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更阑人静,万籁俱寂。
闭门闭户的商铺街市皆融入沉沉夜色,祁城最繁华的东街上,数道身影如密密点点的黑色弹丸,围拥住某一处宅院。
魏登年如约而来。
神情淡漠,发髻却梳得整齐,嘴角的一圈青色胡楂也刮得干净,一袭鸦青色的长衫衬得他风姿秀逸。
他看向院子中央坐着的络腮胡子:“我的人呢?”
“你们果然有一腿。”络腮胡子招招手,四马立刻贴着墙挪到魏登年身后,关上了门。
“魏登年,你杀了我那么多兄弟,总算栽到老子手里了!”
话音未落,“嗖”的一支箭矢从檐上射下来,携着劲烈的风声呼啸着直奔院中央的魏登年。他旋身而动,衣袂翻飞,靴底点在箭头三寸之下,原路踢了回去,屋檐上随即传来一声惨叫。
络腮胡子一下子蹿起身来大吼:“干什么?反了是不是!老子话还没说完,射什么射!都给我收了!”
魏登年扫了一眼屋檐以及几间黑黢黢的屋舍,面色浮现一丝不耐。
络腮胡子道:“你听着……”
“我没空听你废话,最后说一遍,把我的人带出来!”
魏登年一把扯开外衫,排扣绷裂了好几颗,啪嗒掉在地上滚落开来,露出紧绑在身上的一排火药管。
他一下子划亮了火折子:“我要见她,现在,立刻,马上。”
全场哗然。
络腮胡子刚坐下的屁股又弹了起来:“你、你、你不守信用,奸诈!奸诈狗官!”
魏登年道:“承让。”
“老大消气老大消气。”四马在他二人间看了看,立刻换上了狗腿的嘴脸,“我去把人带出来,我去!爷,别冲动!”
他麻溜地钻进屋内。李颐听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无奈嘴巴被帕子塞得满满当当,正挣扎着,四马便进来了,她立刻配合四马解开脚上的绳子,发丝紊乱地被带了出去。
“爷,人来了爷!”
魏登年衣衫翻飞立于院内,浓墨的眸子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立即亮了,就像乌云散开,露出一轮银月。泱泱箭头对准着他,络腮胡子的人蓄势待发,可是他眼中好似只看得见她一个。
“还好吗?”
李颐听见到他腰上绑着的东西,情绪激动地要冲过去,又被四马拽了回来,热着眼眶点了头。
“好。”得了她的回答,魏登年一下子松快下来。
他把火折子凑近引线,引得院内一阵**。
“大胡子,管好你手下跃跃欲试的人,这里面的火药足够毁了整条东街,要是一不小心射中我,我一个手抖或者倒地,怕是我还没有先断气,大家就一起陪我炸成块了。”
四马立刻高声附和:“听见爷说的话了吧,都别乱动!”
魏登年满意地点点头:“我今日心情好,就跟你们讲讲条件。想活,就把她放了,我留下,保你们平安离开。一百万银票没有,我身上也就二两,还有留在外头的那匹马,爱要不要。”
络腮胡子:“???”
四马赔笑道:“爷,你这是不是有点欺负人?要不再商量商量?”
魏登年笑了一下,忽然将脚边一块碎石横空踢起,朝着一处屋檐拍去,击中正欲逃跑的那人腰间,凌厉的力道让那人“哎呀”一下掉进院子。
魏登年吹了吹指尖的尘土,温和道:“哦,我还要提醒你们,不要妄图逃跑。我的人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在她没有安全离开之前,出去就是死。”
络腮胡子方才气得一度失言,此刻捋顺了气,终于开口道:“你骗鬼呢,既然你的人就在外面,你怎么敢点引线!”
魏登年道:“试试?”
络腮胡子道:“好,就算你不管你手下,那这条街的百姓呢?你不是卺朝的狗官吗,上千百姓的命你不顾吗?”
魏登年道:“我不在乎。他们算什么,我可以让任何人去死,包括我自己。可我要她活着。”
四马战战兢兢插了句嘴:“可你要是点了那东西,她也会死啊。”
“所以我这不是在和你们打商量吗?”晃动的火光在他绝艳的脸上流转,魏登年笑得像个亡命之徒,“不答应就一起死,反正我就烂命一条,比谁都豁得出去。”
院内一片静谧。
四马一只手抓着李颐听腕上的绳结,一只手死命地摇着络腮胡子的胳膊:“老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杀不了他总不能被反杀吧,何况我们还有定金,换个山头东山再起啊。”
络腮胡子犹疑片刻:“你真会放我们走?”
魏登年不答,只是火折子又靠近了些引线。夜风吹啊吹,火光晃啊晃,几次堪堪擦着线头过去。
络腮胡子有一瞬间屏息:“啊呀不管了,我实话说吧,这些都不是我的人,他们主子给了我钱,让我带着这些人来杀你,他们不会听我的话。我们投降!”
