会泄露出来,因此无法与之产生感应。那该怎么办?难道非要等到一个雷雨天?
“那不成了守株待兔了么……”冯斯自嘲地晃晃脑袋。这一路上都有姜米在旁边叽叽喳喳,直到这时候,好像才能稍微清静一点,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细细沉淀。虽然此时此刻泡在温泉里很是舒服惬意,但他还是觉得,这一趟来到川东有些欠缺考量。大概是听到姜米的哭声让他受到了触动,又大概是两人的身世令他油然而生同病相怜之感,总而言之,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苦口婆心的谏言的他,最终临时改变了主意,痛快地定下了行程。
但此刻来到这个温泉山庄里,他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想自己几个月前去双萍山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怀着一腔勇气,对于具体该怎么调查,其实还是心头无数,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当然了,那一次运气不错,村民们过激的反应让他寻找到了破绽,最后有了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遭遇。但假如那时候那些山民能做到滴水不漏地用谎言打发他呢?他能有什么办法?
好像是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罢。比起梁野、路晗衣等人的干练,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到处乱撞的无头苍蝇,运气来了能撞到一盘菜,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到苍蝇拍上去。
“老是得这么碰着运气走下去吗?”冯斯拨拉着水里的小鱼,自言自语着。
他在温泉里泡了半个小时,知道不必指望能产生什么感应了,于是站起身来,到更衣间换好衣服,走了出去。
从热气腾腾的室内温泉走出去,外间的空气显得凉爽宜人,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正准备给姜米打电话的时候,他忽然直觉地发现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他不动声色地一边装作查找电话号码,一边向前走去,然后猛地一回头。视线之中,有一个人影迅速地转身走开,瞬间消失在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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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斯向前赶了几步,但今晚山庄里的人的确不少,稍微被阻挡一两下,就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迹。他只能狠狠地低骂一声,开始努力回想刚才那匆匆一瞥所见到的背影。那个人穿着宽大的风衣,戴着帽子,冯斯只能根据自己那不太可靠的模糊记忆,一点点勾勒着出一个后脑勺的头发有些花白、背部有些佝偻的老年男性的形象。
难道这个盯梢自己的人是一个老头儿?冯斯想着。而且他发觉,这个背影竟然隐隐有那么一丁点……眼熟,就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而且,似乎见到这个背影的时候就在最近。但冯斯想来想去,又想不到到底自己有哪个熟人能和他对上号。
要么就是自己曾经在大学里无意中见到过这么一个背影?冯斯想,大学里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职工家属,也有不少老教师或者老领导,自己无意中见到过、又无意中留下印象似乎也不足为奇。但如果这个人真的来自于自己的学校,那就更奇怪了——学校里会有什么人会来跟踪自己呢?
要么索性只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已、其实那个人根本没有在盯梢我?冯斯苦笑一声,决定不再多想,先找到姜米再说。但没等他拨号,电话却已经响起来了,打电话的正是姜米。
“美女,我们俩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正渴望着听到你的声音。”冯斯接起电话。
一向喜欢说笑的姜米这次却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而是用一种急匆匆的口气直截了当地说:“快过来!我发现了一个我们的熟人!”
“熟人?”冯斯一愣。这也太巧了,刚刚才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怎么姜米也见到了熟人?他禁不住冲口而出:“是一个老头儿吗?”
“什么老头?是个老太太!”姜米说。
“老太太?”
“就是杨谨的妈!我的亲生奶奶!”姜米的语气里饱含着复杂的情感。
冯斯楞住了,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即便遭遇丧子之痛、自己受伤不轻、却依然气度优雅的老妇人。按理说,现在距离她的儿子去世也就一两个星期,她自己头部还受过伤,不留在家里好好休养疗伤,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座川东小城来了?
他猛一激灵:难道是这位老人从儿子杨谨的遗物里发现了什么和这座道观有关的事物,于是前来调查、以期待找到杨谨死亡的真相?那样的话,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冯斯很是兴奋,“想办法拦住她!”
“我没法拦住她。”姜米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冯斯一怔。
“她好像……是被人绑架到这儿来的。”姜米说。
“绑架?”
“对,绑架。至少也是胁迫。”
三、
这注定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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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山庄的保卫处处长黄冠,此刻正盯着眼前的监视屏幕,脑门上全是汗水。这座山庄作为政府重点扶持的旅游项目,通常情况下是没有人敢来这里撒野的,而山庄的投资人本来也背景强硬,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这座小城里固然有那么几个难缠的帮会,在老板的打点之下,也都很知情识趣,从来不来找麻烦,大家相安无事。去年年底的时候,还有一个帮会到这里来包了一个院子开“年会”,当值经理请示老板后果断免单,对方十分满意,甚至主动提出可以协助山庄的安保。总体而言,同为黑道出身的黄冠在这里过得比较惬意,基本没有遇到过麻烦,他也相信道上混的人都是说话算话的,只要事先说好了、打点到了,就不会有问题。
然而今天跑到这儿来的,恰恰是两股不接受打点的奇怪势力。
大概在晚间八点左右的时候,一名手下向黄冠报告:“单强带着七八个他的人来了,一起还带着一个老太太,看神态不太对劲。”
黄冠有些犯疑。在本市的大佬里,仅有两个对山庄老板不闻不问从不接近,单强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也从来没有来挑过事,但一直都在山庄的重点防范名单上。而眼下,单强突然来了。
“他们要了一个大套间,没有任何人过来和我们打招呼。”手下汇报说,“晚饭也是直接送到房里去吃的。”
黄冠思索了一会儿:“先不要惊动他们,派人远远地监视就行了。但记住,一定不要惊动他们。”
布置完之后,他开始回想这位名叫单强的大佬的行事作风。和其他本地黑帮相比,单强大多数时候显得低调平和,只是固守着自己的几块产业,几乎从不惹事。但有一次,一个年轻气盛的新老大曾经对单强出言不逊,还扬言要抢夺单强名下的几个铺面。几天之后,他在去往外省的途中神秘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这才知道了单强并不是好惹的。
黄冠最怕这种不说话只做事的主,因为这样的人一旦出手,就不会轻易罢休。此刻单强突然进入了他的地盘,怎能不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他来到了监控室,一直盯着监控摄像头传回来的山庄各处的画面。当时钟走过了十一点之后,手下通过对讲机向他报告:“他们离开房间了!”