说完,络腮胡子和四马立刻往边上移了好几步,跟后面的那群人隔开一大段距离。
局势瞬变,络腮胡子身后的官兵们有一瞬间堂皇。
魏登年终于正眼看向他们:“你们呢?”
无人应答。
“哦,还是不信?”
他轻笑一声,火折子贴上了引线。
“刺啦”一声,火星子循着白色引线,一路飞速上蹿。
众人汗毛倒立。
“老大我们要死了!”
“啊啊啊啊啊!”
“放下箭!快放下箭!都把刀丢了!”
场面一时大乱,官兵们丢刀弃箭,院内的往屋里跑,檐上的往下面跳,站着等死的也有,唯魏登年屹然不动,气定神闲,直到其中有一人喊道:“我们答应你,答应你!”
在火星子离火药管仅三寸之时,魏登年伸手掐灭了引线。
一院混乱终于戛然而止。
络腮胡子嗓子都喊劈了,惊魂未定地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反复念叨着:“疯子,疯子!这是个疯子!”
“多谢夸奖。”魏登年轻轻浅浅地笑起来,就像盛夏里一束惊绽的夜花,可是无人敢驻足欣赏。这样绝艳的笑容,出自一个绑着火药管、随时准备跟大家一起炸成块状的男人身上,只诡异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爱人本来就是赌命,在来之前魏登年便已经准备把命留在这里。
而那些来杀他的人就算失败了,左右不过受一顿责骂,所以他们不敢,他们豁不出去。
“好,既然都冷静了,现在开始,听我的吩咐。”
魏登年风轻云淡地开始说话,好像刚刚点火药的人不是他。
他指向四马:“你先送她出去,外面会有人接应;然后我要知道杀我的人是谁;之后你们可以胁着我单独出城。”
络腮胡子道:“不行,放开了她,万一你……”
“不会。”魏登年眸中有一瞬间温软,“只要她还在这世间,我便也想苟活。”
络腮胡子始终坚信李颐听和他有一腿的事实:“就信你这回。”
他发了话,四马立刻去解李颐听的绳子。
李颐听还傻傻地愣在原地,方才一番变故也忘记要逃,只是定定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魏登年。
别人不清楚,但李颐听知道,魏登年有多不容易才熬下来,他有多么看重权力和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撑了这么多年,眼看要平步青云……
绳子终于从发麻发青的腕上褪下,李颐听搓着手,却不肯走。
她问:“你真是魏登年?”
他但笑不语。
“你长得很像他,可是魏登年怎么可能会为了我豁出命去?这不对劲。”
魏登年眼中的笑意凉了两分,轻声道:“你可是在怪我来得晚了?”
“也不是……我只是……”李颐听说不出来当下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她饿极的时候想吃糖蒸酥酪,可是忽然有人给她送了几十斤来,她不但不饿了,还有些退缩。
她要是接了,就要把那几十斤糖蒸酥酪全部吃完,因为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李颐听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乱想什么,脑子里思绪发散得厉害,最后道:“你来救我,苏姑娘知道吗?”
“原来是吃醋。”魏登年道,“她知不知道与我们并没有太多关系,重点是,你想让她知道吗?”
李颐听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想的。”
魏登年心笑了起来:“那好。你乖一点,跟着他走出院子,然后等我回来。我们回到都城,我陪你一起去告诉她。”
李颐听总觉得有些奇怪,可一时间又不知道是哪里奇怪。
她只得点了头,跟着四马朝外走去,魏登年的目光跟着她移动。
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李颐听微微停下:“那些人你不用审了,他们与马匪交易的时候我听见了,来的是毕愁的人,要杀你的也是毕愁,其他人都是听命的,你别牵连他们。”
魏登年道:“听你的。”
2
静谧的东街响起一阵快速而有序的脚步,随后恢复平静。
李颐听跟着魏登年的人去了最近的客栈。
半睡半醒的客栈老板看见他们一身卺国戎装,猜出他们是连日来剿了梳山匪患的兵将,立刻门户大开,好酒好菜地招呼起来,叫小二时的那嗓门恨不能号醒整楼的人,告诉他们这件蓬荜生辉的大事。
为了避免老板围着他们一道菜一问是否可口,李颐听等人转去了厢房。魏登年手下的兵都碍着君臣身份,不肯同她一块儿用膳,去了隔壁。
李颐听饿了两日,饿过头了反而不大想吃东西,目光从一桌子菜肴上迟疑地落到手腕上的冰蓝色丝带,肚子里囤了满腹疑云,想了想,还是摩挲了几下丝带。
正静等着月老,隔壁厢房的笑谈声一下子静了下去。
李颐听立刻坐直了身子。
下一刻,门被人轻轻推开。
来人风尘仆仆,倚着门笑了一下,点亮身后无边夜色。
李颐听的目光认真朝他上下扫了一圈,总算没有再背着骇人的火药管,衣衫也整齐了些,只是扣子绷掉了几颗,衣服斜斜耷拉在胸前,一派不正经。
确定他没有受伤,她松了口气,给他倒了杯茶水。
魏登年走到旁边落座,将茶水一饮而尽。
一时间,厢房里只剩下碗筷轻碰的声响。
李颐听吃了几口饭,期间偷偷瞥了他一眼。魏登年没有动筷,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眸就像盛夏灼热的午后烈阳,烫得李颐听立刻又把头低下去。
她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你回来得好快,他们都出城了?毕愁的人也走了?你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吧?”