黄冠一面让手下随时注意动向并向他及时汇报,一面在监控屏幕上搜寻着单强的踪迹。这个一向脸上不带什么表情的中年男人,带着他的手下,和那个身份不明但气质优雅的老妇人,走向了温泉山庄的东北方向。
东北角有什么?黄冠快速地思索着。那边的地势不是太好,高低不平,难以修建整体规模较大的建筑物,于是山庄因地制宜,把那里建成了一个小小的儿童游乐场,包括了一些常见的中小规模游乐园机械。不过现在,那里有一台货真价实的大型机械正在安装,并且即将装配完成——一架高空观览车,即俗称的摩天轮。按照财大气粗的老板的指示,这台高空观览车不图赚钱,要的就是那种站在最高处俯视天下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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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冠的汗又冒出来了。假如单强的目的是破坏摩天轮,经济损失犹在其次,削了老板的面子,那可真是画面太美不敢看,那我黄某人大概是不要想在川东范围内混了。
“给我盯死了他们,”黄冠咬咬牙,对着对讲机下了命令,“如果他们敢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我拿下!责任我来负!”
他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心里正在烦躁着,手下又传回来另外一个消息:“老大,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两个游客在跟着单强他们。”
“两个游客?这他妈不是添乱么!”黄冠大怒,“是什么人?找个借口先把他们带走再说!”
“恐怕不太方便下手,”手下的语气有些犹豫,“那两个人的房间,是王欢辰亲自打招呼订的,应该是老王的贵宾。”
黄冠愣住了。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接受老板打点的一共有两家,一家是单强,另一家就是王欢辰。和单强一样,王欢辰也是那种表面上不显山露水,背后的实力让人难以琢磨的人。今天这两家竟然一齐打上门来了,这是巧合吗?
我得亲自去看看!黄冠狠狠地掐灭了香烟,站起身来。
片刻之后,他开车赶到了山庄东北。还好,儿童游乐园夜间营业时间已过,此刻这里除了两个技术工人在调试已经装配成型的摩天轮之外,并无其他的闲人。单强等人也只是站在附近观望着,并没有靠近那座正在进行最后调试的摩天轮。而两个跟踪他们的人则站得更远。
黄冠没有开车窗,就在车里观察了一下这两名游客,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长相都还不错,女的尤其漂亮,但看他们的年纪和气质打扮,都完全不像是道上混的人,倒更像是学校里读书的大学生。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黄冠想。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并没有靠近摩天轮,这让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没过多久,一个新的变故发生了。
——又出现了三个人。
黄冠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就在他的视线之内,单强那一行人中,突然间多出了三个身影。他完全没有看清楚这三个人是怎么来的,他们简直就像电影里拍的隐身人一样,仿佛是隐匿着身形走到那里,再突然间现形。
闹鬼了,黄冠想着,借助望远镜打量着那三个人。那是两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长相和身材也都很普通,乍一看毫不起眼,但不知怎么的,黄冠总觉得这三个人给了他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在墙角发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蜘蛛一样。
这些是什么人?黄冠的眉毛搅到了一起。他发现,这三个人似乎也不是单强等人的同伙,因为单强等人面对着这三个突然出现的人,表现得比他还要诧异。双方经过了几句简短的对话后,一名单强的手下把手伸到裤兜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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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这下子就算是得罪单强也非出面不可了。万一这帮人动刀动枪地在山庄李闹出了人命,老板一定会把自己扔进长江里喂鱼的。黄冠赶忙发动汽车,急速开到单强等人身畔,从车里钻了出来。
“单先生,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您来做客我欢迎,但这位兄弟的刀子,是不是可以收起来呢?”黄冠说。
单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那股凶恶的杀意却让黄冠不自禁地往后退出一步。黄冠并不是个笨蛋,此时此刻,突然有点明白过来:单强今晚来到这里,一定是要做一件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事,重要到不惜得罪任何人,或者付出任何代价。和这样的对手正面对抗,搞不好不必等老板把自己扔进长江,今晚就要丢掉小命。
黄冠权衡着利弊,一会儿想要不顾一切上前开打,一会儿想要退缩,甚至于连报警这样的荒谬念头都冒出来了。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忽然又有了新的发现。
前方的空气颜色好像有点……不对。
黄冠以为是自己神经太过紧张,加上抽了太多烟,以至于老眼昏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确实有点不对劲,以那三个神秘出现的陌生人为圆心,有一道颜色怪异的圆弧正在空气里悄然扩散,渐渐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球体。在夜色里看来,那是一道带有淡淡橙色的圆弧。很快地,整个摩天轮都被包裹在了那道异色之中。
这是什么玩意儿?毒气吗?黄冠心里开始感到害怕。他是黑道出身,弄刀弄枪的话,真要被人砍死打死倒也认了,死在毒气下未免有些冤枉。他开始悄悄地退回车里,倒车一点点退了回去。一直退到他所认为的安全距离,都没有任何人搭理他,虽然有点伤面子,倒也总算松了口气。他重新从车里钻出来,这时候耳朵里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