魏登年盯着她道:“归心似箭,无暇他顾。”
“啪嗒”一声,李颐听的筷子掉了一根。
魏登年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一分,在她之前捡起筷子擦了擦,却是拿在手里,把自己的一根干净的递了过去:“几月不见,你的脸皮变薄了。”
李颐听抱着米饭,又是一顿猛扒。
“慢点吃,别呛着。”
说迟时那时快,李颐听一顿猛咳。
魏登年伸手轻拍她顺气。他手掌很大,灼灼热度从单薄的衣物传递到她的背上,李颐听更慌张了。
他说她脸皮变薄了,其实不然,只是从前气定神闲地说话相处,完全是因为她仗着自己是个神仙,知道始末前情,是来拯救他于水深火热,顺便欣赏反派的绝世脸蛋,一身轻松。
但是经过络腮胡子这事,她混乱了,摇摆了,不知所以了!
李颐听能感觉到自己的职业道德和个人感情正激烈地在脑子里骂架、斗殴、互泼开水!
马匪院子里火药筒的引线被魏登年掐灭于指间,却在她心里炸开了。
李颐听脸咳得通红,终于平缓一些,背上的手也在此刻堪堪停住,然后缓缓上移,温厚的掌心一下子捏住了她半边细嫩的后脖颈,微微用力,迫着李颐听将脸转向他。
魏登年逐渐倾身,浅色的泪痣逐渐放大,李颐听盯着他精致的眉眼,连呼吸都忘了。
戏本子里,魏登年就是用这样的姿势,一边圈住苏觅的后脖颈,一边抬起她的下巴的。
那一刻,无数杂念纷呈。
是反派魏登年啊!
她马上就要被反派轻薄了!
她下凡前的夙愿即将要完成了!
可是,古往今来的戏本子上都写得清楚明白,神仙和凡人在一起,都是没有好结果的啊!
而且她还是个被司白点上来、全无背景的神仙。
到时候一个灰飞烟灭,一个堕入畜生道,或者上面捏个十生十世的命簿惩罚他们“相见相杀”,花费半生找到对方再把对方砍死……
不行不行,这也太残忍了!
李颐听打了个冷战,电光石火间,大叫道:“魏登年,不可以!”
魏登年身形顿住,置于脖颈后面的手却没收,只是轻挑了挑眉:“嗯?什么不可以?”
他一个鼻音酥得李颐听方寸大乱,抬头低头又低头抬头,支支吾吾道:“我只是想被你轻薄一下,可没想过与你在一起啊。”
魏登年的神情有一瞬间凝滞,可是太快了,李颐听都没看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再认真端详,他已是神态自若:“可若是你与我在一起了,你不就每日都能被我轻薄了吗?”
不知道是他语气蛊惑,还是美色当前,李颐听心里刚刚按下去的小苗又“扑哧”一下冒了出来。
“那行。”
魏登年讶异道:“这就行了?”
“行了。”李颐听闭眼。
不管了。
什么天条戒律,凡人神仙。
她的手一寸寸揪紧了大腿上的衣衫,含羞带怯,视死如归:“你来吧。”
“好。”
他含笑应了一声,倾身靠近——
抬手替她捏掉了嘴边的饭粒。
“魏登年!”
李颐听气呼呼地睁开眼,却撞进他满是笑意的眸子里,就像葡萄酒酿混着清丽月色一般醉人。
她的气焰忽然间就熄灭了。
魏登年道:“你很久都没问过我,今日我有没有喜欢你一点了。”
李颐听:“……”
“我有。”
“……”
“不只是一点,是很多很多点。”
魏登年修长的手指拨开她鬓角的碎发:“所以我会娶你。”
李颐听屏息凝视。
“三媒六证,八抬大轿。”他嗓音里混着揶揄笑意,“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不急一时。”
魏登年离开后,李颐听便站在窗口发呆。
九月的夜风还是热的,吹不凉脸上的滚烫。
“哎呀呀,老夫方才真是看了一出好戏。”
身后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出神。
“月老!”李颐听转身,随即堂皇道,“你来多久了?”